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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洛夫格勒,一九三七年至二〇一三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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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插播广告,广告之后,参赛者穿上高跟鞋和泳装;我们之中少数几人认为这个活动淫秽不堪,只不过美其名为“选美”,他们指出,只有在色情片之中,泳装和高跟鞋才会搭在一起,但我们听听就算,不以为意。当其他参赛者登场,我们嘘声四起,期望借由意志力让她们跌跤、摔断鞋跟、无缘无故自发起火。我们诅咒她们精神崩溃、情绪失控、断手断脚、惨遭斩首、承受圣经旧约的种种刑罚。我们忽然凶性大发,残酷不仁,但是感觉却没什么不对,甚至相当适切,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兴起凶念。当参赛者穿着泳装走过舞台、却没有摔断鞋跟或是跌跤,我们判定她们肯定是色情女优,否则哪有机会经常练习?只有穿在葛莉娜身上,泳装才展现出如同晚礼服般优雅的风情。

在机智问答项目中,我们讥笑其他参赛者事先排演的流畅对答。当葛莉娜走向麦克风,我们全都安静下来。主持人介绍她,然后低头参阅手中一组绿色的资料卡,一瞪瞪了好久,此举引发悬疑气氛,却也让他看起来像个不识字的文盲。“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对你具有什么意义?”他终于发问。

葛莉娜温婉地笑笑,转向离她最近的麦克风。“在全国观众面前代表我的家乡,对我而言意义相当重大。我很高兴这项选美活动让大家注意到西伯利亚丰富的文化传统。几百年来,西伯利亚经常被当作囚禁罪犯和流亡分子的牢房,但我们不是罪犯,我们也不是囚犯。我们是祖国的人民,不久之后,全世界都将意识到我们西伯利亚人不但开采俄罗斯联邦所需的燃料,更是俄罗斯联邦的动力。”

主持人眉头一皱,脸上闪过那种既是惊喜、也是赞许的奇特表情。“如果你当选为西伯利亚小姐,你有何打算?”他问。

“我当然会出名。”葛莉娜边说、边对着镜头俏皮地眨眼。在观众鼓掌叫好、乐团高声奏乐之前那两秒钟空档,葛莉娜不需要后冠,因为她已经用那个俏皮的举动为自己加冕。

在才艺表演项目中,一个面黄肌瘦、高高瘦瘦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女孩用俄式三弦琴拉奏《拉赫玛尼诺夫》。一个戴着假指甲、假睫毛、假乳房、夹扣式假发的巴尔瑙尔女孩蒙上眼罩,速解魔术方块。这些博学的金发尤物是何方神圣?评审们跟我们一样惊讶。当大会宣布葛莉娜即将表演《天鹅湖》的白天鹅单人舞,我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六十年前、她外婆首度在劳改营登台表演时,就是选择这支单人舞,如今她选了同一个舞码,究竟想要证明什么?我们的葛莉娜是新俄罗斯的文化偶像,为什么决定表演一支苏联时代风行各地的单人舞?镁光灯有如炮弹般引爆。白色的薄纱裹住她的纤腰,她高举双手,划出一个圆弧,头微微一歪,踮起脚尖,迎上聚光灯,开始表演。

大提琴颤音高亢。葛莉娜踮立,一件蓬松的白纱舞裙圈住她的纤腰。她抬起左腿,舞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小提琴的琴声一响,她的脚尖也刚好落地,喔,我们多么希望我们外婆们依然健在,亲眼见证这个场面。其后两分钟三十秒,她翩然起舞,整个城市陷入沉寂。礼堂远在一千七百千米之外,我们却从未感觉跟我们的朋友如此亲近。来自莫斯科、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参赛者只看到一名女子在舞台上轻轻挥动手臂,但我们看过她头一次穿上芭蕾舞衣、舞蹈老师在一旁气馁地叹气。我们看过当我们跟她说起她外婆的故事、她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我们看过她三年级数学课堂上被鞋带绊倒、腾空摔到地上。但当表演进行到最后十五秒钟、葛莉娜跌了一跤,我们可不能怪罪鞋带。我们只能将之归咎于一连串令人生畏的凌空越步、滑溜的舞台地板、过度雄心勃勃,或是天赋不足。她踮起右脚,腾空跃起,却重重落地,压到左脚。乐团一阵喧闹,麦克风因而接收不到她内踝骨折的声音。我们只听到主持人大声惊呼、葛莉娜尖叫一声撞上地板、挥之不去的中提琴乐声——一位中提琴家不屈不挠地拉到乐谱最后一小节,即使其他团员早已安静下来。葛莉娜强撑着身子坐直,脸颊涨得通红,芭蕾舞裙披散在周围的地上,盈满聚光灯每一寸灯光。她抽抽搭搭地看着镜头,那种挫败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如此私密,我们几乎也想哽咽。

当其他参赛者展现才艺、继续表演歌曲、特技和派对把戏,葛莉娜接受治疗。我们垂头丧气,难过到无法为了葛莉娜讥笑她的对手们。加冕典礼之时,她坐着轮椅被推到台上,脚踝敷着冰块。我们没办法看着她败北。我们太过投入,无法轻言放弃。那个晚上提供了某些我们谈论多年的话题。选美尚未结束,我们已经开始批评她准备不周、骄矜自大、执意不愿跟我们请益,她若事先请教我们,我们大可提出告诫,警告她注定会失败。主持人从评审小组手中接下一个信封,在台上开封。他眉头一皱。这会儿他可不是故作悬疑,默不作声;他反复念出那个名字,显然真的不敢置信。虽然我们事后得知洛沃诺夫是选美竞赛的主要赞助者之一,而且获胜者的名字早在比赛三天之前就已写在信纸上、封入信封内,但当我们回想主持人对着摄影机不自然地笑笑说“我很高兴向大家宣布,西伯利亚小姐正是葛莉娜·伊娃诺娃”,心中的愉悦却未稍减。名次一揭晓,我们鼓掌叫好,放声尖叫。我们重重踩踏地板,我们在走廊上手舞足蹈。我们早知她办得到。我们始终毫不怀疑。葛莉娜濡湿的眼中闪烁着镁光灯的光芒,她没办法登上舞台,所以工作人员把她抬到台上,主持人为她戴上一顶金黄的后冠。不到一个月,叶片的金漆逐渐剥落,露出底下的镍合金。

声名接踵而至。葛莉娜拍电影、上电视、获得各种演出机会,连着好几年,我们只在荧光幕和印刷粗劣的小报上看到她。科里亚退伍,从车臣回到一个他只够格当小混混的城市,我们很快就忘了曾有一时、葛莉娜并非只是寡头大亨的女人。她迁入沃洛诺夫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豪华旅馆的顶楼套房,即使疑心重重、极度猜忌,媒体对这位寡头大亨始终非常恭敬。一两个世代之前,像他这样的男人可能把兴风作浪的记者们送到西伯利亚的劳改营。现在他们只是开枪把兴风作浪的记者们杀了。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庆祝。我们的爸爸们因为肺病过世,我们的兄弟们和先生们接下矿坑的工作。他们从矿坑回家,全身银闪闪,就像爸爸们以前一样,但是他们沉默寡言,闷闷不乐,他们忧于生计,担心得面黄肌瘦。他们刚刚入行,工作机会就开始锐减;采矿集团提供的员工福利销声匿迹;没有疗养度假村,没有医院病床;出售股票得到的卢布早已用罄,我们不再合法拥有这些我们父执辈冒死挖掘的矿脉。我们的妈妈们曾说:青少年渴望自由,成年人渴望稳定。当我们意识到她们说的果真没错,心中不禁一阵刺痛,感觉糟透了。我们的国家曾经强盛。全世界曾经惧怕我们。国家曾是我们的父君。如今我们有些什么?传染病和嗜瘾症。年轻气盛之时,我们认为自己跟国家的势力争斗,但我们就是靠着这股势力,才有办法在地球的最北端生存。

但是生活之中不乏欣喜。我们有了下一代。他们大哭大叫地来到世间,浑身苍白,沾满胎盘的黏液。他们生下来就扑哧咳嗽,口水飞溅。我们把他们抱入怀中,教他们笑一笑。我们为他们的周岁生日、他们跨出的第一步鼓掌喝彩。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改变了我们和妈妈们的关系。怜悯取代我们眼中原本的轻蔑,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我们像关爱自己一样关爱她们,因为尽管无心如此,我们却已变成了她们。

当葛莉娜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在戏院上映,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外婆们前往观赏。葛莉娜整个人跟两层楼一样高,看起来更加娇美。她饰演一个受制于漫天大谎与阴谋事件的女英雄,她被美国中情局挟持,而后利用她过人的智力与体力成功脱逃。她的演技冷静之中带着狡诈,即使最危险的时刻,她也说得出极具爆炸力的俏皮话。影评人抨击“瞒天大谎”剧情荒诞,难以置信,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昔日的同学、我们的好友,领衔演出一部剧情片,而我们在此悉心观看。

我们好几年没听到葛莉娜的消息。生了女儿之后,她从众人的监看中淡出,大家的焦点转向新任的西伯利亚小姐和年轻一辈的小明星。她主演的电影从戏院移到电视播出,而后从各种频道销声匿迹。我们不再谈论她。我们必须为自己的生活操心。

车臣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矿区开始裁员。自动化机械开采镍矿的效率胜过我们的先生们。退休金随着国外股市震荡消失一空。连那些保住工作的人都为了生计挣扎。由于卢布崩盘,薪资和退休金拖了几个月才发放,进口商品取代常见的苏俄品牌,但是没有人买得起。我们考虑搬到气候比较温和的地区,但筹措不出搬家的费用。更何况我们的孩子们是第四代移民,已视北极圈为他们的家园。这代表着某种意义,即使我们不太清楚意义何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们身边种种晦气的事件中,莉迪亚的遭遇特别引人注目。莉迪亚曾是我们的姊妹淘,后来搬到洛杉矶,嫁给她在网络上认识的钢琴调音师。后来两人的婚姻画下句点——我们全都采信这个说法——莉迪亚返回基洛夫斯基,搬进她妈妈家。她妈妈是薇拉·安卓亚弗娜,你当然记得薇拉,对不对?那个当年跟苏联秘密警察告发她自己母亲的女孩?苏联时代,她衣食无虞,但是她的好运随着苏联的解体陨落。到了莉迪亚返家之时,薇拉已经跟那群战后雇用科里亚的贩毒帮派扯上关系。莉迪亚发现她的童年故居变成犯罪天堂,不禁又惊又怒。她当然跟我们这群闺蜜发泄她的愤怒和不满,她叮嘱我们保密,但她怎能指望我们不跟别人分享这种闲话?不到一星期,消息就传到帮派老大耳中,他随即下令格杀。但是罪恶感就像镍矿,不但来源有限,而且可以经由多种方式拆解分析,按下扳机的科里亚和那群小混混承担最多责难,其次是下达格杀令的帮派老大,然后是跟帮派分子打交道的薇拉。跟帮派挂钩的警察局长难辞其咎,莉迪亚自己也必须负责,谁叫她信任我们、以为我们会帮她守住这种精彩的闲话?最后才轮到我们,我们分摊一小部分罪恶感,这一小部分还由我们六个人均分,因此,我们全都不会感到愧疚。我们曾是七人小组,莉迪亚曾是我们其中之一,但是我们始终认为,散播谣言、最终导致莉迪亚遭到谋杀,并非唯我们是问。

二〇〇〇年,新总统上任,我们兴高采烈。

学校指定我们的孩子们阅读新版历史教科书,我们帮他们做功课,他们读到彼得大帝的事迹,十万农奴为了兴建他在涅瓦河畔的华城丧生性命,但是全世界都同意圣彼得堡是人类奇观之一。他们读到沙皇、皇室的权力、劳动阶级、十月革命。他们读到过去的领导人,我们跟着阅读,新版教科书对他的评价与我们那个时代不大相同,令我们大为讶异。我们重新思考我们外婆们的历史地位。说不定她们的牺牲是必要的,说不定为了国家的兴旺,她们的苦难是合情合理。最终而言,她们为了我们牺牲自己。当我们的孩子们大声朗读苏联的瓦解是二十世纪严重的地缘政治灾祸之一,我们点头称是,告诉他们:“这话绝对属实。”

第二次车臣战争开打——说不定没有所谓“第二次”,而是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重燃战火,我们让制定教科书的历史学家做出判定吧——葛莉娜的故事急转直下,即使直到日后、当她再度成为我们其中之一,我们才晓得这回事。当俄罗斯联邦的经济复苏首度露出曙光,葛莉娜陪同寡头大亨到格罗兹尼出差,沃洛诺夫因采矿致富,但在俄国的富豪排行榜上,他只是第十四名,他急于跨足石油业,车臣的油田在为期十年的战争之中皆未开采,提供了绝佳的。沃洛诺夫跟各个部长开会之际,葛莉娜追查科里亚的消息。历经莉迪亚那桩可怕的事件之后,他以佣兵的身份再度入伍。她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他。当年他服完两年兵役之后,公关人员、经理、经纪人架起层层难以穿越的屏障,防止像他之类的男人接近她。她猜想他是否曾经试图联络她,是否因为她的沉默,所以被逼得走上谋杀莉迪亚的绝路?

军方官员非常乐意把医疗和兵役纪录交给寡头大亨的夫人,因为军方无能至极的行政中枢有个附属单位,专为寡头大亨、政客和骗徒服务——这些人有钱有势到连一个大兵的姓名都不知道,即使大兵们为了他们上战场——该单位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一下午的时间,一个职位不高、自称是“瞒天大谎”影迷的小官就把科里亚的档案交给葛莉娜,档案中依照重要性递减的分类表辨识科里亚,最上方是他的军阶,最下方是他的血型。

“好消息是,他的连队驻扎在距离这里五千米之处。”小官说,“坏消息是,他被列为阵亡。”

葛莉娜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别这么愁眉苦脸!”小官说。“我们经常把健康的士兵列为阵亡,毕竟人一死,我们就不必支付薪资。阵亡是为了方便做账,而不代表这个人是否活着。事实上,我们有个病患,他以前跟科里亚同一连,我们老早把他跟科里亚一起列为阵亡。”

病患叫作达尼罗。小官低头研究手中的档案,然后继续跟她说,几个月前,军方在附近山区寻获达尼罗,他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如果不是已被列为阵亡,他说不定会因逃兵受到军法审判。等到他被送抵医院,他的脚已经生了坏疽,必须截肢,而这正是驻院外科医生们的专长。达尼罗原本就神志不清,这下子更是混混沌沌,但根据军警们问出的信息,他曾被叛军关在一个水井的井底。

小官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折叠了好多次,照片上的人物看起来甚至如同复印在方格纸上。他把照片递给葛莉娜,她看到一个穿着豹纹比基尼的女人站在两个穿着豹纹短裤的男孩中间,背景是“十二使徒”缓缓飘出的黄褐烟雾。照片是葛莉娜结识科里亚几年之前拍的,她认出他是照片中那个比较高的男孩。

“这事还有一点非常奇怪,像您这样一位艺术家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小官继续说,完全没有察觉葛莉娜的神情愈来愈哀伤。“这两个士兵遭到囚禁的牧野相当有名,最起码当地人都知道,因为以前有一幅悬挂在‘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的风景画,画的就是那片牧野。”

葛莉娜的目光仍然停驻在照片上。她依然看着科里亚,好像回到了过去,而你当然也只能凝视过去,才看得出照片中的人物与景致;我们就是抱着这种心情,盯视照片中一个个少女时代的男友——那些因战争、地雷、枪炮、嗑药过量、酒精中毒、矿坑意外、疯狂驾驶、肺炎、艾滋病而丧命的年轻男孩。葛莉娜的心中肯定充满我们所熟悉的哀伤——从得知少女时代的男友死于横祸、英年早逝、白白浪费性命的那一刻,我们的心中就涌现这股悲痛,我们每个人都走过同样的伤心路,这已经成为我们这个世代的标志。他们的死令我们苍老,好像他们无福消受的年岁加进我们自己年岁之中,好像我们背负着自己生命中的失望之余,还得承担他们始终不曾面对的挫折,因此,即使当我们独自一人、在我们安静的浴室里刷牙、眼睁睁地躺在我们空荡的床上,即使当我们哄了小孩们上床睡觉,即使当我们的朋友们独自一人、在她们安静的浴室里刷牙、眼睁睁地躺在她们空荡的床上,即使当房门紧闭、没有人听得见我们、没有人看得见我们,我们依然不是独自一人,我们依然从“我们”的角度思考发声。

葛莉娜问说科里亚是否已经阵亡。小官瞄了一眼其余的档案。

“严格而言,他不是阵亡,而是死于囚禁之时。但结果都是一死。”小官不疾不徐地传达消息,就像平日说话的语气。“我们尚未寻获尸体,但在这种状况中,就算其中一个士兵成功逃脱,另外一个……嗯,另外一个通常办不到。达尼罗说另一个士兵丧生在那片埋了地雷的牧野。”

“我想要看看他在哪里丧生。”葛莉娜说。

小官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解释,他显然非常不情愿拒绝一位寡头大亨的夫人,更何况她是领衔主演“瞒天大谎”的大明星,但是山区依然战火频传,即使该区域已经美其名为“反恐行动区”。

“你提到的那幅油画呢?那幅显现科里亚丧生之处的油画?”葛莉娜稍后问道。“我要看看那幅画。”

三天之后,葛莉娜会晤“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的前任副馆长。博物馆已在几年前遭到摧毁,副馆长开创事业的第二春,现在是个观光导游。

我们听说葛莉娜从车臣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她食欲不振,郁郁寡欢。即使下午带着女儿出去公园散步,她依然一脸苍白、神情厌倦地回到他们的顶楼华宅。不管她在车臣看到了什么,她整个人都变了——我们不太清楚她看到了什么,我们讲述的一切只是谣言和传闻,但你若把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加到葛莉娜之类的人物身上,故事就成了传奇。

简而言之,她笨到变成了一个异议人士。请别评断她:她只想跟统治阶级保持一段距离,好让自己享有同样的特权,却不必为统治阶级的行动承担道德责任。这些当然只是耳语,葛莉娜不是一个明目张胆的示威者。但凡是看过葛莉娜电影的人都知道,当其他观众默不作声,光是一句耳语就足以造成骚动。

没有人留意她在晚宴派对、画展揭幕等场合做出的不当评论。但当葛莉娜以来宾的身份参加收音机的叩应节目,我们听到她一开头噼里啪啦的发言,马上就知道她没有想清楚她的行动会引发什么后果。究竟什么事情促使她这么做?她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如此对待这个赋予她种种特权的政府?她无权这么做!她什么都不缺!我们日后得知,该广播电台附属于一个传媒控股公司,该公司附属于一个财团,而该财团的大股东正是那个如今已是俄国排名第十三名的富豪沃洛诺夫。当她嘲讽热爱体育的总理是袒胸露背的野蛮人,她晓得这些内幕吗?八成不知道。然而,沃洛诺夫毕竟是新近上榜的全国第十三名首富,几乎是所有财团的大股东,他必须与当局修好,政治结盟始终超越浪漫联姻。

其后几星期,她主演的电影逐一从录像店的架子上销声匿迹,当局也不声不响地取消她西伯利亚小姐的头衔。她并未遭逢跟她外婆同样的遭遇,被人拿着喷笔从照片中涂去,但是西伯利亚小姐的宣传品中,她的影像全被移除。我们不怪寡头大亨。“霍多尔科夫斯基事件”依然占据各大报的头版。(译注:霍多尔科夫斯基ikhail khodorkovsky曾是俄罗斯首富,二〇〇三年入狱,身陷囹圄十年,二〇一三年年底获释)葛莉娜失去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公寓、司机随行的黑色豪华轿车、珍珠、皮草,每一样不在她名下,或是她手边没有收据的东西,全部都被接收。寡头大亨原本就不喜欢小孩,对他自己的小孩更是毫不关心,因此,他做出一个让葛莉娜惊喜的让步,准许她在基洛夫斯基抚养他们的女儿。

如今我们随时都看得到葛莉娜——我们可不是在电影院高耸的荧光幕上相见,而是在市场、大街、公交车的候车亭碰面。她的脸孔跟我们的脸孔一样大,我们都承认她还是比我们漂亮,但是我们早就过了忌妒别人长相的岁数。大体而言,我们过得相当愉快。石油和天然瓦斯的价格不断攀升,卢布的币值因而趋于稳定。随着中国的经济日益成长,采矿集团的获利也愈来愈高。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的触媒转化器都是基洛夫斯基的钯矿制成,多谢那些希望自己国家有片清朗天空的欧美环保分子,我们的矿区产量日增,我们的市镇也在愈来愈浓密的工业乌云之下蓬勃发展。

你看看对街。葛莉娜的女儿跟我们的女儿们一起攀爬公园的游乐设施,又笑又闹地滑下溜滑梯。那个小女孩真漂亮,我们都不否认。葛莉娜通常跟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跟着我们一起回忆美好的往事,抒发心中的郁闷,分享生活的喜悦。我们大多闲聊我们的孩子们。他们让我们多么气愤;他们让我们多么伤心;我们多怕让他们失望,甚至担心得从梦中惊醒。大家都讨厌一个自吹自擂的人,况且,称赞我们的孩子们等于诅咒他们厄运当头,但即使只是偷偷地对彼此坦陈,我们都承认我们确实感到骄傲,真心以他们为荣。我们竭尽所能给予他们一切,但是我们最重要的赠礼莫过于将自己的平庸烙印在他们身上。他们说不定忌妒我们,他们说不定认为我们缺乏野心、眼光狭隘,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了解,他们之所以保住性命,原因在于他们的平庸。再过几年,他们将成家立业,养育他们自己的小孩。我们不禁猜想,我们的孙子们会跟我们说些什么故事、他们的故事跟我们的故事究竟一样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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