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谱(1/2)
她看着那白衣人的眉目与云陌游渐渐重叠
感到一缕星光贯入了神思
『雪谱』的刀意在心中纤毫毕现……
要破帽多添华发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两三雁,也萧瑟
一
马员外看着一桌华筵,如坐针毡。
他是在等快雪楼的人。听闻快雪楼是江浙一带新近崛起的门派,楼主方雪的“雪莺刀”很是了得,楼中更有百名骁勇精锐门徒,替人押镖护宝,寻仇雪恨,从未失过手。可他遇到的麻烦着实棘手,不知眼前这桌饭能否喂饱快雪楼的胃口。
日上三竿,家丁来报:有个大汉肩扛船桨、手提一笼鹦鹉求见。
马员外是嘉兴巨富,见多识广,心知江湖高人往往举止奇异,快步去府门恭迎:“贵驾可是从快雪楼来?未请教尊姓?”来者粗声道:“没错,我叫王山。”
马员外见这“大汉”虽虬髯茂密,但眉目尚存稚气,便又请教他贵庚。
王山笑道:“俺今年十九。”马员外有些失望:“方楼主他老人家尚未到嘉兴吗?”
“方楼主可不是老人家。”王山连连摇头,“嘉兴集市热闹,方楼主正陪秀儿姑娘游逛。”
马员外心下不快,那秀儿是他新纳的小妾,前不久回娘家省亲,他托人联络快雪楼将秀儿从娘家护送回嘉兴,约莫三百里路,指定了不走官道,须绕行山贼出没的野径,意在试试快雪楼的身手,那秀儿本是不紧要的。谁料方雪竟会晾下他,陪他小妾逛集市。
马员外又问:“除方楼主亲至外,贵楼的好汉此番能来多少?”
王山取出一颗栗子剥开,道:“这是马员外。叫马员外,叫,叫马员外。”
马员外看了看鸟笼,干咳一声:“……王英雄?”
“你不叫,那我自己吃喽。”王山斜了一眼鹦鹉,又瞧向马员外:“都来。”
马员外大喜,听见门外传来清脆谈笑声,迎出去见两女并肩而至,其一身材娇小,正是自己的小妾秀儿,而另一女子二十来岁,白衣如雪、容颜明丽,眸中似有清透的英气流转。
他看得痴怔,听见王山叫那女子“方姐”,这才醒悟:原来快雪楼的楼主竟是一位妙龄女子。未及恭维客套,方雪已先开口:“人送到了。这一路三百里,收你五十两,沿途花销五两。你当初托人付了百两定金,王山,退给他四十五两。”
马员外急拦住:“区区百两,何成敬意?实不相瞒,我还有件性命交关的事想请贵楼相助……”
方雪:“什么事?”
“不妨先看看酬劳。”进了正厅,马员外指着满桌光耀之物笑道,“纹银五盘,明珠三盏,美玉两碟—这菜色可还过得去吗?”
方雪恍若未见。
“你这是弄啥嘞?”王山仔细扫视桌上盘盏,皱眉道,“没有能吃的?”
马员外愣住,额上见汗。方雪淡淡道:“王山他喜欢吃肉。”
……
白银珠玉被撤下,换上了满桌酒肉。马员外试着劝了几杯酒,但方雪不动杯箸,更似根本不听马员外说话,王山倒是大口吃肉,酒到杯干。
少顷,马员外脸上的富态被酒气洗去,露出愁惧:“一个月前,我家中闯入了一个怪人,三十来岁,脸上有疤,身着破烂的青袍……”
王山笑道:“前两天在路上,我们倒也遇过一个怪人,不过是穿白衣的。”
马员外赔笑一声,继续讲述:他根本不知那青袍怪客是如何进了府,只是推开屋门忽然看到有个陌生人正在自家庭院里乱逛乱看,几十名家丁持械阻截,却连那人的一丝衣袂都沾不到。那人几乎将马府的每个角落都走过一遍才鬼魅般离去,临走前遥望着呆立门口的马员外,说了句:“我姓许,还记得我吗?”
“唉,我哪里记得?真不知他为何偏偏找上我家。”马员外顿住话头,看向方雪,却见她目光散着,惘然出神一般。
王山猜测方雪又是在回想前日偶遇的白衣公子,轻叫:“方姐?”
方雪双眸一凝,沉吟道:“姓许的……我知道有个叫许青流的轻功高手,倒是有你所说那般身法。”
马员外:“啊!这许青流很难对付吗?”
方雪:“听说许青流只擅轻功,拳脚兵刃俱都粗浅,也不算是个扎手的点子。”
马员外松了口气,往下说:事过十天,青袍人竟又来到马府,步履飘忽,将马员外的妻儿亲眷都瞧了个遍,出入屋舍如过无人之境,最后拍着掌扬长而去,状似疯癫。府里人心惶惶,有的家丁护院甚至请辞离去。
再过十天,那怪人又至,这回却是冲着马员外了。马员外躲到哪里,他便跟随到哪里,一双细眼总是直勾勾与马员外对视。最后马员外狂奔回卧房,闭着眼喝骂踢打了一阵,虽未打中什么,但四周终于沉寂下来。
—马员外等候片刻,嘘出一口气睁开眼:那怪人赫然近在咫尺,静悄悄立着,脸上青细的疤痕如一条青虫直欲爬入眼帘。马员外魂飞胆丧,张口不得,那青袍人将一口热气喷在他脸上,说出两个字后倏忽不见,只留下屋门呼啦啦摇曳开闭……
“有趣,”马员外打了个哆嗦,“他说的是‘有趣’!他竟说有趣!我知道他过两天还会再来,他、他是阴魂不散的!求诸位……”
王山嚼着肉含混道:“你想让我们帮你打发了他?”
马员外点头。方雪笑了笑:“先前我们接了护送你家妾室的生意,如今人安然送到,你的车马也已归还,华车骏马走野径,那是在忖量快雪楼的身手了……我们本事有限,马员外还是自求多福吧。”
马员外急道:“酬劳若不够,还可再加!我听说你们快雪楼是什么生意都敢接,什么买卖都做的呀!”
方雪:“那要看我心情。”
马员外眼珠乱转,忽问:“方楼主是武林奇人的风范,未知出身何地,师承何派?”
方雪道:“我练的是家传刀谱,至于出身嘛,嘉兴往南有个芦镇,我从小在那里长大。”
马员外见她随口便答,显非坦诚,而是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但他知芦镇是个穷僻小镇,向来没出过什么练家子,心想这方雪的手段兴许也不怎么高明。
他嘴上仍是笑着:“听闻芦镇有家‘芦花酒楼’,乃是快雪楼接收生意之所,本以为贵楼选那小酒馆是为避人耳目,没想到方楼主当真便是芦镇人……是了,不知贵楼其余众位好汉打算在何处歇脚?嘉兴的几大酒楼客栈鄙人都可代为安排。”
“众什么位?”王山哈哈大笑,“都在你眼前了。”
马员外愕然:“可是方才你分明说,贵楼好汉们此番都已来到嘉兴。”
方雪淡然道:“我是楼主,王山是副楼主—快雪楼从来就只我们两人,幸会马员外了。”
马员外呆坐着,心头失望:快雪楼这花架子是指望不上了,还须另行雇聘刀客。吐出一口长气,这才瞥见立在屋角的小妾秀儿,喝道:“怎不过来为贵客斟酒!”
秀儿身子一颤,却不走近,只恨恨看着马员外。
马员外大怒,刚要骂她,却听方雪道:“马员外,你当真不知那怪人为何找上你?”
马员外道:“自然不知。”转头又要骂秀儿,方雪忽道:“她本是被你强占,你对她百般恐吓欺凌,她恨你也是应当。”
“是她告诉你的?”马员外恍然,“鄙人的私家事,莫非快雪楼也要横加插手?”
方雪道:“从此刻起,我收秀儿为快雪楼第三人,她的事我自然要管。”
“好得很。”马员外强按怒火,“她还对你们说了什么?”
方雪道:“多年前你携不义之财从北地来到嘉兴,摇身一变成为城中富绅。你本不姓马,你从前是个作恶多端的马贼。”
马员外猛然站起,未及开口,那笼中的鹦鹉忽然尖叫:“马贼!马贼!马贼!”
王山得意地喂给鹦鹉一粒栗仁儿。
方雪端坐着,顷刻又失神,脑中闪过一抹白影。
二
两天前遇到那白衣人时,方雪没能看清他的眼睛。
当时马车停在山坡,酒香飘在风里,断刀扎在乱草间—她在护送秀儿返家的半途刚杀退一伙劫匪,派王山去前面探路,自己守着荒野间的马车喝闷酒。
车厢里泣声渐响,方雪蹙眉抛下酒囊,踱离了马车几步,猝见一个白衣人迎面走上山坡,恍似天地间凭空生出一片白云。
秀儿被先前的打斗惊吓,抽噎着从车厢里探出头,目光撞上白衣人的侧影,心思无端一空,哭声顿止,茫然看着那人与方雪擦肩而过。
明明仅隔三尺,方雪却觉那白衣人离自己很远。
—起初她疑心此人是那伙劫匪的首脑,提防他出手突袭,便先盯他的肩肘,竟似远在丈外;抬眼再看他面容,倏忽如距十丈;凝神去看他眼眸,已像是里许之遥,模糊如影了。
那种模糊很旧,仿佛有多年的光阴横亘在两人之间,让她不自禁想到陈酒、古剑、悠远的风。可那白衣人瞧着虽是身有宿疾的模样,却也只二十出头,比她还要小了几岁。
秋草摇出微响,惊醒了方雪,她回头去看那白衣人的背姿,目光一瞬里没寻到落点,四野一片荒莽,心里空荡荡的难受。很快又发觉他就在不远处静静走着。
方雪怅恍中“看到了”一阵脚步声,像是层层叠叠的泉水,流出无声的奇韵。她想起方才视线被烟云般的缥缈所阻,烟光云影中似闪过一个小女孩的脸,依稀是童年的她—她想再回味得清晰些,可虽只是前一刻的对视,却已如追忆前生般艰难。
她挑起地上断刀,扬手指向白衣人背心,本想喝问一声“你是何人”,唇舌一颤,却问成了:“你……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
也许是刚喝过烈酒的缘故,那看不清的一双眼让她没来由地相信:这白衣过客一定通晓万物化生、流光往复的至理,也必然洞悉她的秘密和过往,能解答她的任何疑难。她忽然恐慌起来,隐约感悟到灵机稍纵即逝,毕生或难再遇,竟突兀问出了久藏的心事。
那白衣人回身摇了摇头,歉然微笑,似觉不解。
方雪神魂一松,放低了断刀,心里说不出是否失望,暗叹:“他已命不久矣,我又何必出言扰他?”心念一转,骤觉古怪:那白衣人未曾咳嗽呻吟过,气色也没什么异样,浑身更无丝毫伤口,可自己只不过打量了他两眼,却深觉他身体极为不适,甚至性命垂危。
方雪眨了眨眼,白衣人走到了马车另一侧,已看不见。她低头伫立,仍没听到脚步声,片刻后忽感一阵山林花草般的清气从周遭迅速飞离了,这清气出现得如此自然,以至于直到消失才让人察觉。她知道,这是白衣人去远了。
秀儿垂下布帘,车厢里又传来啜泣。方雪倒挽刀柄,从杂草里拈起一瓣落花,心说也许方才不过是旷野飘来的花瓣遮蔽了眼眸,自己却那般胡乱猜想。哑然失笑,掌肌微抖,断刀在车厢木壁上插出颤巍巍的一响,把车厢里的长泣收成短促的惊叫。
刀刃颤了很久,发出绵长的孤音。她松开指尖,看着花瓣在风里荡来荡去,天地空空茫茫,有些东西却无处安放。酒暖像一片裹火的玉从心口崩碎,一点点刺红了她的脖颈、脸颊,眼中随即一热,竟似要落下泪来。
……
风里有响声靠近,她猛然侧头,心里莫名一颓:是王山回来了。
方雪问:“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
王山道:“见到了,那人似乎患有大病,不对,是受了重伤。我想叫住他问问,谁知他一转眼就没影儿了。”
两人商议几句,均觉古怪。车厢里秀儿又哭出声来,王山靠近马车道:“姑娘不必畏惧,贼子都给我们打退了。”这一路秀儿哭个不休,方雪早听得厌烦,反倒是性子粗糙的王山照顾秀儿最多。
秀儿被王山一劝,哭得更凶。王山从车厢木壁上拔下断刀,递给方雪,两人手指一触,王山赶忙缩手。
“区区山贼劫匪,有什么好怕的!”方雪把断刀系在腰间,撩起车帘直视秀儿。
秀儿断续哭道:“我不是怕山贼,我就是怕……怕马员外。”
三
马府正厅,马员外脸色青红数变:“事既已至此,恕不远送。”
方雪听后却只是取出一块黑巾系在脸上。马员外大为迷惑,又见王山也用黑巾蒙上了脸,脱口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说快雪楼什么生意都做,这话不假。”方雪从容站起,“其中有些生意嘛,还是蒙面来做比较习惯,比如……劫富济贫。”
“你们!”马员外愣了愣,明白过来,“你们是想……抢我?”
“不是抢你,是抢你的钱。”方雪无奈一笑,又对王山道:“别忘了规矩。”
王山掏出四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拍了拍马员外肩膀:“这是退给你的,这些我们不抢。”
马员外呆住了,眼睁睁看着王山挥舞船桨将涌进厅的家丁渐次击倒,又把先前撤下的金银珠宝卷进一个大大的包袱,这才醒神要跑。
方雪轻弹系在腰间的雪莺刀,刀音刺入耳中,马员外脚下一滞,被王山踹飞到屋角。王山问:“秀儿姑娘,我帮你揍他一顿?”
秀儿怔怔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王山哈哈一笑,将马员外打得鼻青脸肿,回身问:“要不索性宰了这厮?”
方雪沉吟片刻,看了看悄然流泪的秀儿,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走吧。”
王山用船桨挑起包袱,三人快步离去,骑上马一口气出了嘉兴城,心怀一畅,相视微笑。
方雪道:“咱们往南行,先回楼里。”
秀儿与王山共乘一骑,问:“快雪楼在哪里?”
王山笑道:“往南走上两日,便是芦镇。快雪楼在镇西的一座山上。”
当夜,三人露宿郊野。方雪一时难眠,走远了解开束发,默立在夜风中,捻起一缕被明月映上霜色的青丝凝视着,倏然又想到了那片云白的衣袂。
前日的偶遇,那个白衣年轻人乍看之下很干净,很平和,但也说不上俊秀绝伦,没见过世面的人可能会认为他是那种浊世翩翩佳公子,但方雪知道并不是,她隐约觉出他并不在意清浊,更不理会翩然与否。他无法被言说评判,他当然也不在意她。但她也从未刻意去想起他。
他只是不时钻入她的脑海,难以抑制。她忽然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也许她此生都无法再忘记他,偏偏又似毫无缘由。紧接着,她感到一阵悲戚。
清晨,方雪系好头发返回,见王山和秀儿在轻声聊天,两人之间似多了一丝古怪的拘谨,像两个孩童在做一问一答的游戏。
秀儿见方雪走近,好奇道:“方姐姐,你为何要用一柄断刀?”
王山抢先作答:“这便是名动江浙的雪莺刀了,打一开始就是断的。”
秀儿追问:“那一开始这刀又是怎么断的呢?”
王山却答不上来了。方雪淡淡一笑:“断刀有断刀的好处,敌人见你的刀是断的,便会心存轻视,你或许就有机可乘。”
秀儿似懂非懂,启程赶路后,她忽又问:“方姐姐,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方雪见她双唇微抖,目中晶莹,便认真想了想,答道:“我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姐,嗯,其实我从未见过她,只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姐姐。我不知她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恐怕也已吃了不少苦……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帮过不少人,是因为我希望在我姐姐遇险受罪时,也有人能帮帮她。”
“我想她一定平安活着的。”秀儿道,“方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眼熟,觉得很亲切。”
方雪一笑:“我可不想做好人。在这个江湖上,好人要么老得快,要么死得早。”说完催马驰到前面去了。
两日后的傍晚。暴雨将野草打得成片低伏,三人在山丘上驻马,俯望着远处雨中的一簇簇灯火。秀儿问:“那便是芦镇吗?”
“是啊,”王山咽了咽口水,“真想去芦花酒楼吃一碗青鱼蒸腊肉!要不今晚咱们就在镇上歇了?”又压低了声音道,“唉,可惜方姐从不进芦花酒楼的。”
秀儿道:“方姐为什么从不……”尚未问完,方雪便道:“过了芦镇还有几十里山路,恐怕回到楼中须得子夜了—走吧。”
三人紧了紧遮雨的斗篷,纵马绕过芦镇,朝夜雨中一座黑沉沉的山峰疾驰而去。
四
一柄银色小刀转折晃动,桌上鱼肉被刀光映得晶莹,随着食客抖腕,整尾鲈鱼散成一盘薄雪,鱼骨被挑飞在地,根根完好。深夜的芦花酒楼里响起惊赞声。
烛火通明,照着几桌喝夜酒的客人,都是被连日大雨耽搁了行程的。店小二四下走动着筛酒递菜,掌柜眯眼靠在柜案上,似睡熟了。酒客们听着门外的哗哗雨声,正觉无聊,忽有个汉子露了手“银刀解鱼”的绝活,都被引动了谈兴,有人问那汉子:“阁下莫非就是‘霹雳银刀’周季?”
那食客颔首微笑,洒然收刀,箸起鱼肉蘸了酱汁正要大嚼,忽然有人捏住了他的筷子。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疤脸瘦子,指骨崚嶒,青袍破旧。
周季刚要发作,那青袍人忽然把脸凑到他眼前,没头没脑地念了两句诗:“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周季懵了:“什么意思?”青袍人道:“这是杜甫的诗句,杜甫很穷,有人请他吃鲈鱼脍,他专程写了首诗纪念。无声细下飞碎雪,是形容割鱼的刀功精妙。”
“阁下过奖了,”周季脸色微缓,“我这一手叫刀术,可不叫刀功。”
青袍人正色道:“不错,厨子的刀功和刀客的刀术,自然是两回事。”
周季哼了一声,那青袍人继续道:“不过你这叫刀功,不叫刀术。”
“你找死?”周季回夺筷子,却不料青袍人手上无力,夺得猛了,鱼肉上的汁水溅在脸上。青袍人笑道:“有趣。”
“有你娘的趣!”周季拍案而起。
青袍人却自顾自道:“‘觜春葱’那句,是说鱼唇鲜美脆嫩。你能把鱼唇给我吃吗?”
周季冷眼看他:“不给你吃便怎的?”
青袍人道:“那给我吃些鱼肉也是好的。我比杜甫还穷,我刚才教了你两句诗。”
周季亮出银刀:“我先教教你做人!”
店小二忙劝道:“不过是个叫花子,客官何必与他计较?”这青袍人老早就进了酒馆,只缩在角落里不言语,若非掌柜的怜他无处躲雨,早将他撵走了。
周季沉着脸坐下,大吃大喝。那青袍人看了一会儿周季吃鱼,满脸馋羡。旁边有一桌坐了三个汉子,其中一个道:“张六,给他点吃的。”
那桌叫张六的汉子冲青袍人招了招手:“喂,我们南哥发话了,这碗青鱼蒸肉给你吃吧。”
青袍人笑道:“有趣。不过我不能吃。”那“南哥”皱眉道:“都是鱼肉,怎么我这碗就不能吃?”青袍人道:“他那碗是鲈鱼,你这碗是青鱼。我名字就叫青鱼,所以不吃青鱼。”
满堂哄笑起来,都说这青袍人的名字别致。青袍人解释道:“这名字是我师兄给我取的。”酒客们显是都不在意,各自谈笑着。
张六骂了句:“臭要饭的还挑三拣四,不吃拉倒。南哥,咱们这回去渔阳……”
青袍人忽打断道:“有趣,你们有三个斗笠。能给我一个吗?”
张六一愣,那南哥想了想,甩给他一个斗笠。青袍人接住戴在头上:“多谢。渔阳我尚未去过,要不咱们结个伴?”
张六不耐烦道:“不必了,快滚你的吧。”那青袍人也不再说什么,径自朝门外走去。
周季停杯投箸,冷笑道:“夜黑雨大,小心遇上天霜堂的人,平白丢了性命。”此言一出,酒客们议论纷纷,都说近来行路时见到不少天霜堂刀客,似是从庐山总舵大举北上。
“有趣。”青袍人笑道,“多谢你提醒。不过天霜堂是什么?”
酒客们面面相觑,如今天霜堂势大、行事又邪,武林中几乎人人忌惮。当即便有人阴声答道:“教你个乖,天霜堂也算不了什么,只不过堂主柳寒山是天下第一刀客而已。你刚才这话若是传到他们耳中,嘿嘿……”
青袍人讶道:“怎么会?天下第一刀客是叶流笙呀。”
周季哈哈大笑:“阁下未免太孤陋寡闻。叶流笙早七八年前就被岳空山击败,随后岳空山也退隐无踪。如今要论刀术,首推霸刀无双柳寒山。”
青袍人道:“不是还有云寒川吗?云家的《雪谱》,听说是极为神妙的。”
酒客们听后愈加看不起他,周季嗤笑道:“云寒川早就死在岳空山刀下,你竟也不晓得?不过你既能说出《雪谱》二字,倒也非全然无知。那《雪谱》又名《落英谱》,因云府在云寒川死后遭蒙面人夜袭,云家人流散各地,《雪谱》下落也就此成谜。”
有个酒客补了句:“这两年江湖中出了个叫云陌游的人,似是云寒川的私生子,他年纪很轻,拜会过许多成名刀客,竟无一败,或许那《雪谱》正是落在他手里。”
青袍人问:“那么云陌游现在何处?”
那酒客笑道:“我怎知晓?有人说他去找寻岳空山隐居之地,或许两人斗起刀来,同归于尽了。”
周季接回话头:“故而如今江湖刀客,也只有柳寒山风头最盛,他是云寒川的师弟,两人年轻时不合,就此分道扬镳,没想到柳寒山竟创下偌大的天霜堂。”
青袍人连称有趣,叹道:“我与师兄也是合不来,不过师兄给我取了新名字,还送过我一柄刀,对我总归不能算差。”
酒客们纷纷笑起:“你个要饭的哪来的师兄?”青袍人道:“我不是要饭的。”堂中的哄笑声却更大了。
周季反倒有些好奇:“你也有刀?可带在身上?”
青袍人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随即又似后悔般收回。周季瞥见是把拙陋的木刀,笑道:“从这刀的模样来看,你师兄对你着实也不能算好。”
酒客们议论着江湖上的刀客,青袍人似听得津津有味,也不急于离开了。店小二忍不住插了句嘴:“要说刀法,我只知道方雪方楼主的雪莺刀是了不起的。”
周季道:“不错,听说这芦花酒楼便是快雪楼做生意的接头处,我若在你店里多住几日,能见到方楼主吗?”
店小二道:“快雪楼的王副楼主倒是常来喝酒,但方楼主嘛,和我家掌柜本是青梅……”说到这里,看了看柜台后打盹儿的掌柜,改口道:“本是少年时的玩伴,后来闹了些嫌隙……唉,所以方楼主是不来这里的。”
青袍人笑道:“有趣,这么说快雪楼就在左近了?”店小二道:“就在镇西几十里的山上。”
青袍人道:“有趣,我便去瞧瞧雪莺刀。”店小二笑道:“这般天气,你想瞧雪莺刀,爬不到半山腰便会摔死。”
那青袍人恍若未闻,径自出门去了。
半晌过去,忽有十余个黑衣人踏入芦花酒楼,冲散了堂中氤氲的热气。
酒客们止住了谈笑,人人心中发寒:那十余人都带刀,漆黑的刀鞘上镂着一线煞眼的白痕—那是天霜堂的标记。
与此同时,青袍人在大雨中穿过了镇子,如山鬼飘行般踏着泥泞登山,来到半山腰一片空旷平地,电光闪过,依稀望见三间屋舍。
“有趣,原来快雪楼不是楼。”青袍人笑了笑,放缓了脚步走向茅屋。
五
快雪楼一共只是三间简陋茅屋,一间作为吃喝聚会的正屋,另两间是卧房。半个时辰前,方雪一行三人回到正屋,燃起炉火煮了饭食,正在吃喝闲聊,忽听屋门吱呀一响,一个头戴斗笠、身形枯瘦的人走了进来。
青袍人除下斗笠,抖落一蓬雨水,站到炉火边呵着手:“冒昧了。可否借宿一宿?”
方雪点点头:“王山,给他盛碗吃的。”
王山从炉上铁锅里舀了一碗青菜笋丝豆腐汤,递给青袍人。
“香。”那人捧着碗深吸一口汤气,“不问我是谁?”
方雪道:“冷雨寒夜,都不容易。吃饱了你和王山住一间屋。”
那人没说话,小口喝着汤,越喝越快,喝完整碗才抬头笑道:“有趣。你就是方雪?”
昏暗的烛火中,方雪瞥见那人脸上细长的青疤,淡淡道:“原来是你。”
青袍人奇道:“你认得我?”
方雪:“我只知道你姓许,是嘉兴首富马员外的仇人。”
青袍人道:“嗯,他死了。”
秀儿闻言一颤,帮那人又盛满了汤,递给他一双筷子:“我……我也算是马员外的仇人。”那人看向秀儿,又飞快收回目光,仿佛对她有些畏惧。
方雪见状道:“怎么了?”
青袍人摇摇头,呼噜噜喝干第二碗汤:“你的汤不错,你的刀我就不看了。”
方雪一笑:“你是来找我比刀的?”青袍人打了个饱嗝:“不比了,吃太多,动起刀来肚子疼。”
王山斜眼道:“你这般瘦,拿得动刀吗?倒不如去练轻功,占个身子轻的便宜。”
青袍人道:“你说得极对。我从前一直练轻功,后来练到没人比我快了,师兄却说我身法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剑光,我深以为然,所以就改练刀术……”
“乱七八糟!”王山愕然大笑,“且不说你是否胡吹大气,我来问你,你师兄说你快不过他的剑光,那你为何却不练剑?”
青袍人道:“师父遗下一柄竹剑、一把木刀,竹剑被师兄得了去,我只好练刀了。我从前叫许青流,学刀有成后师兄给我取了个许青鱼的新名字,算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十年没见过师兄了,我与他总是相处不来……”
方雪道:“‘无影靴’许青流就是你?那你名气不小啊。”
“无影靴?”许青鱼一怔,随即笑了,“十来年前我倒是有些名头,改叫许青鱼后,有个小胡子不知从哪听说了我的事,跑来找我,嗯,他跑得倒也不慢。他说既然你不要许青流这个名字了,不妨送给我吧。我便答应了他。你们说的无影靴,应是那人了。”
方雪与王山交换眼色,均觉这许青鱼所言虽有些混乱,但语声诚恳,一时将信将疑。
许青鱼等了一阵,见没人开口,便道:“我困了。”
……
翌日清晨,快雪楼三人在正堂碰面,王山道:“昨晚那姓许的不进屋,在屋檐下站着睡熟了,清早又不见踪影。蹊跷得很。”
方雪道:“他的确古怪,倒也不似恶人,多半是练功不成,把脾性练偏了。”又道:“秀儿,你身子娇弱,在山上终归诸多不便,不妨先去镇上苏放家里暂住。”她昨晚与秀儿同宿,听出秀儿睡不惯茅屋粗炕,故有此言。
秀儿嗯了一声,王山笑道:“苏放就是芦花酒楼的掌柜,他整日忙于经营,你正好可以和他妻子聊天做伴。”
三人出门,来到山脚下,见许青鱼正坐在稀疏的晨雨中远眺。
王山:“原来阁下在这里,我们正要去镇上……”
许青鱼忽道:“镇上有血腥味儿。”
王山笑道:“隔着几十里远,你鼻子莫非比……还灵?”
许青鱼:“有趣,那我也去镇上看看。”
雨在行到镇边时停了,镇子上空缭绕着一股黑烟,约莫是芦花酒楼方向。几人加快脚步走到镇街上,见酒馆几乎被烧成白地。
方雪让王山另寻人家安置秀儿,独自踏进断壁残垣,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死者,有个女子正抱着掌柜苏放的尸身痛哭,她认得那是苏放的妻子,小名叫芦花儿的。
方雪低低冷笑:“呵,当初若跟我练刀,又怎么会死?”
伫立半晌,王山返回酒馆,他与苏放交情匪浅,愤声道:“苏放身手不弱,就这么轻易死了?”
方雪拾起一截残木靠近鼻翼,随即丢落,走出门去。王山又捡起木头,也闻了闻:“原来是天霜堂的‘赤磷油’,难怪雨天还烧出这般大火。”
回到街上,见许青鱼正和一人聊得热络,那人灰头土脸,唉声叹气:“要饭的,昨晚亏你早早离了酒馆,否则怕也难逃一死。”
快雪楼两人走近攀谈,那人自报是刀客周季,得知方雪身份后很是仰慕,当即讲出详情:有十余个天霜堂刀客深夜来到酒馆,态度极为嚣狂,很快与其他酒客起了冲突。掌柜和店伙计上前劝阻,反被天霜堂的人拔刀劈倒,而后他们索性大开杀戒,有些见机快的酒客趁乱逃了,也有不少人惨死刀下。
许青鱼道:“有趣。那你见机也不算慢呀。”
“你他娘的还说有趣!”王山双目通红,一把揪住许青鱼衣襟,几乎将他拎起。啪的一声,一柄短木刀从许青鱼袖中掉在地上。
方雪忽问:“有没有西边那三个人?”王山不自禁松开许青鱼,转头看去:三个黑衣汉子沿街走来,腰系黑鞘长刀,正是天霜堂弟子的打扮。
许青鱼满脸疼惜地捡起木刀,拿在手里把玩着。周季张望摇头:“和昨晚不是同一伙人。听说这次天霜堂庐山总舵派出百名刀客,分成十余批北上,由副堂主林摧之总领,是要去冀州创立分舵。”
方雪颔首沉默。许青鱼道:“林摧之?我听过的。他有个老长的绰号,叫什么来着……”
“—悬刃千叠水,飞光一点白!”周季接口道,“林摧之的‘飞光刃’是极厉害的。”
许青鱼笑道:“其实天霜堂昨夜也算利落。我刚练刀那两年,别人与我斗刀,都要和我先立个生死状,起初我不明白,后来胜的次数多了,才发觉一刀杀死最为省心,若打伤打残结下仇怨,那才叫纠缠不休……”
“把人命当野草?” 王山越听越怒,伸手去抓许青鱼脖颈,许青鱼笑着微一屈膝,在数尺外站定。方雪心念微动:这瘦子的身法倒是不算弱。
三个天霜堂刀客很快从近旁经过,打头的那个瞥见方雪,咦道:“这般美貌的娘们儿,要不要捉回去睡了?”
另一刀客侧头打量,立时嬉笑:“妙啊!到时候剥光了……”未及说完,心口乍凉,背上透出了一截刀刃。旁边同伴惊怒拔刀,刚挥斩出去,忽闻一声刀鸣,莺啼般刺乱心神。方雪步子移换,那人斩中了前个刀客的尸身,咽喉如遭冰锥穿过,眼神一下冻住了。
打头的那刀客与方雪对视着,骇然失语。扑通两声,他的两个同伴直挺挺栽倒。
方雪:“你想睡我?”
那刀客打了个寒战,唇舌方动,便觉似有雪灌入,胸腹里充塞着清峭彻骨的刀劲,鲜血像山峰般从口中生长出来。
许青鱼看着方雪抽回斩在刀客胸口的刀身,笑道:“有趣,雪莺刀竟是断的。”
方雪抖腕振刀,把一串血珠打入地上泥泞,而后身躯一晃,弯下腰去。
王山一惊:“方姐,你不舒服吗?”
方雪摇摇头,从水洼里拈起一瓣落花,似与偶遇白衣公子那天拾到的一模一样。她无端地笃定,正是同一片花瓣,乘着数百里的风从野坡飘到了镇上,找到了她。
她忽然记起,自己在七岁那年就见过这瓣落花的。
六
那天是她七岁生日,父母都夸她当日格外漂亮。
一家人扫清了院子的枯叶和积雪,坐在屋檐下聊天。母亲说她长大后会遇到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父亲说她会成为家财万贯的大小姐。而后她看到父亲忽然走到院中,从青石缝里捡起一片花瓣,许是方才没扫干净的。
父亲回过头,神情有些异样,叹了口气说,其实人生在世不求富贵美满,只怕有伤心事又无法挽回,就像落花难以重返枝头。
她没有听懂,后来渐渐就忘却了。
但随着她年岁愈增,她却发现父母过得并不快活。她的父亲是镇上的教书先生,闲来喜欢临摹几笔《快雪时晴帖》;母亲在家浆洗烧饭,偶尔帮人缝缝补补,换些零用。她的父母都是寻常百姓,可她那时虽不知“强颜欢笑”四字,却也看得出父母常郁郁不乐。
父亲每年都会外出两三个月,说是去探亲。对此她渐生疑心,十一岁那年,父亲又出远门,母亲架不住她的哭闹,告诉了她实情:原来她是有个姐姐的,只是已失散多年,那是她父母在到芦镇定居前生下的。
她也是那年才知,父亲本是个刀客,当年因躲避仇家,将尚在襁褓中的姐姐放在一户陌生人家门口,敲了敲门便匆匆离去。大半年过去,仇人被父亲设计杀死,但父亲再返回那户人家,却只看到一处荒宅。此后父亲多方设法找寻她姐姐的下落,始终徒劳无功。
得知这一切后,她央求母亲把父亲的《雪莺刀谱》给她看,自学起刀术来。父亲归家后很生气,责怪了母亲好多天,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开始传授她刀法。她十四岁那年,父亲出外寻访时染上了恶疾,病逝前对她说本不想让她学武,不想让她沾染江湖事,但见她悟性奇高,兴许能将这《雪莺刀谱》全然练成,到得那时,找寻起姐姐来便会容易许多。
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忧劳而逝,她靠着父母积攒的银钱度日,每天习练刀谱。那刀谱深奥繁难,两月后她便遇到了桎梏,她想起镇上多年的玩伴苏放善良聪颖,便找他一同参详,两人齐心钻研,果然突破了不少瓶颈。
三年后的一天,两人在镇郊的草地上试完招,苏放忽然说今后不能再陪她练刀了,因为镇上酒楼的老掌柜要招赘,看中了他。他家里很穷,他父母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出路。
她忽然很害怕,求他不要舍下她,求他陪自己练刀,帮自己找姐姐。他沉默着,最后还是没有答应。他说他父母的原话是“这样远胜过和一个野丫头每天舞刀滋事”,他说他自己也觉总不能以后长大了到处去打打杀杀。
她说你别去和旁人成亲,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他愣住了。
两人心里都清楚: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她只是不想剩自己一个人。不过多年后她想,如果当时他答应了,她真的会嫁给他。但那时他只是摇摇头,转身跑走了。
后来她自创了快雪楼,又找到个新伙伴,教了他刀术。王山性子直爽,年幼力大,本是在江边帮人搬卸船上货物,最初跟着她时只有十三岁。
几年过去,芦花酒楼的买卖越来越兴旺,快雪楼也开始接一些江湖生意了,王山常去酒馆吃喝,顺手也将去酒馆寻衅的恶客打发了,对此她心里是乐见的,但她自己再没去过酒馆。
有时她隐隐有一丝得意,毕竟也算是快雪楼在照拂芦花酒楼;但有时她会想,也许她仍只是在照拂自己,是在守护着当年与她擦肩而过的另一个自己—做一个酒馆老板娘,在小镇上度过宁静的一生。
如今酒馆毁了,死去的不仅是她的童年好友,还有她错过了却忍不住会远远欣赏的另一场人生。
七
方雪面对着酒馆残缺的木门,似有个冷暗的声音在替她说:“即便只为自己,我也要复仇。”心绪浮动中随手碾碎了那片花瓣,撒进泥水,随即醒觉,生出一丝悔意:此后它不会再找到她。
她猛然想到,那三年里她从没问过苏放为何愿意陪她练刀。
“方姐,街角又来了几个天霜堂的人!”王山的语声突兀响起,伸手将她拉着退后数步,也将她拉出了飘忽如雾的前尘。方雪一转头,见四名刀客正谈笑着远远走来。
四刀客望见了地上三具同伴尸体,快步奔近,惊疑叫道:“是谁下的毒手?”
周季也已退避到方雪身边,只有许青鱼直愣愣在原地,盯着四刀客看个不停。有个刀客见状便问他:“阁下有没有看到我这三个同门是怎么死的?”
许青鱼瞧见方雪暗暗冲自己摇手,似觉有趣,便道:“没有。”
“阁下一直在左近吗,那有没有听说什么?”
“没有。”
那刀客心想此人站在尸身边既不惊慌也不躲避,定是知晓些什么,沉下脸道:“阁下不肯实说,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也没有。”许青鱼道,“我倒是有一个名字,和一把刀。”
那刀客愣了愣,怒上心头,随即瞧见许青鱼手里的木刀,冷笑:“这也算刀吗,咸鱼都剁不动吧?”
另一刀客索性劈手夺过木刀,见刀身已半朽,隐约刻着“许青鱼”三字,促狭道:“莫非你名叫许青鱼?那你不妨砍自己一刀试试,若剁不动,真可改名许咸鱼了。”
许青鱼道:“有趣,有趣。把刀还给我。”
“哈哈!这人多半是疯子,问不出什么的,咱们还是先报与林先生知晓。”
四名刀客相顾大笑,撞开许青鱼走出数丈,一刀客随手丢落木刀,抬脚便踩。
许青鱼背对四刀客,挠了挠头。
不远处的方雪、周季等人忽然同时眩晕欲呕,仿佛整个小镇、整片天地都急剧摇晃了一瞬。
四个刀客身上毫无征兆地绽开凌乱又细密的刀痕,如四盏灯笼骤然千疮百孔,透射出交错的血光。四人相互推挤着倒在一团弥扬的红雾中。
数丈外,许青鱼右手横在脑后,仍挠着头,只是指间多了一柄木刀。
方雪心中剧凛,最先明白过来:方才电光一隙间,许青鱼倒掠数丈,抄起地上的木刀,刺出了密雨般数不清的刀芒,而后闪身回到原地,就似纹丝未动。
王山随即恍悟,瞠目结舌,和方雪转过同个念头:只怕眼前这个瘦子当真是天下最快的人,不论身法还是刀术。
周季忽道:“许、许兄……其实你这把木刀挺好看的。”
许青鱼小心翼翼地收刀入袖,回身一笑:“那是自然。”
少顷,王山询问周季,得知刚才这四个刀客昨晚也不在酒馆里。
周季回想良久,仍没能说出昨晚行凶的那伙天霜堂刀客有什么身形样貌上的特点。
“许青鱼,没想到你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方雪淡淡开口,“今晚有件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同去看看?”
许青鱼笑道:“你是想去那座荒庙。”
王山和周季错愕不解,方雪却微讶颔首。
方才那四刀客边走边交谈,方雪辨认口形,得知他们夜里要去镇北边的荒庙和另一批刀客会合,没想到许青鱼也会读唇语。她心知到时恐怕会遇林摧之那般真正高手,若能劝得许青鱼同去,或有助力。
许青鱼问:“那庙在何处?”方雪道:“过了快雪楼所在的山,往西北不远便是那庙。去与不去,悉听尊便。”
许青鱼笑道:“若能会一会林摧之,倒也有趣。”
周季问明后道:“在下本事不济,夜里就不去添乱了。许老兄,其实你所言不错,我这两下子只能算刀功,算不得刀术。”言罢想起昨夜死里逃生,一阵唏嘘:“其实退隐乡间,做个厨子,也未尝不好。”
许青鱼道:“不错,你一定能当个好厨子。”周季分不清他是语出真心还是意存嘲讽,嘿嘿一笑,告辞离去。
“夜里怕是有大雨呢。”许青鱼忽然嘟囔了一句。
八
黄昏,云隐斜阳,雨珠飘摇洒下。王山看乌鸦般瞪了许青鱼一眼,从行囊中取出三柄油纸伞分了。三人蔽在一处山坡的岩石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一里外的荒庙。
方雪道:“留意西南边,天霜堂的人若来,定走那处山道。”等了一个多时辰,天霜堂刀客尚未到,却另有三个汉子从坡下的山道经过。许青鱼笑道:“有趣,这三人昨晚也在酒馆的,领头的似叫什么南哥。”
王山下坡去问,回报说那三人昨夜离去得早,没撞见天霜堂的人。方雪点点头,见那三人快步进了荒庙,料是要在庙中避雨歇息。
王山道:“他们突兀来此,莫非是天霜堂同伙?”方雪道:“也不无可能,不过等天霜堂的人到了,咱们须快些现身,莫连累了那三人。”
三人边吃干粮边等,许青鱼撕着烙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个时辰过去还没吃完。王山见他身骨嶙峋得可怜,忍不住道:“你本事这么高,怎会吃不饱饭?你便强拿硬夺也没人追得上你。”
许青鱼道:“我不想抢。”
“看不出你还是个讲道义的好汉。”王山笑了,“硬抢确非磊落行径,不过偶尔劫几家为富不仁的大户却也无妨,要不然,还可凭刀术给人押镖护院。”
“我不是觉得不磊落,我也不在乎什么道义,”许青鱼道,“我只是不想。我想做的事很少。我想看见鱼。”
“你想什么?”王山没听懂。
许青鱼摇摇头,咽下最后一小块烙饼:“我想吃鲈鱼。”
夜愈浓,雨越来越大。
方雪忽然抬了抬手,三人噤声靠到岩石边,依稀俯见十来个黑衣刀客朝着荒庙汇聚过去。
三人转过巨岩,便要冲下坡去,方雪忽然顿住了步子,心中恍惑—
荒庙前的野地上,有一道人影静静地映入眼帘,白衣在雨中悠然飘转舒扬,似乎分毫未被打湿。
王山惊叫:“是他?”
方雪心绪随着那白衣人的步履起落,一步一空地出神,只觉那泥泞的山道仿佛被他踏成了叠满落红的幽山石径,耳边传来细碎的花叶断碎声。细细一辨,又觉更像是环佩微响。她倏地自省:这几日她心里其实一直在隐隐害怕什么。
“瞧这人修为,本该是藏神于天地,无迹可寻的。”许青鱼漫不经意道,“但他似遭重创,灵机外泄,却引得旁人心生异感了。”
“是吗?”王山听得迷茫,见那白衣公子随着天霜堂众刀客也进了荒庙,而那些刀客竟似不知身后正有人跟随。
许青鱼笑道:“这便是所谓绝世的风骨了,若非他落魄时,还真见不到。有趣有趣。”
方雪被“有趣”唤回神思,朝坡下奔出十来丈。荒庙里忽然绽出一抹清寥的光,照得庙上空的雨水如凝停了一般。寒芒断续闪灭数次,六七名黑衣刀客从庙中奔出,步子凌乱,似极惊惶。
随后那白衣公子也踱出了荒庙,没理会逃窜的刀客,只是一个人走着。
方雪见他似要上坡,心跳骤疾,但那白衣人很快就停了步,仰头向山坡上望来。
虽然相隔很远,但这一次方雪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的眸光像燃在霜夜里的星辰,零孤而醒目,衣袂上的涟漪轻缓流淌着,仿佛独立于风雨之外。
方雪只觉那目光像雨水一样哗哗落在她身上,又如一阵落花飘来,将她蒙住。她与他遥遥对视着,发觉他并非在看她,并不只是在看她—他同时在看着荒雨野坡,看着群山黑沉沉的轮廓,看着山和雨的更远处那无边的夜幕。他看着云烟变幻,看着人世间千回百折的生老死别。
下一瞬,他似是模糊地笑了笑,目中的星光随即熄了,衣角低垂下去,仰天栽进地上积雨。
方雪心中一痛,发足冲到那白衣人身边,将无知觉的他从泥水里扶起。伸手探去,暴雨中辨不清是否尚有鼻息。
眼看那些天霜堂刀客已逃出很远,方雪忽道:“许青鱼,你去杀了那些刀客吧。”
许青鱼哈哈一笑,摇头欲语,方雪又道:“你去杀了,我请你吃鲈鱼。”
“有趣。也当是还那三人的斗笠了……”
—周遭雨线被无形之力振得一乱,许青鱼的笑声倏忽低遥。
天边炸开电光,王山侧过头,但见一线青影沿山道蔓延出去,在经过那几个散乱奔逃的刀客时微有停顿,随后刀客们渐次扑倒在雨中。
方雪抱起白衣人,只觉他轻得像失散了魂魄,身躯如虚无的云气拢成。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
方雪心中转念,如果他就此丧命,不过是荒野中多一缕孤魂,可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和羞耻。她早知生死本寻常,即便这白衣人死去又如何,也只有区区三人目睹罢了。但世上将会减少一分光亮。
“楼里有伤药,须快些回去。”
她抱着一团云在荒凉的风雨中疾奔起来。
九
白衣人醒来时已在山上快雪楼的正屋中,衣衫上遍布干涸的泥痕。
“除下外衫吧,我让王山帮你洗洗。”方雪淡淡道。
那人从榻上起身,温和笑道:“多谢相救。”随后自行走到木盆边,将外袍投入水中。
方雪见他神情从容自如,也不禁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我是快雪楼的方雪,旁边这位是副楼主王山。”
那人颔首道:“在下姓云,云陌游。”他嗓音很年轻,但透出很浓的倦意。
方雪一凛:“我听过你。凭你刀术,有谁能伤你这般重?”王山也问:“要么你是患了恶疾?”昨晚许青鱼杀死天霜堂刀客后便不知所踪,两人将云陌游救回山上,王山只在他胸口处看到一道淡淡的胎记般的细痕,此外别无异样。
云陌游默然摇头。
方雪想起初遇他时,他身上似乎有某种山花青草般的灵气,但从昨夜至今,那股清灵却已消失,当是比那日“病”得又重了,问道:“你是和天霜堂有过节吗?”
云陌游道:“天霜堂觊觎云家的《雪谱》,又疑心是在我身上,一路上追踪突袭,多有纠缠。他们分成十余批人,也是为方便四下打探我的行迹。”
“原来如此。你若非重伤,他们是敌不过你的刀术的。”
“昨夜已是我最后一次出刀。今后我不再用刀,也用不得刀了。”
方雪讶问:“这是为何?因为伤势?”
“随心顺意而已。”云陌游笑笑,“方姑娘又为何要与天霜堂为敌?”
方雪道:“有个故人被他们杀了。”
“那人定然对你很重要吧。”云陌游语声微黯。
方雪道:“哼,那也没什么重要的。”
云陌游道:“可你看起来很悲伤。”
方雪怔住,看着云陌游从木盆中拎起湿漉漉的白衣,忽问:“你要去哪里?”
“晋阳城郊有一家小酒馆。”云陌游轻振湿衣,一股水泉落回盆中,衣衫已又净又干。
王山啧啧称奇,出门把那盆污水倒掉,回来后却觉屋里情形似有些不同了,仿佛片刻间屋里的两人已达成某种奇特的默契。
云陌游系好外衫,轻叹:“此去晋阳险远……”
方雪截口道:“那群天霜堂刀客分作十余批,我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批害死了我朋友。他们既要夺你的《雪谱》,总会来找你吧?我只要跟你同行,他们来一批我杀一批,都杀光了,仇自然便报了。”
王山听她说得决绝,不由得一呆。他本以为设法找出元凶,一刀杀死便可了事,听方雪此言,无异是要公然与天霜堂势不两立了。他本性爽利,年纪又轻,略作犹豫便笑道:“方姐,你这倒也算个省事的法子。”
云陌游摇头欲语,方雪抢先道:“你伤势沉重,能自己活着走到晋阳才怪。我们快雪楼就做次亏本买卖,送你到晋阳便是。”
云陌游沉默良久,叹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酬劳。”
方雪蹙眉:“口气这般狂,什么事都可以吗?”
云陌游苦笑:“须我力所能及。”
方雪沉吟着,忽然莞尔:“一件事不行,须得三件。”说着伸出右掌。
“好,我答应你。”云陌游与她击掌三记。
此约既定,方雪心底竟似隐隐松了口气,自己也觉古怪,招呼王山一同打点好了行囊,道:“咱们去镇上和秀儿道别。”
临出门前,方雪见云陌游在瞧墙壁上一张泛黄的纸。那纸上有“快雪时晴”四字,是她多年前写的。
她心生一念,问道:“云公子,你会不会写字?”
云陌游点了点头。方雪道:“我自己的字很难看,正好劳驾云公子挥毫。”
随后,她取来纸笔,请云陌游写了“千顷竹海”四字,捧走那纸,糊在东边窗棂上方;又请云陌游写下“万丈松涛”,贴在西边那扇窗的上沿。她退后几步,凝望云陌游的字迹,觉得颇具松竹气韵,不禁轻轻点头。
云陌游推窗远望,只见秋雨中一片光秃秃的荒山,哪有什么竹林松林?但他仍是看了很久,微笑道:“听闻古之通达者,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如广厦之荫,乘其荜辂若文轩之饰。方姑娘此举,正是贤者古风。”
“你过奖了。”方雪抿唇一笑,又请云陌游写了“快雪时晴”四字,小心卷好,收入柜中,拍掌道,“等我找到姐姐,再换上这幅新字。”
王山愣了愣神,这是他初次见方雪露出小女孩般的情态,心中反似有些不高兴了,低声嘟囔着:“真要去晋阳呀,怕不得有几千里呢……”
三人踏出门来,方雪撑开伞,却又举步迟疑,忍不住回望屋里墙壁上她十七岁时写下的旧字。仅仅丈许之距,却生出隔世之感。
快雪楼外雨纷纷,何时归来说不准。
十
苏放成亲那天,她远远地躲开人群站着。
她本已很少来街上。那时父母遗下的积蓄已经花光,她想找他借一点银两。不料却碰上他娶妻的日子。
她隐约听见人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她:
“今天那个方家的丫头也来吗?”
“她怎有脸来?苏放早不理她了。”
“听说她这些天还去镇外草丛里练刀……”
“可不是嘛,每日都去。不过练得再好,以后还不就是跑到外面和野男人厮混。”
……
那天她卖掉了从小住着的宅院,算着已够吃用些日子,但她不能没有住处,她来到镇西的荒山,打算在半山腰盖一间屋子。
山腰虽然空旷,但坑坑洼洼,她便花了三天工夫,慢慢用刀铲走土里的乱石。第三天,刀锋撬到了大块坚岩,一声脆响,雪莺刀崩断了。她想这是她唯一一件父母留下的物事了,如今却也损毁了。
她平整好空地后,把那截断刃埋入了土中,她要把屋子盖在上面。
她又去山脚下的林子里砍了一些树,削掉枝叶以做梁柱。她一根一根地把树干拖到半山腰。有次快到山腰时,因太过疲累,圆木脱手砸在她胫骨上,又滚下了山道。她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爬起来下山去继续拖那根木头。她没能成为父亲说的家财万贯的大小姐,也没能如母亲所言,遇到什么如意郎君。
木材、泥料、茅草都备好后,她又忙碌了很多天,终于盖起一间粗陋的茅屋。那时她已手足磨破,虎口和指缝间满是血痕。她取来一张白纸铺开,竭力不让血沾到纸上,抓着笔写下“快雪时晴”四字,贴在了茅屋的北墙上。字写得有些歪斜,但贴得很正。
然后她面对着空落落的屋子,大声地对自己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快雪楼的楼主啦!”
十一
“方姑娘?”
方雪闻声侧头,见是云陌游轻轻唤她。
她无声笑笑,迈步走在最前。一路下山,没听到云陌游的脚步声,但知道他静静走在自己身后,心里莫名有了些底气。从前与苏放、王山同行时都是她走在前面,她也想过走在旁人身后,但此刻她觉得走前走后都无妨。她忽然有些明白前几日自己在害怕担忧什么了。
不过是个寥落人间、冰霜世道,又值得怕什么?无非是怕有的人不能再遇见。
行至镇上秀儿寄宿的人家,方雪叮嘱了秀儿一些日常话。秀儿听说几人要去晋阳,很是不舍。
王山劝慰了秀儿几句,两人说着说着,自行到一边去了。等王山走回时,脸上似有些红。方雪微笑道:“若没说完,还可回去再说一会儿。”王山听后脸色更红,满颊胡须都遮不住。
三人作别了秀儿,回到街上,见许青鱼正伫立等候。王山笑道:“许兄,昨夜有劳了。”
许青鱼道:“咱们何时去吃鲈鱼?”说话中与云陌游目光一触,两人各自微怔。王山禁不住抱了抱臂膀,仿佛长街忽然清冷了许多。
方雪为两人相互引见。许青鱼听了云陌游的名字,目中微亮,倒也未说什么。几人在镇上寻了家酒楼。许青鱼张口便点了三盘鲈鱼,王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云陌游却只饮了半碗清粥。
不多时,只剩许青鱼仍在大快朵颐,瞥见王山的船桨上挑着几个包袱,笑问:“你们要出远门?”
方雪道:“我们要去个有趣的地方,见有趣的人,做有趣的事。”
许青鱼摇头道:“世上哪来这么多‘有趣’?”方雪道:“不错,料想许兄是不愿同行的,咱们就此别过。”
雨停后,三人骑马出了芦镇。王山回头一望:许青鱼远远地跟了上来,脚下看似只是微动,却比奔马快得多了。
王山笑道:“方姐,还是你有法子。”
方雪道:“或许只是因为他觉得云公子很有趣。”
北行两日,太平无事,来到嘉兴城南五十里的一处集镇。
几人下马闲逛,王山去采补干粮,连日沉默的云陌游忽道:“方姑娘,你有没有想好第一件事?”
方雪似笑非笑道:“我想做武林第一刀客,你能帮我做到吗?”话音未落,忽觉双肩、双腕、丹田、双膝处的穴道渐次炙热了一瞬,立时停步检视内息,异感却已无影无踪。
云陌游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件事不难做到。”
方雪愕然失语。在她心中此事可谓千难万难,近乎绝无可能,没想到云陌游随口便应下了。
不远处的许青鱼笑了起来:“实在有趣。”
王山买了些栗子回来,当街喂逗鹦鹉,口中俏皮话不断。虽是远行,他仍然带着鸟笼。
方雪与王山平日交谈不能算多,王山沉闷时便喜欢找鹦鹉说话,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许青鱼却饶有兴味地瞧个没够。
经过那集镇后,方雪有些心神不宁,问道:“云公子,你方才所言当真吗?”
云陌游却没答她,身躯摇晃,猝然从马背上摔落。
方雪一惊,下马奔近,见他身上沾满污泥,双目闭着,脸色苍白,很是落魄委顿。她想扶云陌游,云陌游摇摇头,手指微动,缓缓将泥土中的一瓣落花扣在掌中,忽道:“也许是我错了。”
方雪将他拉起,蹙眉问:“什么错?”
云陌游轻叹:“也许我本就是错了。”
方雪再追问,云陌游却已晕厥过去。许青鱼凑上前,扯低了云陌游衣襟。王山叫了起来:云陌游胸口那道细痕似比两日前深重了许多。
许青鱼笑道:“有趣,原来他是不打算练刀了。”
“你怎么知道?”此事方雪听云陌游提过,当时许青鱼却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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