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1/2)
从来没有什么钟声会如此受欢迎。莫斯科没有,欧洲没有,全世界都没有。即使是法国拳击手卡尔庞捷在同美国人登普西对阵,听到第三回合结束的钟声时,他的心情也不如伯爵听到他的座钟敲响十二点的钟声时舒畅。布拉格的公民们在听到腓特烈大帝宣告对他们的围困已结束的钟声时,其兴奋之情亦不能与伯爵的相比。
这孩子究竟都干了些什么,竟然让一个成年男人感到度日如年,让他不得不数着钟点,直到午餐时间的到来呢?她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还是在屋里蹿来蹿去,笑个不停?还是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地哭个没完,或者使性子,发脾气?
不,正好相反。她非常安静。
安静得叫人不安。
早上醒来之后,她便起床,穿好衣服,然后整理好床铺,整个过程中一句话也不说。伯爵把早餐摆上桌,她便像特拉普派 (6) 的修道士一样轻轻地嚼着她的饼干,然后,一声不响地将盘子清理干净,便爬到伯爵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双手垫在屁股下坐着,默默地望着他。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她眼里的虹膜是那么漆黑,那么不祥,那么深邃,让人看上一眼便会觉得不安。它既不是羞涩,也没有不耐烦,似乎只是在问:现在该干什么了,亚历山大叔叔?
还真是的。现在该干什么呀?床收拾好了,饼干也吃完了,他们俩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十六小时。九百六十分钟。五万七千六百秒!
想想就令人发怵。
可亚历山大·罗斯托夫是什么人呀?经验最丰富的健谈者。无论是在圣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是参加人家的婚礼还是参加“取名日”的庆祝仪式,他都少不了被主人安排在那天宴会上最难伺候的宾客旁边。无非都是些迂腐守旧或目中无人的叔叔阿姨,或是一些沉闷抑郁、尖酸刻薄、胆小害羞之人。为什么呢?因为不管他身边的宾客是什么性格,他都会有办法让他们加入生动热烈的交谈。
倘若他在聚会中被安排坐在索菲亚身边,或者说,他们被安排在穿越乡村的火车车厢里,他会怎么办呢?他当然会问起她的情况:“你从哪儿来,我的朋友?”“伊万诺沃。”她会说。“我从来没去过,但一直都很想去。”“什么季节去那儿最合适呢?那里有哪些地方最值得一看呢?”
“嗯,跟我说说……”伯爵微笑着开始了,索菲亚顿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但话尚未出口,伯爵就改了主意。因为此刻,他和索菲亚并不是在晚宴上,也不是坐在火车车厢里。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任何缘由和解释便被迫从自己家搬到这里来的孩子。这种时候去问她一连串关于伊万诺沃的风光、景致、气候,或者关于她和她父母日常生活的问题,都无疑会勾起她的伤心事,她的思念和失落感只会越发严重。
“嗯,跟我说说……”他又说了一遍,他觉得头已经开始发晕。而她瞪着他看的双眼则睁得更大了。可就在这一瞬,他的灵感忽然来了:
“你的布娃娃叫什么名字?”
这绝对是个高招,伯爵心想,他不由得暗暗地自夸了一把。
“布娃娃没有名字。”
“为什么?没名字?你的布娃娃肯定得有个名字才对啊。”
索菲亚盯着伯爵看了片刻,然后像乌鸦一样歪过头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伯爵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为什么?因为那样别人就可以叫它了呀。别人就可以邀它一起喝茶,可以从屋子对面跟它打招呼。即使它不在,别人交谈的时候也可以提到它,甚至在祈祷的时候也可以把它包括进去。这些都是有名字的好处。”
趁索菲亚正琢磨他的话,伯爵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准备进一步阐述下去。但只见小女孩把头轻轻一点,说道:“就叫布娃娃好了。”然后,她睁着那双蓝色的眼睛望着伯爵,仿佛在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干吗?”
伯爵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他在脑子里搜寻着所有用于闲聊的问话,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放弃了。说来也巧,他忽然发现,索菲亚的目光悄悄转移到了他身后的某样东西上。
伯爵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头用黑檀木雕刻的大象。领悟之后,他笑了。这孩子生下来就一直在农村,她也许从没想到,世界上竟然存在这样的动物。这个神奇的动物是什么呀?她一定在想。是哺乳动物还是爬行动物?是真的还是只存在于寓言故事里?
“你见过这个吗?”伯爵笑着移动了下身体,往后比画着问道。
“你是说大象?”她问,“还是灯?”
伯爵窘得赶紧假咳了几声。
“我指的是大象。”
“只在书里读到过。”她略带遗憾地承认道。
“好吧,这动物可漂亮了。简直是造物的奇迹。”
这番话激起了索菲亚的兴趣。伯爵便开始给她详细描述这种动物的不同类别,每讲到一类,他都要手舞足蹈地为她形容一番。“它们原产于非洲大陆,一只成年象的体重超过一万磅。它的四条腿和树干一样粗,它洗澡是用自己的长鼻子把水吸进去,然后再向空中喷洒出来——”
“这么说,你亲眼见过?”她欣喜地打断他道,“在非洲?”
伯爵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不是在非洲。”
“那是在哪儿?”
“在不同的书里。”
索菲亚“哦”了一声。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便就此打住,其效率之高,动作之利索,如断头台一般干脆利落。
伯爵沉思了片刻,想看看还有什么是自己亲眼见过而又特别神奇的东西,也许会令她感兴趣。
“你想听公主的故事吗?”他建议道。
索菲亚立刻坐直了身子。
“贵族时代已经让位于普通大众的时代了,”从她的口气听得出,她为自己能正确背诵出这个时代的口号而骄傲,“这是历史的必然。”
“是的,”伯爵说,“别人也这么跟我说过。”
“你喜欢画吗?”他拿起一本卢浮宫的旅行指南问道,这东西是他从酒店的地下室借来的,“这里面的画够你看一辈子了。我要去洗个澡了,你不如看看这些画?”
索菲亚动了动身子,在身边挪出些地方来放布娃娃,然后郑重其事地把书接了过去。
伯爵退到洗手间里,他觉得这儿安全多了。他脱下衬衫,把上身冲了冲,又在脸上打上肥皂。整个过程中,他嘴里一直在嘀咕着那个已让他琢磨了一整天的不解之谜:
“她体重不足三十磅;身高不到三英尺;她背包里的所有物品一只抽屉就能全装下;除非别人跟她讲话,她也很少主动开口;她心跳的声音不会比小鸟的响多少,那她怎么会占掉那么大的空间呢!”
这些年来,伯爵一直都觉得,他这几个房间的面积已经足够用了。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他都要做二十个下蹲,二十次伸展,悠闲地吃顿早餐,再仰坐在椅子里读一会儿小说,这几个房间已经足够他完成所有这些活动。晚上下班之后,他也可以在这几个房间里,任凭他的思绪信马由缰,回忆往昔的旅行,沉思过去的历史,最后在甜美的梦乡中睡去。可不知何故,这位只带了一只小背包和一个破布娃娃的小客人来了之后,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似乎发生了改变。因为她,天花板似乎变低了,同时,地板却在升高,四面的墙壁也在往里挤;无论他准备去屋里的哪个地方,她都已经捷足先登。伯爵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本想打起精神做早操,却没想到她早已占据了他做操的地方。早餐的时候,她吃掉了大部分草莓;接着,当他准备把他的第二块饼干伸进他的第二杯咖啡里蘸着吃时,她又用一种极其渴望的目光注视着那块饼干。他别无选择,只好问她想不想要。而最后,当他准备坐到他的椅子里,好好看一会儿书时,她却抢先往椅子里一坐,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伯爵朝镜子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手拿剃须用的刷子,正冲着镜子里的自己使劲挥舞。他赶紧停了下来。
好家伙,他想,这难道是真的?
真的成这样啦?
才四十九岁呢?
“亚历山大·罗斯托夫,你是不是太封闭了?”
年轻的时候,伯爵从不会因为身边有人而觉得不自在。那时候,只要醒着,他就会忙着呼朋引伴。
只要是坐在椅子上读书,无论什么声响也干扰不了他。事实上,他更喜欢在嘈杂的背景下阅读。比方说,街头商贩的叫卖声;从隔壁公寓传来的钢琴声;最妙的莫过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先是飞快地跑上两截楼梯,接着突然停下,然后你便听见有人一边使劲敲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解释,说有两位朋友的马车正在街边停着,让他赶快下去。(人们在书中印上页码不就是这个用途吗?不就是为了在中断了一段时间后,能马上找到先前看过的那页吗?)
至于财物,在他看来更是不足挂怀。但凡有熟人要借书或是借伞,他总是头一个出手相助(尽管所有找他借过书和伞的人事后几乎都没有归还,只有亚当除外)。
日程安排呢?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所谓的“日程安排”,他也引以为豪。他常常是今天在上午十点吃早餐,明天却是在下午两点。即使在他最喜欢的餐馆,同一道菜他也从不会在同一个季节里点两回。正好相反,他会像探险家利文斯通穿越非洲大陆或者麦哲伦横渡七海一样,把菜单里的菜式一道道尝个遍。
不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亚历山大·罗斯托夫伯爵从来都不会觉得不自在,害怕被打扰,或者感到心神不宁。不管是什么意外,不管别人如何评论,也不管出现了什么变故,他都会坦然接受,他都会把它们当作夏日天空中燃放的烟花,就好像它们是一件令人惊喜、值得欢呼的事一样。
但很显然,那时的他已一去不再了。
这件重达三十磅的包裹不期而至,终于把挡在他眼前的那层面纱彻底撕去。在他未曾留意的情况下——没得到他的认可、投入或准许的情况下——他的生活中已自行建立起了一套流程。很显然,如今他总是在特定的时间吃早餐。很显然,他喝完咖啡之后马上就会吃饼干,中间不会有任何间断。阅读的时候,他也得坐在特定的椅子上,椅子朝着特定的角度倾斜;而且,任何声响,即使那声响不比鸽子踱步的声音大多少,也一定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就连刮胡子他也必须从右边刮起,再刮左边,最后才刮下巴。
此刻,伯爵正往后斜仰着头,手里举着剃须刀。随着视角转变,他一眼便看见,镜子那头两只没被肥皂泡挡住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天哪!”
“画我全都看完了。”她说。
“哪些画?”
“所有的。”
“所有的!”这回轮到伯爵惊讶得睁大了双眼,“好吧,这些画是不是很棒?”
“我想这是给你的。”说着,她拿着一只小信封,走过来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
“从门底下塞进来的。”
伯爵拿起信封,他感觉里面是空的。信封上没写地址,只是用柳枝般纤秀的字体写着一句话:“下午三点?”
“啊,是的,”伯爵边说边把它塞进口袋,“生意上的事情。”然后,他谢过了索菲亚,并暗示她可以走开了。
她虽然回答了一句“不用谢”,但她似乎没有走开的意思。
于是,当中午十二点的第一声钟鸣响起时,伯爵双手一拍,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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