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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上云踪(1/2)

目录

郊野间丘陵起伏如海

雨水如潮水般从远方层叠压来

雨线连绵打在野草与河水上

溅起一阵阵水雾

云陌游走在飞腾的白雾中

仿佛是从云中而来

一 剑映枫桥

黄昏,姑苏城外春草乱摇,眼看着雨要落下来了,一个年轻人走着走着,忽然就地盘膝,坐在了郊野间。他腰身挺拔,膝上横剑,整个人像云中蓄势待发的雷。行人三三两两,以为他是拦路的劫匪,都绕开了他。

只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远远地直冲这剑客而来,在他跟前作揖道:“请教这位侠士,枫桥可还远吗?”

那剑客低头看着膝上的剑,片刻后忽一笑:“萍水相逢,你不怕我是歹人?”

书生道:“太阳尚没落山,有什么可怕的?实不相瞒,在下每见到佩剑的侠士,便心生亲切。从前我遇过一个剑侠,嘿嘿,那真叫了不起。”也不知他是称赞那剑侠,还是自矜从前的际遇。

那剑客又一笑,笑声干冷,着实不算亲切,但书生却不以为意,见他不接话,径自又道:“那剑侠姓云,你既然用剑,兴许也有听闻。”

剑客目中寒光一闪,皱眉抬头:“莫非你是说云陌游云公子?”

书生呵呵笑道:“你果然听过。”

剑客道:“前方三里就是枫桥。”说完又垂下头。

雨珠淅淅沥沥洒落,书生道:“我上次来时,记得枫桥边有个卖茶水的棚子,兄台何妨与我同去那里避雨?”

剑客道:“你道我为何坐下?我便是不爱在雨中走路,莫如等雨停了再做打算。你自己快快走吧。”

书生愕然失笑:“这雨下到明晨你也等?”见那剑客不答,向前急匆匆去了。走出百来步,雨下大了,回头却已望不见那剑客,几个撑伞的黑衣人团团围住了剑客所坐之处。

书生停步张望:那些黑衣人齐齐丢下伞,从腰畔拔出细细的光。远处的雨线晃动了一霎,那剑客露出了身形,黑衣人渐次栽倒。

那剑客孤零零立了片刻,提剑大步而行。地上的黑衣人中忽然蹿起一个,跃袭剑客后心,那剑客反撩一剑,天边掠过电光,一瞬里黑衣人身形凝停在半空似的,随即跌落进泥泞。

少时,那剑客行到书生近旁,道了声:“走吧!”书生心中豪气忽生,一言不发地跟着剑客走在雨中。

两人衣衫尽湿,来到枫桥畔,只有河水泛着雨花从桥下急流而过,却不见茶棚。剑客问:“你上次来枫桥是何时?”

书生笑道:“七年没来苏州,险些找不着枫桥。”他这一路脚步笨重,剑客知他不通武功,见他笑得洒脱,问:“以前看过杀人?”

书生摇头,道:“江湖上的事嘛,听过,听过。”

剑客听他语气似对江湖不甚在意,就道:“我方才所杀,是天霜堂的刀客,每个都能在一炷香内杀死你一百次。”

书生道:“是吗,佩服。雨这般密,此地又没个遮拦,兄台要进城就快快动身吧。”

剑客道:“你来枫桥作甚,你不进城?”

书生道:“今日是三月初六,我须在桥边等到初七太阳落山,才好离去。”

剑客盯着书生,冷笑道:“巧得很,我也要等到三月初七才走。”说完竟又坐下。

书生见他满身泥垢,错愕道:“你即便要等,也不必这般坐着。”那剑客听了,反而躺倒在地上积雨里。书生一时无言。

这场雨来去匆匆,说话间渐小而晴。一驾马车缓缓驰近,车夫是个五旬老者,在枫桥边勒马,打量着一躺一立的两人,神情狐疑不定。

书生笑道:“老丈,你可是要问路?”

老者道:“不敢,请教两位可曾在左近见过黑衣带刀之人?”

那剑客翻身跃起,衣衫上泥水淋漓,淡然道:“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老者道:“如能告知,老朽感激不尽,少不得要奉上两盏热茶。”

书生笑道:“若有热茶,倒可以喝上一碗。”

老者脸色一变:“二位当真见过?共有几人?”

那剑客冷哼道:“你这马车里是满厢重物,何来茶水?”

老者沉吟一阵,笑道:“阁下好耳力。还请稍待。”说完,从马车的车厢里扯出一大捆竹竿与麻绳,另有几方木凳。剑客看到那竹竿甚长,方才竿尾定是在车厢另一端伸出许多,行车时怕是颇引人注目。

老者道:“二位先坐吧。”那书生瞧得迷惑,但随即哈哈一笑,取凳子坐了,又递给剑客一个凳子。剑客默然坐下。

那老者手提一把竹竿,环绕两人迈步,边走边不停插下竹竿,两人周身很快便多出个方圆丈许的竹阵。雨后泥土松软,但老者随手掷竹,却入地甚深,那剑客认定老者是有意显炫内劲,只冷冷一笑。那书生看不出厉害,连称有趣。

老者从车厢里取出泥炉陶壶、几只茶碗,放在两人凳子旁的地下,而后解了马匹的木轭,伸指在马臀上轻戳,那马如遭刀剑,眨眼间奔入荒野,马嘶声渐渐隐没。

老者将车厢木壁拆散成大片木板,搭在竹竿顶端,用麻绳捆得牢靠,竹阵成了个简陋的棚子;又提着车辕和木轮,在炉边徒手掰成木块,生起火来。老者松了口气,道:“待炉火旺些,便可坐壶煮茶了。”说完拿起陶壶去河边取水。

书生怔了怔,转头看向剑客,道:“哈哈,我早就说这里有个茶棚。”

剑客淡淡道:“不错,阁下料事如神。”

书生见老者提壶回来,又道:“径直用刚落过雨的河水煮茶,怕是不怎么干净。”

老者扫了一眼书生与剑客的衣衫,意似你两人也不怎么干净,但仍道:“言之有理。”猛地抖振手中陶壶,壶中冲天射出一清一浑两道水泉,老者用壶接住那股清泉,放在火炉上。

剑客道:“风雷震荡,激浊扬清,阁下莫非是‘风雷阔剑’司徒雷?”

那老者从衣襟中取出一包茶叶,撷少许入壶,随口道:“退隐十年,不意仍有人识得老朽这手功夫。”

那书生喜道:“原来老丈也是位剑侠,怎么身上未曾携剑?”

那老者司徒雷道:“老夫的剑就在此间,离二位不算远。”那剑客面无表情地听着,书生好奇追问:“你的剑到底在哪里?”

司徒雷不答,却望向那剑客,道:“好在老朽不算老眼昏花,也还能识出这位仁兄。”

剑客道:“你认得我?”

司徒雷道:“我认得你的佩剑—柄似龙首,鞘上镂鳞,这是近几年名动江湖的‘龙鳞剑’。阁下自然就是人称‘江南快剑第一’的卢飞尘。”

剑客卢飞尘道:“司徒总镖头过奖了。”那书生听他名中有个尘字,为人又不甚洁净,不禁扑哧一笑。司徒雷注目书生,又道:“看这位小哥儿的目光身形,不似武林中人,可是与卢兄一道的?敢问高姓?”

那书生道:“在下韩固,韩信之韩,班固之固。我与这位卢兄,也只刚刚相识。”

司徒雷颔首道:“老朽是个粗人,韩信之名倒也听过,班固却不知了。老朽有一句劝言,韩兄若无要事,还是早离枫桥吧。”

书生韩固道:“在下正是有要事,才来这枫桥边。”

司徒雷问:“不知是何要事?”

韩固却道:“说来话长,不妨先喝口茶。”他见茶水尚未煮好,就从行囊中取出纸笔,以笔锋残墨写了个大大的“茶”字,挑在竹竿上,笑道:“献丑了,帮你写个招牌,聊代茶资。”

那茶字写得飘逸欲飞,司徒雷与卢飞尘都不精书法,却也隐约从字上看出一丝旷然离尘之意。司徒雷叹道:“若非看淡世事,怕是写不出这般的字。”

三人各喝了一碗茶,不多时有行人路过,倒也有三两个走入棚子讨要茶水的,司徒雷收了每人三文钱。卢飞尘道:“想不到风雷镖局的总镖头,竟在这荒郊野外卖起了茶水。”

司徒雷笑呵呵道:“镖局的生意,十多年前老朽便已不做了,与其天南海北地奔波,倒不如摆开茶棚,坐地发财。”

卢飞尘道:“司徒老兄所问黑衣刀客,当是天霜堂中人吧,适才我倒是撞见了几个。”

司徒雷一凛,问道:“那几人向何处去了?”

卢飞尘道:“都被我杀了。”他见司徒雷脸色惊疑,便又继续道:“我这几年行走江南,有时遇到些天霜堂的败类,便顺手除去。怎么,司徒老兄与天霜堂是有仇还是有旧?”

司徒雷道:“天霜堂为祸武林,阁下说他们是败类,颇合我心。但老朽与他们也称不上有仇。阁下孤身单剑便敢与天霜堂为敌,老朽实在佩服。”

卢飞尘道:“不敢当,举手之劳罢了。”

司徒雷道:“近来苏州城中常有天霜堂刀客走动,怕是又图谋不轨,老朽已经留心多日。”

卢飞尘道:“我杀的那几个刀客,是朝着城门去的,定是打算进城与同伙会合。”

韩固插口道:“这天霜堂是什么门派,很是凶横吗?”

司徒雷道:“天霜堂总舵在庐山五老峰,分舵众多,堂主柳寒山号称‘霸刀无双’,堂中刀客如云,手段酷烈。近十年天霜堂在各地杀人如麻,颇有一统武林之意。”

司徒雷又给韩固解释了几句,忽听远处传来人马喧哗声,三人眺望荒野:昏黄的日光下,四个黑衣人纵马而来。

卢飞尘对韩固道:“你且退开些吧。”韩固却摇头道:“是天霜堂的人来了?我倒想见识一番。”

那四个黑衣人顷刻来到茶棚边,在马上扫视三人。韩固看到四人腰畔都系着黑鞘长刀,刀鞘上镂出一线霜白。

为首的黑衣刀客道:“你们三个—”卢飞尘却已抢先道:“不必废话了。”说完踏前出剑。

那刀客在马上抽刀,格住了卢飞尘的一剑,怒道:“你这厮作甚?”

卢飞尘没料到这一剑能被挡下,心知这四人的刀术比先前所杀刀客要高明得多了,收剑冷笑道:“几位不是来找我的?”

那刀客道:“找你作甚?你小子既然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们。”

四人纷纷下马,司徒雷料想是这四人尚不知有同伴死在卢飞尘剑下,赶忙抢上前来,笑道:“误会,误会!几位快请喝碗茶消消气。”

那刀客道:“哼,你端茶来吧。我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紫衣的女子经过?”

司徒雷一愣,道:“这可从未见过。”

四个刀客接过茶碗喝了,相互对望一眼,一齐丢碗拔刀,步法变幻,将卢飞尘围在当中。

司徒雷见这四人配合迅捷,绝非易与之辈,便连声道:“唉!我的茶碗!”俯下身去捡拾摔碎的碗片。韩固一时不知所措,也弯腰去帮司徒雷捡碎碗。一刀客道:“碎都碎了,还捡个鸟?”说着一脚踢向韩固后腰。

司徒雷暗暗叫苦,他手中扣了几片锋利的碎瓷,本想等候良机打出,却见那刀客出脚力道不小,韩固若被踢中,怕是要成废人,只得扯住韩固衣衫,膝上迸力向后疾掠避开。

那刀客恍然惊笑:“好老儿,原来也是练家子!”

司徒雷不等稳住身形就将碎瓷甩向四个刀客,口中急叫:“卢老弟!”

卢飞尘见司徒雷出手,却不出剑夹攻,反而退开一步。四刀客从容挥刀击开碎瓷,脸上煞气一闪而过。

卢飞尘皱眉道:“司徒兄,咱们以二敌四,未必便输,用不着使碎碗偷袭。”

“以二敌四?”为首的刀客看了看韩固,道,“是了,是你这书生不会武功。”

司徒雷苦笑无言。

忽然,众人听到桥下河水响动—水花冲天飞起,从河里竟跃出一个紫衫女子来,不疾不徐地走近。

她衣衫湿透,紧贴肌肤,显出身姿姣美。韩固看了一眼,赶忙收回目光,脸色古怪地注目别处。四个刀客的眼神却在那女子身上滴溜溜打转,那女子蹙眉道:“即便是以一敌四,你们以为本姑娘便会输嘛?”

为首刀客道:“原来你躲在水里。嘿嘿,我四人要杀你不难,要生擒嘛,就须费些手脚。”

那女子本来在河中闭气躲避,已摆脱四刀客追杀,却窥到茶棚边的争斗,不愿牵连旁人,故而现身,闻言冷笑:“你们尽可试试。”

那刀客目露邪光,笑嘻嘻道:“等擒下你,看你是否还这般硬气。到那时谁输谁赢,比的可就是床上功夫了。”

那女子身子一颤,袖里已滑出一柄短剑,捏剑柄的指节泛白,显是气极。韩固忽然走近两步,指着那刀客道:“你怎能出此污言秽语,难道天霜堂中果真皆是败类吗?”

司徒雷见韩固此刻离刀客不足三尺,随时有中刀毙命之危,情急中接连踢飞地上瓷片,袭向四刀客;与此同时,那女子瞬息刺出四剑,剑光直指四刀客咽喉。四刀客一时难辨这四剑虚实,各自旁跃,让开了短剑和瓷片。

那女子趁机踏前抢位,司徒雷江湖经验老辣,脚下一闪,与那女子和卢飞尘站成品字型,将韩固护在中间,也将四刀客分隔开。那女子道:“这四人不过是相互配合得紧,莫让他们结成刀阵,便不足道。”

四刀客互换眼色,似在犹豫是否要退远些重新结阵,卢飞尘忽然对面前一个刀客道:“你出一刀,我出一剑,一招定生死。”

那刀客一怔,横刀凝神戒备,阴笑道:“一对一吗,好,旁人不得相助。你先出剑吧。”这“旁人不得相助”一句,是他们四刀客惯用的暗语,意为“一起下手”,他说完不等卢飞尘先出剑,径自挥刀斩出。

韩固忽听耳边飒然一响,一转头,看到卢飞尘对面那刀客胸口处已多了个血洞,卢飞尘却仍提剑立着,地上雨水不知为何所激,溅在了靴上。韩固这才感到眼睛刺痛,似被什么耀伤,但方才却未看到一丝剑光。

另三个刀客尚未及出刀,见同伴竟已死去,一时惊住,暗忖这一剑换成自己也定然接不下。司徒雷趁机右腿横扫,劲风大作,三刀客赶忙后跃,瞥见卢飞尘脸色发白、身躯微晃,竟坐倒在地,无不懊悔:那一剑太过神妙,他施展后竟至虚脱,方才若三刀齐下,他决然无法抵挡。

司徒雷肩不动、膝不弯,袖底忽然飞出几片碎瓷,这一记“袖中霹雳”是他昔年走镖时用以绝地求生的奇招,三刀客未及站定回神,已被瓷片撞中下盘穴道,踉跄摔倒。

那女子不待三人缓过气来,抢步俯腰,短剑在三人喉间抹过,司徒雷急叫:“且留活口!”然而话音未落,三道血箭已激射出去,溅在端坐泥地的卢飞尘身上。卢飞尘哈哈一笑,道:“痛快。”

四个刀客俱死,司徒雷微微一笑:“摔坏老朽的茶碗,岂是白摔的?”回看韩固神情,似并不怎么惊惧,也不禁有一丝佩服,道:“韩老弟,你不通武功,胆子倒大。”

韩固道:“过奖,我虽不会武,但与天霜堂无冤无仇,料想他们不至于无端加害。”

司徒雷叹道:“若只要无冤无仇便可相安无事,那世间争端又是从何而生?”

卢飞尘道:“你方才直言天霜堂是败类,已算是与他们结了仇。”

韩固脸色微变,想了想道:“这四人都已死了,我说什么天霜堂也不会……不会知道。”

那女子冷笑道:“等本姑娘说与他们,他们便知道了。”

韩固一怔:“姑娘说笑了。”那女子道:“谁跟你说笑。”韩固张口结舌,一时无语。

司徒雷道:“看姑娘身手,绝非无名之辈,不知可否赐告?”

那女子道:“我叫萧晚。”

司徒雷沉吟道:“敢问可是婉顺之婉?”

萧晚冷淡道:“是夜晚的晚。”

司徒雷心下暗惊,与卢飞尘对望一眼。两人都知“紫霄”萧晚名头不低,是杀手行会“九霄”的头目之一。九霄行事狠辣,但四年前绝迹江湖,传闻俱已死在云陌游剑下,没想到这紫霄却还活着。

司徒雷道:“原来是紫霄姑娘,久仰了。看方才情形,姑娘似是与天霜堂有过节?”

萧晚道:“我在城中遇到这几条天霜堂的狗,他们出言不逊,与我争执起来,我杀了一个,却被剩下四个缠住。”

司徒雷听说过萧晚剑术极高,行事却颇有邪气,不愿与她过多牵扯,便道:“实不相瞒,稍后怕是还有天霜堂刀客会来枫桥,姑娘既与天霜堂结仇,不妨早些离去。”

萧晚却不走,只道:“是吗?若再有狗来,倒还可以再杀几条。”

司徒雷点了点头,默然将四具刀客尸身扔进河里;此时韩固神情已定,来帮司徒雷抬尸体,司徒雷借机又劝韩固,韩固却也不肯离开。

司徒雷丢完尸体回来,卢飞尘问道:“司徒兄,你说天霜堂的人还会来枫桥?”

司徒雷道:“不错,明日三月初七,是云陌游云公子之父云寒川的祭日,云公子或会归家—天霜堂刀客汇聚苏州,恐怕正是冲着云公子而来。”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北边不远处的矮坡,又道:“城里的云家旧宅早已荒弃,而那边正是云家祖墓所在,天霜堂的人若存歹心,定会在枫桥左近设下埋伏。”

卢飞尘道:“原来司徒兄在枫桥边摆开茶摊,却是为了盯窥天霜堂的动向。”

司徒雷颔首道:“老朽虽然本事不济,但多年前与云公子总算是有些交情,此举也不过是想略尽微力。”说完看向萧晚,心想江湖传闻九霄是毁在云陌游剑下,不知确否。但见萧晚静静站着,对他这番话无动于衷,似全不在意云公子这三个字。

司徒雷沉下一口气,寻思如今她既与天霜堂有仇,倒也算是同仇敌忾,便继续道:“故而,这枫桥边实已成险地,三位若无要事,当真不必在此停留。”

卢飞尘冷淡道:“若明日能见到云陌游,那倒值得一留。”

司徒雷转头看韩固,韩固却抢先笑道:“我本就是为见云公子而来,岂能离去?”

司徒雷道:“竟是如此。那么韩兄大可明日再来。”

韩固摇头道:“我也知云公子如神龙隐现,行踪飘忽,明日再来恐会错过,还是提早等候为妥。”

司徒雷长叹一声,不再多言,转而四下踱步,忽然找定了一块空地,坐下挖起土来。

韩固瞧得错愕,问:“你这是作甚?”司徒雷却不答他。四人都沉默,忽有噌的一声,却是卢飞尘调匀内息,站起来归剑入鞘。

韩固想起尚未与萧晚通名报姓,便道:“萧姑娘,在下韩固,韩信之韩,班固之固。这位老爷子是风雷阔剑司徒雷前辈,而这位则是人称江南快剑第一的卢飞尘卢兄。”

司徒雷听了,挖土的手顿了一顿。卢飞尘皱眉道:“你记性倒好。”

萧晚恍如未闻,在茶棚里坐下,又给自己倒了碗茶水。韩固见她不搭理自己,脸上微红,也端了一碗茶慢慢喝着。

司徒雷已将坑挖得颇深,忽而俯身伸手,从坑中捞起一柄剑,他拂去剑鞘上的泥土,拔出剑来,剑身比寻常剑阔出一倍,瞧着极为厚重。

韩固讶然失笑:“原来前辈把剑藏在土中。”

司徒雷叹道:“早年埋剑于此,不想此剑仍有重见天日之时。剑锋已锈,我也老了。”

韩固闻言心事浮动,环顾四野暮色,半晌后忽道:“兴许天霜堂的人不会再来了。”

司徒雷道:“当年天霜堂为夺取云家秘籍‘落英谱’,曾千里追杀云公子,折损惨重,可算与云公子仇怨极深。我猜想他们多半会来。”

韩固道:“难道如今江湖中就任由天霜堂为非作歹?”

司徒雷道:“也不尽然。听闻涉川剑杨逊这几年已挫败了天霜堂不少奸谋,快雪楼近来更是声势惊人,连天霜堂副堂主林摧之也已死在楼主方雪的刀下。江湖人都说,他日手刃天霜堂主,当在此二人之中。”

韩固道:“此二人?那云公子呢?”

司徒雷道:“十多年前那次追杀,天霜堂出动了半数精锐,仍徒劳无果,江湖人都说,半天霜遮不住一朵云。”

韩固拍掌道:“原来如此,料想天霜堂今次也难伤损云公子分毫。”

司徒雷道:“这话再对没有。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天霜堂这回来势不小,凭老朽的微末剑术,只是权当多一只眼,帮云公子留神罢了。”他提剑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对萧晚道:“萧姑娘,你若是不打算走呢……”

萧晚截口道:“我走与不走,与你何干?”

司徒雷笑呵呵道:“老朽的意思是,劳烦姑娘先把茶钱结了,你喝了两碗,共是六文钱。”

“你这老头,好生小气。”萧晚冷笑一声,丢给司徒雷一块碎银,“不必找还。”

司徒雷笑着接住银子,方要道谢,神情倏然一肃,道:“远处有人来了。”

卢飞尘道:“来了七个。”

韩固张望远方,不见有人,等了片刻,才隐约看到从城门方向驰来一伙骑马的人,却辨不清人数,不禁暗自骇然。司徒雷等人收敛了兵刃,悄然等着。

那伙人黑衣带刀,果然正是天霜堂的刀客。他们在茶棚边纷纷下马,一刀客扫了一眼棚中,没什么异样,对同伴道:“先干活儿,再回来喝茶。”

七个刀客快步走向茶棚北边的矮坡。

司徒雷低声道:“咱们跟上去,等会儿这七人若四下逃散,劳烦卢老弟与萧姑娘盯紧。”说完不待两人答应,已提剑向那矮坡蹑行过去。

卢飞尘拔剑站起,跟在司徒雷后面。萧晚蹙眉放下茶碗,也跟了上去。韩固赶忙迈步追去,卢飞尘道:“你就不必跟着了,退远些吧。”

韩固却不听,和卢飞尘并肩走着,见前面的司徒雷横剑当胸,渐行渐疾,双足几乎要离地飞起,竟仍无声无息。

韩固不通内功,掩不住自己的脚步声,七个刀客刚要迈上矮坡,听到背后有靴子踩折草叶的声响,霍然回头,惊见司徒雷已近在咫尺,巨剑急斩,晚风中如一道斜阳扑面照来!

七人分跃两旁,让开了这一剑。司徒雷冲到了七人前头,猛啸一声,双手握剑,刹步拧身,如风车般轮转回来,有两个刀客走避不及,被巨剑切入胸口,崩开一线血泉,就此毙命。旁边一刀客被司徒雷的剑刃磕到刀身,长刀脱手飞出,司徒雷上前一脚,将他踢得闭气晕厥。

卢飞尘与萧晚在司徒雷出剑时便左右散开,有三个刀客闪身避到卢飞尘跟前,卢飞尘一剑挺出,径直刺入最前一个的心口,紧接着与第二人刀剑相格,察觉出此人修为颇高,当机立断又使出先前那必杀必中的一剑,风里爆开嗤的一响,第二个刀客栽倒在野草中,剩下一个刀客却挥刀砍向韩固。

卢飞尘浑身脱力,瞥见韩固大叫一声,竟抬臂去挡刀,当即强凝心神,出剑将刀刃架偏,那一刀在韩固左肋旁擦过,割开了韩固的长衫。与此同时,萧晚与逃向她那边的一个刀客互换一招,那刀客站定不动,萧晚反手掷出短剑,剑光在卢飞尘与韩固之间蹿过,射入了韩固身旁那刀客的咽喉。

萧晚转身走向卢韩二人,她身后那刀客眼睁睁看着她迈步,抬手一摸喉咙,头颅忽从颈上滚落。

司徒雷见七个刀客顷刻间六死一晕,不禁朗声一笑。韩固惊魂初定,也跟着哈哈笑起,卢飞尘道:“你笑个屁。”

韩固收住笑声,朝卢飞尘深深一揖:“多谢卢兄相救。”卢飞尘看也不看韩固一眼,径自闭目调息。

司徒雷在那晕厥的刀客身上连点数指,封住他周身要穴,将他拍醒,喝问:“你们天霜堂究竟有何图谋?”

那刀客冷笑不答,司徒雷抬脚在他胸口一踏,又问:“你们方才说‘先干活’,是打算干什么勾当?快快说来!”

那刀客咳嗽两声,吐了口唾沫,恨恨瞧着司徒雷,仍不说话。

萧晚拾起短剑,在手里把玩着,忽然弯腰一刺一勾,将那刀客的左眼挑瞎,一缕细血飞洒在韩固的靴上,韩固双唇紧闭,强抑住惊叫。司徒雷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那刀客惨呼一声,又晕过去。萧晚在刀客衣衫上抹了抹剑身的血,那刀客瞬息醒转,见她又落剑来挑自己右眼,急道:“我说!我们是来、来下毒的!”

司徒雷道:“下毒?你们是想害谁?”

那刀客道:“是云、云……”剧痛中却说不下去。

四人闻言对望,司徒雷又道:“是云陌游云公子?就凭你们,也妄想能毒倒云公子?你们打算如何下毒?”

那刀客欲言又止,忽听萧晚冷冰冰一哼,忙道:“我也是听从吩咐,这下毒的法子,也是上头教的。我若说了,你们可否放我一条生路?”

司徒雷斟酌片刻,道:“好!只要你照实说。”

那刀客道:“上头给了我们一瓶奇毒‘霜霖’,让我们七个掘开云寒川的坟墓,将他尸骨胡乱抛了,再用毒水淋洒在尸骨上;等到明日云陌游来时,见到亡父的尸骨散落一地,岂能不收殓重葬?那时他就算明知有诡,也不得不中毒了。”

四人闻言凛然,均觉这法子实在歹毒,明日云陌游只怕当真会中毒。韩固连连摇头,痛骂了几句,司徒雷道:“贼子恁地阴损!那瓶毒水呢?拿来!”

那刀客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具尸体,道:“在他身上。”萧晚走过去,小心翼翼从尸身衣襟里翻出一个瓷瓶。

司徒雷又问:“你说的‘上头’是谁?你们天霜堂这次来苏州,是谁领头?来了多少人?”

那刀客道:“领头的是宁副堂主。我们是分批来苏州汇聚,我今日初到,也不知共来了多少人。”

司徒雷面色一变,沉思起来,没想起再要问的,便道:“看你答得还算老实……”

萧晚轻笑接口:“就把这瓶毒药赏你给吧。”

司徒雷一愣,那刀客骇叫起来:“别!使不得!”萧晚却已拔开瓶塞,将毒水倒在那刀客的衣衫上。

毒水渗进衣衫,那刀客叫声立时顿住,僵挺死去。四人见这霜霖毒性如此霸烈,面面相觑,各自沉默。

良久,司徒雷道:“萧姑娘,咱们已答应放他,你这般作为,岂非失信?”

萧晚冷冰冰道:“那是你答应,我可没答应。你若看不惯,就请赐教吧。”

“姑娘言重了。”

司徒雷并不着恼,转而对韩固道:“天霜堂久不见这七人回去复命,定会再派人来。韩老弟,方才你身陷险境,那也不用我多说了。你自己快走吧!”

韩固却只摇头不语。卢飞尘道:“你留下只会枉送性命,等会儿打杀起来,须顾不得你。”

韩固道:“我不走,也不用你们救护。堂堂男儿,死便死了,何须多言?”

卢飞尘冷笑一声,径自走向茶棚,韩固愕然道:“不管这些尸身了?”

司徒雷道:“地上流血太多,腥气难掩,总归是瞒不过,倒不如留下尸身,挫挫天霜堂的锐气。”说完也朝茶棚走去。

四人走出几步,司徒雷忽然叹道:“卢兄、萧姑娘,你们也听见了,兴许宁碎之稍后即到。”

萧晚蹙眉走着,一言不发。卢飞尘淡淡道:“那便如何?我今日刺了两记‘云影’,累得挪不动步子,可懒得再离去。”

司徒雷喉间一哽,一时沉默。卢飞尘又道:“司徒兄要走便走,我不笑你。”这话说得甚是无礼,司徒雷却只是苦笑一声,仍没说话。

韩固道:“那宁副堂主很是厉害吗?不知比司徒前辈如何?卢兄那惊龙般的一剑,料想那姓宁的就接不下。”

卢飞尘闻言黯然。司徒雷叹道:“天霜堂有三位副堂主,听说其中刀术最高的,便是‘素手染玉’宁碎之。只怕老朽修为再高十倍,也绝非她的对手。”

韩固呆了呆,问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任由歹人毁去云家坟墓。”说完却没人接他的话。

来到茶棚边,司徒雷背对三人,忽然道:“当年走过几十趟镖,却从没接过守墓的生意,哈哈,说不得,只好凭此朽身锈剑接下了。”他站直了身形,将巨剑拄进泥土,虽白发苍苍,但瞧来极是威猛。

韩固道:“前辈,你—”话未说完,萧晚已抖腕将短剑插在地上,冷笑道:“留便留下,有什么好说的?”

卢飞尘拔剑出鞘,也掷在脚下,剑刃颤出一声嗡鸣,远远传开,惊飞了乱草中的鸟雀。

韩固看着这三柄长短不一的剑。斜阳下,一抹昏黄的光在剑上流转,似给剑刃涂上了一层暖热,那股暖意映入韩固心头,打得他胸口隐隐灼痛。韩固蓦然飞奔到矮坡下,拾起一柄长刀,又奔回来,用力把刀尖也插进土中。

四人彼此对视,不约而同一笑。等候许久,只有河上零星漂过晚归的渔船,却不见天霜堂刀客再来。

韩固道:“兴许贼子害怕了,不敢再来。”司徒雷默然摇头。

四人中除韩固外,耳力目力俱佳,又过半晌,夜色渐浓,周围仍无异动,不禁都有些疑惑。

韩固忽道:“我今年三十岁,还未请教卢兄贵庚?”卢飞尘一怔,道:“二十七。”司徒雷便也说了自己已五十有三。韩固嗯了一声,看着萧晚欲言又止。

萧晚道:“二十六。”她语调随意,说完斜眼回看韩固。韩固被她亮晶晶的眸光一逼,不自主地低下头,倒了碗茶一口喝干。

卢飞尘道:“韩兄,你这般口渴吗?茶喝多了苦嘴,不如买些酒肉来吃。”

司徒雷打量周遭,先前七个刀客的马匹被杀气惊得奔散,此刻仍剩一匹徘徊在茶棚左近,便沉吟道:“卢兄所言不错。若骑上马进苏州城里找家酒楼,买些吃食回来,倒也是好的。”

韩固拊掌赞道:“且做长夜之饮,何惧恶寇强贼?快哉,快哉!”

司徒雷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笑道:“可惜老朽这一丁点家当,怕是买不了多少酒肉。”

萧晚道:“我早前给你的那块碎银呢?”

司徒雷恍如未闻,却对韩固道:“韩老弟,不知你是否带得银钱?可敢骑马入城,辛苦这一遭?”

韩固大笑道:“有何不敢?三位少待。”他走到那匹马近旁,翻身上去勒紧缰绳,呼喝几声,纵马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司徒雷叹道:“这书生骨气硬直,盼他先前是碍于颜面,此去莫再回来。”

卢飞尘道:“他若一去不返,倒少了个累赘。”

天阴无月,夜浓如墨,三人坐在茶棚里,各怀心事,谁也没再说话。一个时辰过去,方圆半里除去零散几个赶路的百姓,别无来者。

萧晚道:“那书生怕是不会回来了。”

三人站起眺望,东南远远的有一片模糊轮廓,分不清是苏州城的城墙还是天上的暗云,北边是埋葬着云家先人的草坡,河西岸则是荒野乱径,都隐没在黑沉沉的夜里。

司徒雷四下走动,枫桥边野草连片起伏,河水的流淌声如人细语。

卢飞尘忽道:“有马蹄声。”

司徒雷停步侧耳,道:“是一人一马。”

三人握紧兵刃,在茶棚边等着。

马蹄声渐响渐近,马上人的眉目在夜色中浮现,满脸倦色,喘息粗重,却是韩固返回。

韩固一边下马,一边已连声笑道:“哈哈哈,这匹马当真难骑。”司徒雷叹了口气,见马背上驮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油纸包,用线扎在一处,皱眉道:“韩老弟,你是打算吃上三天三夜吗?”

卢飞尘笑了笑,上前取下油纸包,道:“我倒真有些饿了,多谢。”他拍了拍韩固肩膀,走回了茶棚。

韩固定在原地,似愣住了,忽又哈哈一笑,从马背上又解下两个大皮囊,道:“还有酒呢!”

韩固拴了马,四人在茶棚里坐下。司徒雷取出烛灯询问,卢飞尘道:“既都不走,还怕什么?点了便是。”韩固笑道:“只怕天霜堂的人在远处瞧见,以为是鬼火,吓得再不敢来。”

司徒雷道:“不错,咱们光明磊落。”当即点起烛火。卢飞尘解开一个油纸包,见是切好的火腿,便径自抓起塞入口中大嚼。韩固想起了什么,找出一个纸包递给萧晚,却是他怕萧晚吃不惯荤腥,特意买的果子蜜饯。

萧晚神色淡漠,接过吃了几口。韩固拎起酒囊倒满四个茶碗,道:“这是枕河楼的好酒,咱们同饮一碗吧。”他说完当先饮尽,道:“天霜堂的人是否不会来了?又或者,那毒水就只一瓶,他们已黔驴技穷?”

三人也都喝了碗中酒,司徒雷道:“韩老弟好酒量,只是此言怕是有些低估天霜堂了。来,我再敬你一碗!”

卢飞尘猜出司徒雷是想灌醉韩固,再将他妥善安置,便只自顾自吃喝,不发一言。萧晚忽然轻笑道:“大敌当前,还是少喝些酒吧。”

司徒雷瞪了萧晚一眼。韩固道:“萧姑娘言之有理。”却仍与司徒雷对饮了一碗。卢飞尘道:“萧姑娘,我也敬你一碗。”萧晚也不推辞,倒满一碗酒喝了。

四人吃喝一阵,烛泪渐堆。韩固问道:“云公子的家乡便是苏州吧,他很少回家吗?”

司徒雷叹道:“老朽只知十年前的三月初七,云公子曾归家祭祀,与陆青渊约在苏州郊野斗剑。那陆青渊昔时是天下第一剑客,云公子胜了他,从此名扬天下。”

卢飞尘道:“此事江湖哄传,但近十年里云公子是否回过苏州,却是谁也说不准。”

韩固道:“或许云公子是以十年为期,明日多半会来。等到明晨—”

萧晚截口道:“说来说去都是云陌游,有什么好说的?”

韩固一愕,不再说下去。四人静默在凉风中。

萧晚取过皮囊径自倒酒喝酒,脸上竟始终不露醉态,她见卢飞尘满身泥垢、胸襟上还有吃喝时染上的油渍,蹙眉移开目光,又见司徒雷正闭目养神,而韩固却时不时偷眼来瞧自己。她忽对韩固一笑:“韩信之韩,班固之固?”韩固一愣,道:“正是。”

萧晚道:“岂不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无形?”

韩固喜道:“这是班固《汉书》中的话。”

萧晚道:“故而君子有先见之明,不立于危墙之下。”

韩固道:“萧姑娘也要劝我离去吗?”

萧晚道:“你爱走不走,我可懒得管。我只是觉得你这般行事,有些糊涂。”

韩固张了张嘴,似要反驳,但只嚅嚅道:“说得是,说得是。”

卢飞尘见这韩固本是洒脱性子,与萧晚说了几句话后竟脸红起来,不禁一笑。韩固奇道:“卢兄为何发笑?”卢飞尘却不理他。韩固转回头,心头微惊;萧晚低下了头,脸上的笑意已消隐不见,眼神空落落的,整个人透出夜色般的清冷孤寂。

又过良久,韩固见无人开口,默思前尘来路,正要慨叹几句,忽听萧晚喃喃唱道:“宝阶斜转春宵永,云屏敞、雾卷东风新霁。光动万星寒,曳冷云垂地。暗省连昌游冶事,照炫转、荧煌珠翠,难比。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

“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司徒雷长叹一声,“萧姑娘,你果然也曾见过云公子。”

萧晚怔了怔,道:“司徒前辈,你每年三月初七,都会在枫桥边卖茶水吧?”

司徒雷道:“不错,近几年都如此。老朽也只是想着,云公子或能来喝一碗茶罢了。萧姑娘,你也是每年三月都来这桥边吗?老朽往年倒没留意。”

萧晚却不回答,只轻声道:“司徒前辈,你从前听过这歌?”

“听过,”司徒雷颔首,“在洞庭湖边,云公子唱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走镖,说起来,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二 青螭盏

那年春,有个蒙面女子来到苏州风雷镖局,说要托保一口箱子到洞庭湖畔的一个渔村。

司徒雷见这女子身形纤弱,听语声应只十五六岁,问她姓名来历,她却一概不答,只说护镖途中不得打开箱子。那箱子甚为小巧,上了锁,也不知箱中是何物。那女子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不是偷别人的,你且放心。”

司徒雷闻言却不怎么信。本来寻常镖局都有规矩,不接来路不明的生意,以免惹上纠缠,但这类镖往往报酬丰厚,司徒雷自负剑术甚高,胆气也壮,从前再古怪的镖也接过,见这女子出手豪阔,便答应下来。

那女子似怕有人追来似的,交代完便匆匆离去。司徒雷挑了八名精干镖师,翌日清早启程上路。他将那箱子装入行囊亲自背着,又另置了几口大箱,塞了些衣物绸缎作为幌子,接连走了五天,太平无事。

到第六日,在野径上遇到一个独行劫匪。司徒雷与那劫匪过了两招,忖量出不好对付,便道:“区区几箱布料,何劳阁下大驾?若瞧得上,尽可取走两箱。”

那劫匪冷笑道:“谁要你那破布?明人不说暗话,快把青螭盏拿来吧!”

司徒雷又惊又惑,这“青螭盏”他倒曾听过,那是江南快意阁的镇阁之宝,阁主沈书云一向视若性命。传闻中青螭盏是古藤所制,曾在灵丹仙露里浸过,只消往里注入清水,与人饮下,便有祛除百疾之功,难道说这箱子里便是此物?

司徒雷不及细想,使出真本事,与那劫匪苦斗百余招,刺死了劫匪。往后几日,却又接连遇上拦道的强梁,张口都是索要青螭盏。司徒雷虽将他们杀退,却也折了两个镖师。他改走水路,仍是遭歹人阻截。他将一个水匪擒到船上逼问,与道听途说相印证,这才猜透了端由—

原来,沈书云的独生爱女沈凝盗走了青螭盏,却被沈书云察觉,沈书云将沈凝关在家中,令弟子四下搜寻青螭盏的下落,此事便在江湖上渐渐传开。

司徒雷料想那蒙面女子正是沈凝,有人探到她来过风雷镖局,猜到青螭盏在自己身上,便来抢夺。那快意阁品评天下刀意,阁中弟子精研刀术,阁主沈书云更是绝顶高手,凭他小小风雷镖局,那是得罪不起的。

他一时不知所措。稳妥之计,便是掉头返回,将青螭盏亲自送还快意阁,但他答应沈凝在先,此举未免失信,况且已收下报酬,又折损了两个镖师,如此半途而废,着实不甘,只悔不该贪财接下这镖。

司徒雷思来想去,愁恨交加,竟患下重病,镖师劝他上岸求医,他却只枯坐船头,眼望浩浩江水,道:“水上走镖,规矩是人不离船。病死倒好,一了百了!”

当是时,船边流过一叶小舟,舟中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忽而迈上船来。众镖师大惊失色,竟都没看清他上船时的身法。

司徒雷霍然站起,见来者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公子哥儿,便道:“哪家的毛头小子,不去念书,也来充匪贼?”

那少年道:“在下云陌游,见过司徒前辈。适才听前辈说患了病,我不是匪贼,却略晓医道,或能有助于前辈。”

司徒雷见这少年神情洒淡,身姿浑然融入清风江水,然而细看两眼,又觉他站在船上如立云端,似要飘飞一般,不禁暗自称奇,道:“阁下风骨奇绝,定是大有来历,不过我这病是心病,怕你治不了。”

那少年云陌游道:“即便在下治不了,但那青螭盏岂非能治百病,前辈何不一试?”

司徒雷道:“你是想诱出青螭盏藏在何处,当我不知?”

云陌游微笑道:“难道不在前辈身负的行囊里?”

司徒雷沉脸不语,仔细思量,总归已是进退两难的关头,哪怕日后快意阁兴师问罪,也好过半道上窝囊病死,想到这里,哈哈一笑,解开了行囊。

六个镖师挥舞兵刃,将云陌游围住。云陌游恍如未见,只负手看着江上白鹭聚散,似已出神。

司徒雷指上运劲,去拗箱子上的锁,那锁很是坚固,却拗不断,他拔剑欲砍,忽感整条船微微一震,那锁啪嗒一响,竟弹开了。司徒雷一惊,猛然侧头看向云陌游。

云陌游的手离开了船舷,颔首致意:“前辈请吧。”

司徒雷暗自骇异,定神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个藤盏,他舀满江水,静置良久,水映盏壁,隐约可见盏中似有一道细影。司徒雷笑道:“还真有螭龙吗?”一口饮下,却没什么特异之处;过了一炷香时分,病症仍无丝毫好转。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容我烹一碗药茶。”

司徒雷任由云陌游借用船上炉火烹茶,船上一时寂静。等到云陌游将茶水倒在碗里,司徒雷忽问:“这青螭盏是假的?”

云陌游道:“青螭盏是真,能祛百病之说是假的。”

司徒雷叹道:“不错,世上哪有如此神异之物,我早该想明。”他将藤盏放回箱子,重新扎好行囊,从云陌游手里接过了茶碗。一个镖师叫道:“总镖头,小心他下毒!”

司徒雷摇头一笑:“我眼光虽浅薄,却也瞧得出云公子绝无歹意。”喝下茶水,不多时浑身透汗,自觉已好了大半,恰逢船家煮好了饭,便道:“多谢。我们要开饭了,云公子若不嫌弃,就凑合着一同吃些。”

船上吃食粗陋,只是将剩饭铺上咸鱼腊肉蒸过,司徒雷道:“实在怠慢了。”云陌游倒似颇觉可口,微笑道:“这几年餐风露宿,四处寻访刀意,难得安稳吃一碗饭。”

司徒雷方要细问,忽听船舱外有人道:“司徒兄可在吗?请现身一晤。”

来人是个面皮黑黄的中年文士,见到众镖师后拱手施礼,却不看云陌游一眼。

司徒雷问明他来意,却也是索要青螭盏,便道:“要拿宝贝,须凭本事。”

那文士从袖里取出一柄小巧的玉刀,伸臂将刀平平递出,道:“请。”

有个镖师拿剑去挑玉刀,刀剑方一触,那镖师便跌飞出去,撞在船舷上。镖师们面面相觑,又有三人去砍那玉刀,无不碰着即飞,那文士却始终纹丝未动。

司徒雷沉声道:“好得很!”踏前几步,双手握住阔剑,自上而下缓缓压向玉刀,刀剑交叠的一瞬,司徒雷手上青筋暴起,玉刀被剑刃压低了一寸。

那文士无声一笑,司徒雷全身如遭雷电滚过,仰天就倒,情急中将剑尖插入船板,堪堪稳住身形。文士招了招手,一艘画舫从船后追了上来。

司徒雷道:“阁下留个字号吧。”他见这文士脸色黄暗,又道:“莫非阁下便是‘金面玉刃’罗振?”说完忽觉背上一轻,行囊已到了文士手里。

那文士擦肩掠过司徒雷,走出几步,飘身上了画舫,道:“叨扰了。”随后那画舫便靠岸去了。司徒雷脸色惨白,他活到四十岁,走镖十余载,今日头回失镖,可谓奇耻大辱。众镖师鼓噪着要靠岸去追,司徒雷却只摇头苦笑。

云陌游道:“方才承蒙款待,无以为报,前辈若想拿回行囊,在下倒可一试。”

司徒雷一怔,道:“那可太犯险了,那人修为着实深不可测。”

云陌游道:“权且试试。”众镖师奋力划桨,船掉头靠岸。画舫仍泊在岸边,那中年文士手提行囊,正倚船舷而立,见云陌游来到,苦笑道:“方才我假作未看到阁下,实是不欲与阁下争斗,相见不如不见。”

云陌游踏上画舫,道:“相见岂是不见?然阁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也算不得相见。”

那文士沉默片刻,径直又递出玉刀。

云陌游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玉刀上,那玉刀倏忽碎了,露出纤细的铁刃,原来那玉只是一层刀鞘。云陌游手指抹上泛光的锋刃,那锋刃瞬息也碎了,碎玉和铁片撒在船板上,声如叩磬。

司徒雷耳中一阵低沉嗡鸣,见那文士仍握着无刃的玉柄,云陌游的手指也虚搭着,似乎玉柄前端的空无中仍有一截刀刃。画舫猛然下沉了几分,仿佛有庞然重物登船。

那文士低头看自己的左臂,臂骨里接连传出咔咔微响,他笑了笑,左手一扬,将行囊甩还给司徒雷,画舫剧烈一摇,水花四溅。云陌游道:“多谢了。”

众镖师不明所以,但仍欢声雷动。司徒雷眼前一晃,云陌游已在身侧,道:“走吧。”船行出片刻,司徒雷回望见那文士右手捏着玉柄,仍未收回,如与故人执手。

云陌游道:“不知司徒前辈是要将青螭盏送往何处,可否相告?”

司徒雷回过头来,既感动又佩服,连声谢过,答道:“是送到洞庭湖边一座渔村,给一个名叫叶六郎的村民。”

云陌游道:“原来如此,难为沈书云了。”

司徒雷道:“快意阁的阁主?他怎么了?”

云陌游道:“方才那文士,便是沈书云。”

司徒雷一惊,斟酌道:“早知如此,便让他拿了去,也算物归原主。”

云陌游道:“他易容成旁人模样来夺青螭盏,实另有用意。他初时在这船上,只是借力打力,后来在画舫上流露出本真的刀意,我才猜出他的身份。”

司徒雷道:“沈书云究竟有何用意?”

云陌游却道:“司徒前辈当听过叶流笙的名字吧。”

“自然听过。”司徒雷颔首。叶流笙的萧歌刃昔年是江湖第一名刀,人称“冷歌萧吟,天下一斩”,几可谓无敌,后来叶流笙败在岳空山的刀下,就此不知所踪。

云陌游道:“叶流笙败后眼盲耳聋,我不久前探知,他正是隐居在洞庭湖畔。如今看来,江湖传闻沈大小姐痴恋叶流笙,应是不假。她送青螭盏去,是想治愈叶流笙的耳目。”

司徒雷道:“但青螭盏其实却无此功用。”

云陌游道:“不错,沈书云自然也知,故而他担忧的并非女儿盗走青螭盏,而是那青螭盏治不好叶流笙,引得他父女生出嫌隙。”

司徒雷道:“回想当日在镖局,那沈凝语气凝重,应是深信青螭盏之效的。沈书云假扮旁人夺走青螭盏,便没人知道青螭盏的真相,沈大小姐也只会迁怒于风雷镖局。—万幸云公子又夺了回来。”

云陌游摇头道:“此事尚未了结。我本也是打算前往洞庭湖,如前辈不见怪,倒可同行。”

司徒雷自是答应。

往后几日,再没遭遇什么水贼江匪,却渐有江湖消息传开:金面玉刃罗振取走了青螭盏,风雷镖局夺回来一个假的,却不自知。司徒雷知道这是沈书云的安排,愤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沿途花船往来,两岸人烟繁茂,云陌游随兴赏看,时有笑语。按镖局规矩,走水镖应昼寝夜行,避开热闹,但司徒雷深服云陌游,索性任意行止,如游山玩水般。镖师里有几个使刀的,见自己所学刀术云陌游无不熟稔,便常来请教。

船近岳阳城,改走陆路,来到了那渔村。云陌游道:“这渔村近年来出了一桩奇事,在村边水畔,不时能听见鲛人歌唱。我也是在岳阳城里听闻,才知这村子所在。”

司徒雷愕然道:“洞庭湖里真有鲛人?”

云陌游微笑道:“料想那是叶流笙在练刀,萧歌刃施展开时刀鸣如歌,被村民们听到罢了。”

午后,一行人在村里打听,得知叶六郎正在村西的湖边。司徒雷本以为当年名满天下的叶流笙定是一位翩翩公子,然而来到湖畔,却见一个赤膊的年轻人正自晒网,古铜色的肌肤和寻常渔民无甚区别。

云陌游上前几步,道:“在下云陌游,幸会叶兄。”叶流笙点头道:“幸会。”

司徒雷脱口道:“你怎么能—”他见叶流笙双目俱在,又能听见云陌游说话,大觉奇怪。

叶流笙笑道:“须走近了说,或吐字重些,我才能辨出话音。”司徒雷寻思良久,忍不住追问了两句,骇然惊佩:叶流笙耳力已失,但触觉尚存,他是靠别人唇舌引动的微风来辨音。此等察微之术,几已入神,若用于对敌听招,无怪他能有当年盛名。

叶流笙听明来意,接过青螭盏,摸索两下,随即抛还,笑道:“若用来喝酒,嫌小了些。”他领着众人来到平日所居的小屋,屋檐下晾了成串的咸鱼,屋里胡乱放着些渔具,布置得甚是粗陋。

司徒雷见地上扔着一柄刀,似是白木雕成,刀身有细微的裂纹和孔洞,不知是损坏了,还是本就如此,当即问:“这便是萧歌刃吗?”叶流笙道:“不错。”交谈一阵,司徒雷见叶流笙似不爱提及沈凝,便也不再说起。

叶流笙生起灶火,烹了茭白、银鱼、莲藕等几味菜蔬,又从邻家借来食盒盛了,道:“屋里狭小,咱们到湖边吃喝。”又去村头打了酒。

众人临湖饮酒,闲谈笑语,渐至月升。司徒雷往常忧心于镖局得失,与云陌游相遇后渐渐放开心性,到那夜更是酩酊大醉,躺倒在湖畔软沙上,迷糊听着云陌游与叶流笙交谈,似懂非懂,但听着听着,似乎云陌游竟要与叶流笙斗刀了,神志惊醒了些许,坐起来见两人一左一右,远远地站湖水边,叶流笙提着那柄白木刀,正朝云陌游缓步走去。

司徒雷挣扎站起,奔向两人,惊觉耳边萦绕着一缕幽长的呜咽,隐有若无,婉转如歌。他望见叶流笙的刀晶光闪闪,湖面水花乱跳,时有鱼跃,暗想:木刀何来刀光?再一望湖面,猛然看到那刀光映在湖面竟长达百丈!他眨了眨眼,醒悟那不过是月光洒在湖上罢了;他奔到了近处,叶流笙步子渐缓,在云陌游身侧站定;他没瞧出什么凶险来,但叶流笙和云陌游都神色凝肃;他看到云陌游手里端着那青螭盏,盏中不知是水还是酒,他莫名觉得湖面骤然黯淡,仿佛湖光月色已尽在盏中。

云陌游扬手一挥,一蓬清光从盏里洒向湖面,刹那间司徒雷瞧得恍惚,似有条青色的螭龙当空游动,落入湖水。

几乎同时,叶流笙掷出了萧歌刃,木刀在飞越那片水光时倏然散碎,如月光融入湖水,就此消融无踪。

那片光在司徒雷眼前久久晃动,他醉意上涌,隐约听见叶流笙说“是云公子胜了”,心神一松,坐倒在沙地上。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传来了清冷的歌声,空空濛濛,断断续续:“宝阶斜转春宵永……光动万星寒,曳冷云垂地……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

司徒雷侧头看去,叶流笙已走了,云陌游独坐湖边,白衣孤清如月,正轻声而歌。那歌声亦真亦幻,在司徒雷耳中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遥远—“独记梦入瑶台,正玲珑透月,琼钩十二。金缕逗浓香,接翠蓬云气。缟夜梨花生暖白,浸潋滟、一池春水。沉醉。归时人在,明河影里……”

翌日,司徒雷问过云陌游,得知云陌游是为岳空山的刀意而来;而叶流笙的盲聋并非眼障耳障,而是心障,他借与云陌游斗刀,将久存心中的岳空山刀意迫散而出,从此耳目复原。

司徒雷与云陌游在岳阳分别,叶流笙留下了青螭盏,说会交还给快意阁。一月后,司徒雷收到了沈凝的书信,深谢他走镖送盏之举,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箱珠玉珍宝。

司徒雷从前心盛气傲,仗剑求名博利,经此一事后,却转变了心境,自知剑术比真正高手实在天差地远,混迹江湖多年,不过随波逐流罢了。此次若无云陌游相助,定过不去难关,若再遇危境,怕也只得束手待毙。想通后,他把那箱财宝给众镖师发了安家费,索性散了镖局,在苏州闲居。

司徒雷孑然一身,走镖积蓄颇丰,淮河水患时他变卖家财,换成粮食,提剑押车北上,路遇两拨山贼,得知他是去救灾,又都退去。回到苏州后,他有时给人驾车,有时卖些茶粥,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十年前,司徒雷听闻云陌游转修剑术,在苏州郊野击败了陆青渊,想着云陌游或会再回苏州,便在翌年三月初七早早赶来枫桥,却是空等了一日。俯观桥下流水,遥想洞庭月色,回顾平生争逐,百感交集,埋剑而归。他一直感念云陌游的恩义,此后年年三月都来枫桥边等候,直至今日。

……

司徒雷慢悠悠讲着,不时倒酒与韩固对饮。韩固听得血热兴浓,碗到即干。司徒雷讲完后,茶棚里短时一静。

三人对司徒雷散财赈灾之举均心生敬佩,萧晚道:“你这老头,倒也不是一味小气。”卢飞尘灌下一碗酒,斜眼打量韩固,见他饮酒至此眼神仍未迷醉,倒有些讶异。

韩固目露追忆之色,忽道:“沈凝沈大小姐,我也曾见过的。”

司徒雷奇道:“你怎会见过?”

韩固道:“那快意阁是在杭州吧?七年前,我随云公子从蓬莱去杭州……”

三 归墟镜

韩固是山东蓬莱人,祖上富贵过,到他这一辈早就没落,留下一处老宅,他与弟弟两人住着。

韩固自幼苦读,十八岁那年本想进京赶考,却不幸赶上父母病逝,弟弟韩汤又才只八岁,便在家照养弟弟。富绅王镜衣登门吊唁,叹道:“令尊驾鹤早去,留下你兄弟俩,料想是短缺了用度,我与令尊是多年故交,岂能坐视不理?你家这宅院,不妨就让与我吧。”

韩固道:“那也并无不可,敢问王世伯能出多少银钱?”王镜衣道:“莫提阿堵物。你这宅子给了我,此后王家供你兄弟俩吃喝。”

韩固心想困守空宅,确非长久之计,倒不如依随王家,往后安心读书,便答应下来。他用父母遗钱在城郊买了一间陋室住下,就此交割宅契,每月初去王家领些米面。两年过去,米面渐给渐少,已不大够吃饱,韩固便去找王镜衣,王镜衣沉吟道:“不如你来我府上做个门房,与仆人们同吃同宿,还可省去你别处买屋。”

韩固道:“我是读书人,不给别人当仆从。”又熬过一年。中秋那天,韩汤代他去领米,被王家仆人打伤。韩固来王家理论,王镜衣道:“你弟弟领完米面不走,在我家厨房偷吃偷拿,那是咎由自取。我养活你三年,仁至义尽,从此你不用再来。”

韩固道:“我那祖宅有三间正房,三间厢房,卖作银两,便吃喝十年八年也够了。”

王镜衣道:“当日宅契交割两清,你莫再聒噪。”

韩固大怒,与王镜衣动起手来。王镜衣不仅是当地巨富,也是蓬莱紫极刀一派的掌门,韩固鼻青脸肿地从王家出来,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在城郊赁了三分田地,学人耕作,慢慢支撑下来。劳苦些也罢了,只是韩汤被王家打成腿疾,从此瘸了,韩固每看弟弟走路,便忍不住暗自垂泪。

倏忽又是两年,韩固已二十三岁,又逢中秋,王家仆人忽来邀请他兄弟俩赴宴。韩固自不肯去,韩汤却问:“宴上有什么?”那仆人道:“鸡鱼肉蔬,应有尽有。”韩汤叫道:“要去!要去!”韩固闻言心酸,便带着弟弟去了。

宴上,王镜衣笑语热络,每上一道菜馔,韩汤便欢喜道:“没吃过!”韩固一言不发,只想着待弟弟吃饱便告辞。

王镜衣见韩固不动杯箸,劝了几句,忽转口道:“韩世侄,从前我曾听令尊提起,你家里有一面铜镜,甚是古远,怕是有百年之久了?”

韩固一愣,他家里确是有个铜镜,镜子背面镂着些古怪图纹,久是极久,但制工粗糙,并非什么珍奇,只是祖上遗命,务须世代相传,万不可遗失。他也曾参详镜背图样良久,始终难解图意,却不知王镜衣缘何问起,便道:“有是有的,那是数百年的古镜了。”

王镜衣笑道:“好极。说起来我名中有个镜字,但家中尚缺一面镇宅辟邪的铜镜,韩世侄可否割爱?”

韩固摇头道:“我祖上有遗训,后辈须以性命守镜,自是不能给你。”

王镜衣好言相求,几句话后见韩固执意不给,笑脸顿收,道:“既是如此,恕不远送。”

韩固拉起尚在大嚼鱼肉的韩汤,快步离去。回到家里,惊见满屋凌乱,已遭人翻动过,心知是王镜衣派人所为。好在他早年担忧家里遭窃,将那铜镜层层包好,埋入了屋后一株槐树下,王家的人自是找不到。

半月过去,王镜衣携百两银子来拜会韩固,道:“抵你家那老宅,总也够了吧?韩世侄,那古镜你就拿了来。”

韩固大觉惊疑,他知王镜衣是江湖武人,便问:“莫非我那镜上所刻,竟是什么武学秘籍?”

王镜衣大笑:“世上哪有恁多秘籍?我不管你那镜上刻了什么,你便磨平了再给我也可。”

韩固更是不解,道:“我这镜子除去古旧些,没什么特异,你去别家买好的吧。”

王镜衣气急而去。

数日后,韩汤从外面玩耍回来,问道:“哥,咱家真有个古镜吗,我怎么从没见过?”韩固随口道:“有啊,就埋在老槐树下面。”

当夜,韩固听见屋里响动,迷糊中醒来,走到屋后,见韩汤坐在地上,正奋力掘土。韩固伤心气恼,上前将韩汤踢倒。韩汤爬起来就跑,叫道:“哥,留这镜子有什么用?咱们拿它换肉吃!”

韩固道:“韩家世代遗训,岂可不遵?你这般不孝不信,愧对祖宗。”他追着韩汤揍,韩汤一边闪躲,一边哭道:“别打我!你不会买肉吃,就会打我!”

韩固看弟弟跑得一瘸一拐,叹了口气,不再追打,径自坐在了树下。韩汤呜呜哭着跑远了,韩固也落下泪来。

韩汤一溜烟跑进王家,对王镜衣道:“我知道!那镜子埋在我家后边的槐树底下。”

王镜衣大喜,带着几个手下急匆匆出门,来到韩家的屋后,却愣住了—那老槐树下已铺好了被褥,韩固坐在褥子上,手边是一袋干粮和一把柴刀。

王镜衣皱眉道:“怎么?凭你这书生也想拼命?”

韩固道:“我打不过你,但你若夺走镜子,我也不活了。”

王镜衣爱惜在蓬莱的名望,不欲闹出性命,想打晕韩固,又怕他醒后自尽,骂了几句便走了。

两日后的午夜,王镜衣带人摸着黑又来,见韩固背靠树干,紧裹着铺盖,正自睡觉。王镜衣走近几步,韩固当即惊醒,把柴刀摸在手里,站了起来。

王镜衣错愕无语,冷笑离去。

韩固在树下守到第三日黄昏,有邻居来劝:“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你既不愿给王家,就带着镜子避去外地吧。”

韩固道:“我家世居蓬莱,我凭什么要避走?我弟弟已三日没回家,我知他躲着不敢见我,劳烦你去告诉他,我不怪他了,让他回家。”

半日后,那邻居回来,叹道:“你弟弟死了。”

韩固又惊又悲,细问详情,原来今晨韩汤去王家讨肉吃,那王镜衣正自气闷,出手推搡韩汤,竟带上了内劲,将韩汤推得闭气而亡。午后,王家报了官,官府判了个韩汤去王家偷吃噎死,命韩固明早去认领尸身。

韩固大哭一夜,翌日挖出铜镜,去府衙领回弟弟尸身葬了。

他生无可恋,自知奈何不得王镜衣,紧抱着铜镜来到蓬莱城外,走上海边一处悬崖,决然跃下。

在撞入海水之前,韩固隐约望见前方舟影晃动,舟上似立着一个白衣人。

醒来时,韩固已在城中一家客栈的房里,救他的是个年轻公子。韩固睁眼便看到那铜镜正放在桌上,赶忙挣扎下床抓在手里,而后才谢过那公子救命之恩。

那公子自言名为云陌游,又道:“先前你在海中晕死过去,手里仍紧抓这铜镜不放,料想此镜对你颇为紧要。”

韩固叹道:“我本是想一死了之,那也谈不上紧要不紧要了。”他投海未死,醒后只觉心中松快了不少,惨然笑道:“既险死还生,无论如何,我总须为弟弟报了仇。”

云陌游问明了情由,道:“世事多有不公,人力总归微薄,你且领我去那王家。”

韩固道:“我死也死过,还怕什么?只是那王镜衣在蓬莱势大,刀法也不低,实不愿牵连公子。”

云陌游道:“不妨,咱们走吧。”韩固见这白衣公子气度沉静,绝非寻常之辈,心神莫名一振,径自当先引路,来到王家大门外。

韩固想把铜镜藏入衣内,云陌游道:“不必。”

韩固一愣,点头答应,持铜镜与云陌游来到王家厅堂,王镜衣外出未归,王家仆人瞥了一眼韩固,道:“你早便该来献镜。”

韩固上前两步,打了那仆从一记耳光。那仆人抬臂还击,拳头挥舞至半却忽然瘫倒晕厥。

韩固不明端倪,又惊又喜。少时,王镜衣归家,见是韩固来了,呵斥道:“你来作甚?我奉劝你莫哭莫闹,休想讹我一分一毫!”

韩固怒极反笑:“王镜衣,你不是想要镜子吗?”

王镜衣伸手道:“哼,那就拿来吧!”说完似才看见堂中多了一个白衣公子,又皱眉道:“你是何人?我这仆从可是你打晕的?”

云陌游恍如未闻,只淡淡道:“韩兄,请借镜一观。”他接镜后在镜面上一弹,叮的一声,如风吹环佩、雨打玉盘,地上那仆人倏忽苏醒,咕哝着爬起呆立。

王镜衣惊疑喝骂,云陌游将铜镜交还韩固,道:“你且拿镜照一照他。”

韩固一怔,道:“好。”将铜镜对准了王镜衣,冷笑道:“我就照照你这衣冠禽兽。”

王镜衣大怒,身形一晃,劈手便夺镜子,方触及铜镜,忽然踉跄倒退,竟摔倒了。

韩固瞧得哈哈大笑。王镜衣脸色铁青,起身后又去夺镜,手指扣住镜缘,未及发力,浑身猛然剧震,瘫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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