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一九三七年(2/2)
“我不认识舞者。”我解释。“至于她的手,那只是辛苦了一天之后的小错误。我一时失手,所以我把照片带回家,借此掩饰我的错误。”
我精疲力竭,口干舌燥。拷问者保证给我一张床、清水、五道菜肴的餐点、我的自由、一瓶伏特加,他保证什么都给我,我只需坦承事实,说出真话。
“但我已经说出真话!”
拷问者叹了一口气,显然难掩失望之情。静默之中,我想象他对着他的文件皱眉,我不必照镜子也知道他跟我一样满脸挫折。“我们明天继续。”他说。
我索取一个枕头和一条毛毯,狱卒大笑,拉着我站起来。我若试图坐下,他就踢我一脚。我若靠向墙壁,他就踢我一脚。“现在几点?”我问,他就踢我一脚。我曾经想象监狱里一间间冷冰冰的实验室,不锈钢仪器飕飕作响,拔除囚犯每一根神经,激发种种痛苦。口干舌燥,剥夺睡眠,不时被无所事事的狱卒踢一脚。这类处置似乎非常过时,但相当有效。我的双脚在缺了鞋带的鞋子里肿了起来。我昏昏欲睡,手一松,长裤和内裤掉到地上。狱卒当然又踢我一脚。我接受拷问,强睁着眼睛站立,不时被狱卒猛踹一脚,继续接受拷问,如此一再循环,不断持续。克列斯提监狱的拷问者没有证据,所以他们打算一再拷打我,直到我做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为自己定罪。但是他们不需要证据。他们想要编造什么都行。
拷问了三次之后,拷问者开始恳求我忏悔。
此举简直荒谬,但出奇的感人。直至目前为止,拷问者操着平板的声调,询问着一个个令人无法回答的问题,这会儿他却变成一个满心苦恼、可怜兮兮的家伙。他需要我的忏悔,借此证明我们当中确实有人沦为罪犯,同时确认司法体制绝对可信。我想要安慰他。
当部长走进来,我说不定已经连着几天没阖眼。他叫当差的狱卒退下,等到狱卒随手把门锁好,他才跟我打招呼。
“我的老朋友啊。”他神情哀伤地说。“你帮你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今天星期几?”我问。我只能靠着脸上的胡楂判别过了几天。
“星期五。”
哪一个礼拜?哪一个月?我试图想象那副一星期六天、一个月五星期的日历。五年前,为了劝阻人民尊奉宗教仪式,党部废除了星期日。星期五傍晚,我通常买一条巧克力棒,庆祝一星期的工作划上句点。我紧抓着他的话,好像握住一条绳索。“星期五。”我重复一次,一再默念,让自己陷入过去那段属于我的日子。
“马尔金,你是一个老实人。”部长说。“我们相识已久,你始终忠诚于人民。”
我猛然抬头。我的睡眠受到剥夺,不断遭受拷打,而且重复回答三个相同的问题,思绪已经涣散,但这时我提起精神,心中升起一股希望:说不定我仍然可能得救,说不定我尚未沦落到失去恩宠的地步。“没错,部长,我向来忠诚。”
“但是现在我们需要你,你却做出了背叛。”
“他们宣称我涉入一个波兰间谍网。他们错了。我向来忠诚。”
桌子嘎吱作响,我感觉他靠在桌旁。“你愿意为了革命奉献生命?”
“我愿意。”
“为了我们的领袖?”
“我愿意。”
“为了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前景?”
“我愿意。”
“那么你为何拒绝认罪?”
“因为我没有做出任何不法之事。”
我坚称自己忠诚无辜,显然让他相当失望。他咳了两声,点燃一支香烟,把香烟尾端塞进我的嘴唇之间。我猛吸一口,感觉有点晕眩。
“众人之中,我觉得你应该最了解那些都没什么意义。”
“哪些都没什么意义?”烟草火光灼灼,散发阵阵暖意,跟孕育烟草生长的克里米亚阳光一样温暖。
“你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他说,字字句句由他倦怠深邃的胸口回荡而出。他已经多少次走进克列斯提监狱的牢房、面对除了我之外的众人、解释种种显而易见之事?“你觉得你在陈述自己的故事,但你只是一张白纸。”
“但我的确没有做错事。”
“你所相信的事实,只在你自己的脑海中发挥微小的功效。马尔金,你涉入一个波兰间谍网。不管先前有没有牵连,这会儿你脱不了关系。”
被告尚未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判决便已宣判。罪咎和无辜不是影响判决的因素,反倒是判决影响了一切,包括何谓罪咎。
“我该怎么做?”我问。
那团苍白、蓬松的人影再度靠向我。“你是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分子,对不对?”
“我已将我的生命奉献给……。”
“不。”他说。“你还没有。”
我能够拒绝吗?我非得承认背叛祖国、才能证明我的忠诚?若是不从命,我就成了他们指控的叛国分子。若是从命,结果也是一样。但是我的忠诚超越一切,甚至取代了我和沃斯卡的兄弟之情;少了这份忠诚,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少了这份忠诚,我到死都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
“你愿意承认你的背叛、借此证明你的忠诚吗?”部长问。
“但我不会说波兰文。”我说。
他从桌边站起来,捏捏我的肩膀。“我确定你想得起来。”
“麦克辛搞的鬼,对不对?”我问。
“你说什么?”
“我的助理。他告发我,是吗?”
“我无从得知。”他说,朝向门口走去。
“拜托,再耽搁你一分钟,有件事我搞不清楚。我还没被带到普通牢房。我是个小人物,却独享一间牢房,而且不断受到拷问。我不应该有这种特别待遇。”
“你想问什么?”部长说。
“我的问题是:为何大费周章?”
部长轻轻叹气,听来稍微放松。“你说的当然没错。你应该被关到普通牢房,你应该不到两分钟就受审、裁决、判刑,但是我们非常欣赏你的工作,尤其是你帮领袖修饰画像的工作,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可惜他并不爱慕虚荣,不然他说不定会帮你说情。但他非常关注你的案子。你应该感到荣幸。你借由你的工作揭露最高领导人的真实面貌。现在他将揭露你的真面目。”
部长什么都没说就离去,整间牢房陷入一片模糊的背景。
我得到一个枕头、一条毯子,每天早上还有一盘过期的面包。我考虑索取一副新眼镜,但我已经习惯这种半明半瞎的状态。我对面和身侧的墙壁融为一体,好像朦胧的地幔。没有距离感,没有线性透视;我以前工作的种种定律,在这里都不适用,少了它们,我竟然出奇地轻松自在。每天晚上我做着同一个梦。我手执画笔和墨汁罐,走过一条黑暗的火车隧道。
每天早上,一个卷舌说话的女子走进我的牢房,教我说波兰话。她耐心亲切,天生是个好老师。她教导我不会书写的字母、不会阅读的文句,她的声音像一条串联日日夜夜的绳线,我紧紧抓着,靠着它度过每一天。她可能二十岁,也可能四十岁,但在我的想象中,她年纪大一点,比较具有母性爱,是个老师,也像个护士。
她理清语言的迷阵,将之化为一条条可供遁逃的通道。在我的想象中,我把&281;、e&322;、&380;ets等波兰字母放置在一张元素周期表中,而不是一条没有缺缝的直线。dd、&346;&347;等大小写字母是一个个化学元素,元素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字母如何、为何组成单字和词组,取决于新的定理和自然法则,这样一来,我感觉自己并非学习一种语言,而是学习一个全新的宇宙。
长久以来,字句对我已经不具意义。如果有人编纂一部苏维埃俄罗斯的俄语字典,每一个单字的首要定义很有可能是“服从”。但是przyznanie si&281;代表“招供忏悔”,jurto代表“明天”。我复诵波兰单字,而反复念诵具有疗愈之效。有时她问我一个问题,我结结巴巴,慌张地搜寻几个新学会的单字,试图做出答复,但是我脑中一片空白,神情彻底空洞,恰似我的前途。
“我们唬得过他们。”有天我对她说。
“没错,我们会让你像个波兰王子一样昭告大众。”她回了一句。
“我要学一个我绝对用不上的单字。”我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不会被列入我供词的单字。一个你不必教我、我也永远用不上的单字。”
“styczen。”她过了一秒钟之后说。“意思是一月。”
“但现在才十二月初。”
“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一个场合使用这个单字。”她安抚我。
我想起沃斯卡和我拍完照片之后,爸妈带着我们造访圣彼得动物园。我们依然穿着马裤和小皮鞋,看起来好像小人国的显要人物。我想起我们走近关着老虎的兽笼;铁栏杆之后,一只黑色斑点的花豹慢吞吞、静悄悄地踱步。这么一只凶猛的野兽居然如此颓萎,既是神奇,也是羞愧。那是我们第一次亲眼见证监禁。
“花豹。”我说。“我要学波兰文的‘花豹’。”
她犹豫了一下。我很容易忘记她的损失可能比我惨重。
“别闹了。”她说。“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
当我跟她在一起,或说只有当跟她在一起,我但愿我的眼镜还在身边。一天晚上,隔壁的牢房开启,一位狱卒大喊大叫——但也可能是囚犯——牢门猛然关上。他高声祷告,而这个习惯很快就受到狱卒们喝止。我们小时候,我弟弟也隔着墙壁在他的卧室里祷告。我可以听到他默默祈祷,直至深夜。
我轻敲墙壁。你受到眷爱。我不经思索就敲打出这几个字。以前我和我弟弟睡前始终先用密码敲打出这几个字,然后从墙边走开,各自爬上小床,坠入各自的梦乡。
祷告声暂止。他听得到我的声音。我伸手贴着墙壁。他没有回答。
你受到眷爱。我又轻敲一次。
毫无回应。他八成不知道这套密码。如果他无辜,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敲出一个个字母:一,一;一,二;一,三。暗自希望他会慢慢理解。
他没有回应。我重复敲打了几次,以“你受到眷爱”作结,然后停手。每天晚上,我跟隔墙的囚犯敲打字母。他始终没有回应。我草拟我的供词。
问:你跟那个蒙羞的舞者有何过往?
答:一九三三年,我受到她的招募,成为一个地下间谍。我们每个月在秘密藏身处碰面,藏身处不止一个,我们按月选择其一,轮番更替。其他知名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也在场,人人佯装狂热的革命分子,掩饰叛国的天性。
问:你为那个蒙羞的舞者提供哪些情报?
答:宣传期刊、特务组的备忘录、涉嫌贪污的高官名单、敏感度极高的政治与军事场所,任何一项她那群绝望悲观、遵奉法西斯主义和异端思想的叛国党羽说不定用得上的讯息。
问:蒙羞舞者的那只手代表什么?
答:那只留置在肖像画里的手,号召各个地下基层组织开始进行敌后叛乱活动。
问:你为什么背叛我们的未来?
答:因为未来是一个谎言,被我们用来为目前各种残忍的行径辩护。
我用最近学会的语言陈述苏联当局的欺侮。我承认我犯了罪,因为我谴责当时的审查制度、僵化的意识、徒具形式的法律、残缺不全的司法体制,而且我必须在供词的最后公开招认,若想确保未来,我所谴责的一切全都不可或缺。我成了他们需要我变成的异议人士和破坏分子。种种论点极具说服力,我甚至担心自己开始相信。
有天我们用波兰文复习我的供词时,我请问老师贵姓大名。
“你知道我不能告诉你。”
“你当然不行。”我说,难掩失望之情。“我只是好奇。”
她一语不发。
我们似乎快要说出某些话语,即将超过某个界线。“我叫作──”
“你别说。”她厉声说道。“你别这么做。”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
“你之前从事哪一行?”我问。
“我教小孩波兰文。”她谨慎地说。
“结束我这项任务之后,你会回去教小孩波兰文吗?”
“喔,不会。”她说,“这里是唯一我可以合法教授波兰文的地方。”
半盲状态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我弟媳、芭蕾舞者、任何一位我曾背弃之人。我轻声耳语。“对不起。”我说,这是真心话,即使我说不出自己为了什么道歉。
“波兰文。”她指示,“用波兰文说。”
有天晚上,我像其他夜晚一样在墙上敲打字母。墙壁传来回应。
你是天主吗?敲打声踌躇缓慢。隔壁牢房的男人肯定终于学会了密码字母。
不是。为什么?我敲打回答。
你试探我相不相信你,但是借由试探我,你证明了你浩瀚的恩慈。
我不是天主。我坚称。这种坚持相当荒谬,但是非得经过力争抗辩,信徒们才会屈服于理智。
你是。他轻敲。
我是罗曼·马尔金。我在宣传部工作。我十二月三日被捕。
除了天主,还有谁会在这里找上我?他问。
这里没有天主,我轻敲。任何地方都没有天主。
你就是天主。我晓得。
你怎么晓得?我问。
男子沉默了好久,然后继续轻敲:
好久以来,我听到墙上的叩打声。起先我以为是老鼠,然后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八成是魔鬼耍花招。后来我意识到你在教我用密码打出字母,然后我听懂了你敲打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始终不曾停歇的话语:你受到眷爱。你怎么可能不是天主?还有谁会在这里找到我?
我不知道他花了多久敲打出这番话。我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把同样是个囚犯的我误认为任何人物。铺了沥青的地板吸干我双腿的暖意。
你是教徒吗?我问。
我是神学院的学生,他轻敲。
这么说来,算你运气好,最起码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捕。我这个锒铛入狱的“犯罪分子”轻轻叩打。
这里是圣彼得堡的最高处,他轻敲。景观最佳。
这些牢房没有窗户,我指出。牢房在地窖。
但是从这里我可以看见天国。
○ ○ ○
我受审的那一天,我跟我的波兰文老师、部长、检察官,最后再次复习我的供词,从香烟浓浓的烟雾判断,可能还有其他几个人在场。这是一出值得搬上舞台的独白好戏。检察官原本希望我朗读一段简单的供词,先用俄文朗读,然后用波兰文再念一次,但我说服他若将两者融合为一,效果肯定更佳。我先用俄文朗读,以轻柔顺服的声调描述我叛国的根源,但当我详列为什么背叛党国和苏联的罪状,我的声调从屈从转为叛逆,而且舍弃俄文,改用波兰文高声叱喝,好像波兰民族主义是一头蛰伏在我心中的凶残野兽。当我诵读完毕,众人十秒钟默不作声,然后部长大声鼓掌,打破沉默。
“太棒了。”他说。“你听起好像真的发狂。”
检察官针对我的供词做了几处小小的修正,然后官员们逐一离开,最后只剩下我和波兰文老师。
“刚才的表现真是精彩。”她说。“你应该帮舞台剧撰写剧本。”
我依然因为部长的掌声而兴高采烈。“我真高兴得到他们的称许。”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比你更急着帮那把即将射杀自己的手枪上膛。”她说。“你老实跟我说,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好让我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你有罪吗?”
一时之间,我大感震慑。一阵喝彩声中,她忽然表示异议,反对的声调划穿我的心中,好像灯光划穿相机镜头。我绝对料想不到会在一间审讯牢房里听到这个问题。
“你跟我合写了我的供词。”我跟她说。我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一睹她怎么看着我。她是否面带不屑或是气愤,还是一脸关切、挂念我如何度过临死之前的几天。
“不管你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他们都会枪毙你。”她说。
你看到的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要大叫。你已经看到我是多么急切、多么容易贬低自己。如今我们走到终点,你为什么指望我在这个时候变得更像个男子汉?
“你应该离开。”我建议。“回去波兰。回去其他地方。”
“为什么?”
“因为当他们再也找不到等着受教的学生,他们就会拿老师开刀。”
她大笑。“他们绝对不缺学生。”
她收拾她的文件。我想问她会不会参加我的审判,但我怕我若知道她在场、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离开之前,她一只手搁在我的脖子上。她的肌肤散发出暖意。她轻轻揉一揉我的颈背。许多星期以来,这是头一次有人碰触我、却无意施加痛苦。我试图想起我弟媳的长相,但她的容貌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我在克列斯提监狱教过几个学生。”她说。“你说不定最讨我喜欢。”
“我爱你。”我回答。我知道这话荒谬、滥情、感伤,但她的手暖暖地搭着我的颈背,她的声音传达出慰藉,让我感觉自己依然活着。如果真有来生,不管来生之中我将面对哪些喜悦或是惩处,种种悲欢所激发的感受,肯定不及今生今世、充斥于时时日日的酸甜苦辣。“我们一起建立了某种共识。”
她又捏捏我的肩膀。“kocur。”
“什么?”
“kocur。”她重复一次。“动物园里的花豹。”
门一关上,我眼前才浮现那只皮毛黄褐、一身黑色斑点、郁郁不乐、关在圣彼得动物园兽笼里的花豹。kocur。我轻声重复——kocur,kocur——每个音节都震撼我的心弦。我握起拳头,急急叩打桌面,用密码敲出这个字。用一个刚学会的单字形容一桩久远的往事,感觉真是奇妙。动物园里一只精神萎靡的花豹。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单纯?但是我跟我弟弟共享的影像已经变得如此神秘、如此恒久、如此不真实,到后来我只能将之形容为宏伟全能的上苍赠予世界的恩慈,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兄弟已经天人两隔。
过了一会,我走到墙边,背靠着墙坐下。
明天就是审判,我轻敲。跟我说该怎么做。
我只是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他叩打回复。
那就跟我说你如何维持信念。
我知道最终我依然拥有信念。
即使你失去一切?
这就是重点,神学院学生轻敲。你未必失去一切。
我始终是个忠诚的革命分子,我坚称,我敲得又急又猛,他居然有办法把声声叩击化为字句,真是令人称奇。我为他们奉献我的工作、我的忠诚、我弟弟的性命。他们主导我的告白。他们叫我承认叛国,借此证明我爱国。
你之所以质疑信念,说不定因为它毫不犹豫地背弃它的追随者。
现在可不是狡辩的时候,我轻敲。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敲叩:供词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他们授意,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忏悔告白?
神学院学生以沉默代替答复。
那天晚上,我跟其他夜晚一样回到隧道中。我拿着画笔和墨汁罐,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越隧道,但是这次的梦境不同。隧道尽头灯光闪烁,光影愈来愈宽广、愈来愈明亮。一列火车逐渐逼近。火车斜斜驶向我,车前灯的灯光有如洪水般漫过隧道。我转身,头一次看到自己最近几个月的夜里不停画些什么。长达数千米的隧道中,我画上每一个被我涂抹销毁的先生、妻子、女儿、儿子、姐妹、兄弟。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中,他们有如一幅幅原始、粗拙的史前石洞壁画。我试着摸摸离我最近的一张脸孔,但我还来不及碰触那个小男孩的脸孔,火车就撞上我,我醒了过来。
晨间时分,他们让我吃下鸡蛋和烟熏香肠,自从入狱之后,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好。十二位囚犯因为参与间谍活动而受审,我是第八位。头七个卖国贼以平板的声调招供罪行。相形之下,我的告白将是慷慨激昂,声势洪亮,带着真正异议分子的迫切与绝望,肯定精彩。但当我被传唤到检察官面前,我什么都没说。
检察官以为我没听到他问话,于是再问一次:“你跟那个蒙羞的舞者有何过往?”
我依然什么都没说。
检察官意识到我故作沉默,于是重重跺脚——审判结束之后,他可能重复这个举动,只不过跺踏的是我的脸庞——大声喊出问题。
我什么都没说。
请想象一下这种景况:法官转向检察官,检察官转向部长,部长转向法警,然后人人全都转向我。如果我弟媳看得到我现在的模样,她会怎么想?我的波兰文老师呢?她们会不会带着忧虑、惊惶、讶异的神情看着我?她们的神情之中,会不会带着有朝一日可能转变为骄傲的称许?检察官的声音颤抖;没错,肯定出于震怒,但也可能是恐惧,因为我若拒绝招供,他也会受到牵连。他逼我说出我跟舞者有何关系、我们的叛乱组织发展到什么程度、她那只残缺、飘浮在舞台上的手代表什么意义。
她的肖像是个证物,高居在画架上。画中的沃斯卡肯定凝视着法庭,没有人看得出他在哪里,甚至连我都看不出来。
我什么都没说。
让我们的后代子孙在官方纪录发现我的沉默。让他们坠入沉默的留白之中。让他们看清我的疏漏想要传达的真谛:我的沉默是个错误,那只悬浮在半空中的手也是错误,然而,这些所谓的错误,却揭示出隐匿在谎言之中的真相。让他们知道就在那一天、就在这一处,一个犯了罪的男人开始诚实地过活。
我没有盲目到认为我今天的作为会留下任何纪录。当法警拉着我脚镣的铁链、带我走出法庭,我已经听到速记员啪啪打出我拒绝诵读的供词,纳入法庭的官方记录。
一位狱卒拿起警棍一次又一次殴打我,他很快就累得打不动,往后一靠,倚在牢房的墙壁。我想要告诉他:我了解我为什么必须挨揍。我想要告诉他:警棍只能把我的肋骨打断一次,但是它最终会令你心神崩溃。
审问奏效,如今我是罪犯。我的嘴里溢满鲜血。我已经好久没有喝水,甚至迟迟不愿吐出血水。狱卒摇摇头,一脸不屑。平心而论,我们同是平民百姓,但是我却狠狠地戳破这个不实的幻想。我想要跟他说我了解这一点、他的痛殴只是加深我的决心、他怎么殴打我都没关系。但我没有力气开口。
他又殴打我两下,力道不大,因为他先前用力打人,消耗了精力。
“任务尚未完了。”我说,我尽量安抚他,勉强撑起尚未挨揍的一侧。我唯唯诺诺,全力配合,我只能借此表示抗争,他看了却更生气。他又打了我两下,出手重多了。
牢门开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四周充满麦克辛凝重的呼吸声。他已经把我从那张全家福照片中涂去了吗?我是否已被收拢到我妈妈的裙褶之间?如今我和沃斯卡已从照片上消失,共享鬼魅之境。
“你应该对我好一点。”麦克辛说。
“你最好仔细挑选助理。”我劝告他。
“我敬重你,我试图跟你学习,你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你应该对我好一点。”
“这么说来,就是你啰,对不对?”
麦克辛只是不停地重重喘气。
“你始终相当差劲。”我告诉他。“你欠缺天赋,也没有我们这一行必须具备的眼光。你觉得你可以取代我?得了吧。你可以学习我的笔法和技艺,但是你的作品永远比不上我。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他口袋里的铜板微微颤动。我大声嘶喊,字字有如砂纸般刮过喉咙。“因为你必须具备魔鬼想要的人性,不然连魔鬼都不愿跟你打交道。”
“我知道。”他轻声说。
“如果你知道,那么为什么?你为什么告发我?”
“你说什么?”他结结巴巴,像个脑筋迟钝的笨蛋。“我没有告发你。我帮你做担保,尽量帮你说好话。”
“那么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我看不到麦克辛。我说不定对着墙上的空白大喊。“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究竟做了什么、让我活该受到这种惩罚?”
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随手把门关上。
你在那里吗?等到牢房只有我一个人,我轻轻叩打。
我在这里,神学院学生轻叩回复。
我身上每一寸都疼痛不堪,全身的筋骨中,似乎只有指关节没被打断。我把指关节凑到墙边,轻轻叩打。我想要告白。
我在听,神学院学生回答。
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坠入梦乡,漆黑的隧道包围着我,我举起画笔,贴向墙壁。只不过画笔是我歪曲的指头,为了远方的某人,在牢房的墙上叩打密码信息。
如果你出狱,你一定得把我的告白交给我弟弟的儿子,我轻敲。
他叫什么名字?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马尔金。
你想要做出什么告白?他问。
他爸爸的脸孔,我轻敲。你一定要跟他说他在哪里可以看到他爸爸的模样。
在哪里?
在我经手审查的照片和画作里。在一切的背景里。在他们所有人的后方,在那里,他们的眼睛找不到他。
当狱卒们走进牢房,我静静站起来,没有抗争。他们把鞋带还给我,我系上鞋带时,他们站在一旁合抽一根烟。
“我可以把衬衫纽扣缝回去吗?”我问。
“他还搞笑呢。”其中一个狱卒评论。“他就是那个花豹家伙?”
第二个狱卒说是。
“你从哪里听到花豹这件事?”我问。
“当然是从那里听来的。”第一个狱卒回答。“你的波兰文老师。”
“他们解决了动物园里每一只花豹。”第二个狱卒说。“以示警告。”
“我们这样对待动物,真是不像话。”第一个狱卒说。
我双膝跪地。我站不起来。他们得把我从这里抬出去。我听到墙壁传来声响。那个神学院学生肯定疯了,要不然他为什么明知两个狱卒在我的牢房里、依然冒险跟我联络?先是指关节在墙上轻声叩打,然后是拳头用力打上墙壁,然后是双脚重重踏步。我听了忽然有力气站起来。狱卒们带我走出牢房,然而声音愈来愈大,他们装作没听见,但是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猛烈颤动,监狱里每一条铁栏杆、每一根骨头都随着我用密码传送给他的第一句话发出回响——那句以前沃斯卡和我爬上小床、坠入梦乡之前用密码告诉彼此的一句话。
他们带着我走入一片漆黑,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之处,我深深吸了一口近日来第一口清冽的空气。我想起沃斯卡冲向花豹的兽笼。我追着他跑,但他的动作始终比我快。即使是现在,我心目中的花豹依然是个神秘难解、无以为名的谜团,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他们将让我坐进一部车子,把我带到一个土坑边。那个土坑跟芭蕾舞者和沃斯卡坠入的土坑没什么两样,脑袋挨一颗子弹之后,我也将坠入坑中。想想蒙羞的芭蕾舞者。那些告发她的人,那些通风报信的人,那些批准行动的人,那些半夜到她家敲门的人,那些逮捕她的人,那些帮她照相的人,那些帮她按手印的人,那些拉出她鞋带的人,那些拷问她的人,那些殴打她的人,那些主导她供词的人,那些审判她、谴责她、处罚她的人,那些带着她坐进车里、走入地窖、走到土坑边的人,那些帮她挖掘坟墓、在她头上开一枪、安葬她的人。还有其他像我这样、难以计数的人士,动手销毁她的出生证明、文凭、剪报、照片、成绩单、通行证、配给票等证明她曾经存在的文件。为了抹除一个人,几乎全体动员,但是只需一个人的过错——如果这会儿我们就是以此称呼回忆——她就保存了下来。
如果这么想没错,说不定多年之后,有朝一日,人们会发现沃斯卡。说不定隔壁牢房的神学院学生,就是那个保存我们两人的过错。
“请你帮我一个小忙。”我说。“拜托拜托,让我再问一个问题。”
狱卒叹了一口气。“什么问题?”
“我隔壁牢房的那个男人,他叫作什么?”
“什么男人?”狱卒问,一脸困惑。
“我隔壁牢房的那个男人。那个神学院的学生。”
他拍拍我的肩膀,感觉好像真的同情我。“你隔壁没有牢房。”
“有,我隔壁有一间牢房。有个男人被关在里面。我听到他的声音。求求你跟我说他叫作什么。”
狱卒摇摇头。“整个地窖只有一间单独禁闭室,里面只关了你一个人。”
车子引擎空转,停在车道尽头。车门开启,狱卒把我推了进去。我们驱车前进。前方冒出灯光,灯光照穿黑影,闪闪发亮。一时之间,我以为那是一列渐渐逼近的火车。我在座位里转头,期盼最后瞥见我绘制的脸孔。车子愈开愈近,灯光随之延展,我们好像驶入其中。灯光爬上挡风玻璃,漫过车顶,缓缓消失在我们身后。那不是一列渐渐逼近的火车,而是一盏街灯。其余的路途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