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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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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他说,“去吃午餐吧,怎么样?你肯定饿了。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广场餐厅的。广场餐厅可不仅仅是餐厅而已,他们把它当作城市的延伸——城市里的花园、集市和街道。”

伯爵正历数着广场餐厅的各种好处,他忽然发现,索菲亚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正盯着他父亲的座钟看。在他们走出房门,准备下楼梯时,她又回过头看,犹豫着停下了脚步。她心里有个问题,似乎就要脱口而出了:这台无比精致的机器到底是怎么发出那美妙动听的声音的?

好啊,伯爵边关门边想,如果她真想知道这台双响座钟的秘密的话,她算是来对地方了。因为伯爵不仅对计时法略知一二,还对眼前这座别具一格的座钟的一切了如指掌——

“亚历山大叔叔,”索菲亚的口气比刚才温柔多了,但这种口气通常只会用在传达坏消息时,“我觉得,你那台座钟怕是出毛病了。”

伯爵闻言,不由得一惊,握在门把上的手也松开了。

“坏了?不,不会,我向你保证,索菲亚,我这台座钟的时间准得很呢。它可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钟表匠制作的。”

“它的计时装置没问题,”她解释说,“是报时装置出问题了。”

“刚才它不是响了吗?声音挺正常的呀。”

“是。中午十二点是响了。可九点、十点、十一点都没响。”

“哦,”伯爵笑着说,“如果是普通的钟,你刚才说的都对,亲爱的。可你看,这是一个双响钟。这是很多年前按照我父亲的要求定制的,它每天只响两次。”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的朋友,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的。不过,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到广场餐厅再说吧。点完菜,舒舒服服地坐下之后,我再把我父亲这座钟的来历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如果你想享受一顿既文明又高雅的午餐的话,没有什么比一个轻松愉快的话题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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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十分时,广场餐厅还不太忙。因此伯爵和索菲亚得到了一张很好的桌子,以及马丁提供的敏捷的服务——马丁是新来的一位非常能干的侍者。他替索菲亚把椅子抽出来时,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礼貌和风度。

“我侄女。”伯爵说。索菲亚则一脸惊奇地朝餐厅四下打量着。

“我也有个侄女,今年六岁。”马丁微笑着答道,“我可以多给您一点时间。”

尽管索菲亚对大象的熟悉程度并非伯爵以为的那么幼稚,但像广场餐厅这种地方她的确从没见过。让她惊奇的不仅是餐厅的宽敞和高雅,还有它那一个个看似有违常理的内部结构:透明的玻璃屋顶,室内的热带花园,大厅正中央的喷泉。

打量完谜一般的广场餐厅,索菲亚似乎本能地意识到,这样的场所对人的举止应有更高要求。因为她突然把她的娃娃从桌上拿下来,并摆在她右边的空椅子上;见伯爵从餐具下面抽出餐巾铺在腿上,索菲亚也学着他的样子照做,还特别注意不让刀叉碰在一起,发出声响。把点完的菜单交还给马丁时,伯爵说:“非常感谢,伙计。”索菲亚也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她瞅着伯爵,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现在?”她问道。

“现在怎么啦,亲爱的?”

“现在可以跟我讲讲那架双响座钟了吧?”

“哦,对,现在正好。”

可从哪儿讲起呢?

当然是从头讲起啦。

这架双响座钟,伯爵解释说,是他父亲委托最负盛名的宝玑钟表公司制作的。宝玑早在一七七五年就在巴黎开设了专店,从那以后,它不仅以精准的计时驰誉世界(也就是说,他们的钟表走时很准),在一天之中钟点的变化和更替方式上更是别具匠心。他们制作的钟有的会在每小时结束时放一两段莫扎特的音乐。还有的钟不仅会整点报时,在一刻钟或者半个钟的时候也会响一次。还有的钟能根据月相的不同、季节的变迁以及潮汐的更迭来显示时间的变化。可一八八二年,当伯爵的父亲去他们的店里参观时,他给这家公司出了个不同寻常的难题:制作一台每天只响两回的钟。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伯爵问(估计这位年幼的听众最想问的也是这个问题)。

简单地说,伯爵的父亲一直认为,人应该密切关注生活,而不应该过多地关注钟表和时间。作为斯多亚学派和蒙田的信仰者,伯爵的父亲相信上午是造物主留出来让我们辛勤工作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不晚于六点醒来,稍微吃点东西,然后专心致志地开始工作,那么,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把一天该干的活儿全都做完了。

所以,在他父亲看来,中午十二点是个总结的时刻。当中午的钟声响起时,勤劳的人会因为充实地度过了上午的时光而备感自豪,他们会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享用午餐。而那些不务正业的俗人,也就是那些把一上午的大好时光都浪费在床上,或者只用来吃了一顿早餐,看了三份报纸,或者只是在客厅里闲聊一通的人,在中午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去寻求主的宽恕。

那下午呢?伯爵的父亲认为,一个男人不该被他马甲口袋里的钟表操纵,即不该把生活中的事情当作火车到站时刻表一样,精确到分分秒秒。相反,因为在午饭之前他已经从事了适度的工作,所以下午的时间他应该享有充分自由。也就是说,他应该到柳树林中去散散步,读一本经典著作,在凉亭下和朋友谈谈心,或者面对着壁炉里的火安静沉思。总之,他应该去干一些不受时间规定和限制的事,一些能够自己决定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事。

那第二响呢?

按照伯爵父亲的想法,人们是不应该听到这第二声钟响的。如果一个人充实地度过了一天——工作、休息、自由、上帝全都顾及了的话——那么在午夜十二点到来之前他就应该睡着了。所以,这第二次钟响绝对是一种劝诫。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呢?这是钟在问你:是不是白天大把的时间都浪费了,到深夜才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做?

“您的牛肉。”

“谢谢你,马丁。”

马丁非常得体地把第一只盘子摆在了索菲亚面前,然后才将另一只放在伯爵面前。接着,他往桌子前凑了凑,可又凑得太近了些。

“谢谢,”伯爵又礼貌地说了一句,意思是他可以离开了。说完,伯爵把刀叉拿了起来。索菲亚的提问,让他想起了当年他和妹妹在十二月最后一天的深夜坐在那台双响座钟的旁边,等待新年钟声响起的情景。这时,马丁又凑近了一步。

“什么事?”伯爵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马丁似乎有些犹豫。

“需要我……替这位小姐把肉切开吗?”

伯爵朝桌子对面的索菲亚看了过去。只见她拿着叉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盘子。

“哎呀 (7) !”伯爵心想。

“不必了,我的朋友。我来吧。”

马丁鞠了个躬,退开了。伯爵绕到桌子对面,只需几下,便利落地把索菲亚的牛肉切成了八块。而在她刚要放下刀叉时,他又把那八块牛肉切成了十六块。而等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其中四块已经进了她的肚子。

进食让索菲亚重新活跃起来。她开始向伯爵扔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为什么上午的时间适合工作,下午更适合去接触大自然呢?为什么人要读三份不同的报纸?为什么人要在柳树下散步,而不是在别的什么树底下?还有,什么是凉亭?这些问题又引出了更多关于艾德豪尔山庄、老伯爵夫人和海伦娜的问题。

一般来说,伯爵会觉得像审讯一样连续向别人发问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谁,什么事,为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这些字眼本身并不能构成任何对话。可当伯爵开始回答索菲亚接连不断的发问时,他用叉尖在桌布上粗略地绘出了艾德豪尔山庄的布局,并将他家里每位成员的性格都介绍了一番,还谈到了他们家的各种传统。他逐渐意识到,索菲亚已完全、彻底和绝对地参与到这场谈话中来了。先前靠大象和公主没能达到的目的,现在只需聊聊艾德豪尔山庄的生活就达到了。就这样,她的牛肉一会儿就吃完了。

空盘子被收走以后,马丁又出现了。他问他们是否想再来些甜点。伯爵微笑着看了看索菲亚,以为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却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你肯定吗?”伯爵问她,“冰激凌?饼干?或者来块蛋糕?”

但她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接着又摇了摇头。

这真是新时代的人,伯爵心想。他耸了耸肩,把甜点单递回给马丁。

“那看来,这顿饭我们已经吃完了。”

马丁接过菜单,却和上次一样,仍然站在一旁不动。只见他转过身,背对着桌子,然后朝伯爵倾过身来。很明显,他想跟伯爵耳语几句。

看在老天的分上,伯爵心想,又怎么啦?

“罗斯托夫伯爵,我觉得您的侄女……可能得去了。”

“去?去哪儿?”

马丁有些犹豫。

“去厕所……”

伯爵抬头望着侍者,然后又瞅了瞅索菲亚。

“别说了,马丁。”

侍者鞠了一躬,便退开了。

“索菲亚,”伯爵犹豫地问道,“我们是不是需要上一趟女洗手间啦?”

仍咬着嘴唇的索菲亚点了点头。

“你需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他领着她来到走廊尽头,问道。

索菲亚摇了摇头,便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后。

伯爵一边等一边骂自己反应迟钝。他不仅没想到去替她切牛肉,没想到要带她上洗手间,他甚至忘了要帮她把背包里的衣物拿出来,因为她此刻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

“还老吹自己以前当过侍者呢。”他对自己说。

过了片刻,索菲亚出来了,看样子她感觉舒服多了。尽管她很喜欢刨根问底,但此时似乎在为有个问题该不该问而犹豫不决。

“怎么啦,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索菲亚又犹豫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说道:

“我们还可以叫些甜点吗,亚历山大叔叔?”

这样一来伯爵倒放心多了。

“没问题,亲爱的。当然没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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