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谱(2/2)
许青鱼道:“凭他刀术,旁人谁能伤他这般重?是他自己斩了自己一刀,故而刀劲由内向外渐渐透泄。嘿嘿,等到刀痕彻底破体而出时,他便要死了。”
王山问:“那他为何要斩自己一刀?”
许青鱼道:“他刀意修得太深,已与他神魂纠化缠结,不如此,他是散不尽身上刀意的。”
方雪听得心酸,惘然不解:一个人将刀意练到这般境地,那该是何等欢欣骄傲的事,为何却要如此辛苦地宁愿冒丧命之险也要散去呢?
许青鱼道:“他已自身难保,却不知如何还能帮你做那第一刀客?当真有趣。”
方雪恍如未闻,忽然翻身上马,疾驰回先前集镇。半晌过去,却是雇了一驾马车回来。
这时云陌游已清醒,方雪问他刚才何故晕倒,云陌游道:“不妨事,只是被酒气冲岔了内息。”
方雪回想当时王山确是掏出酒囊正在喝酒,忧心更重:两日前芦镇酒楼里,王山从旁大碗饮酒,云陌游尚且无事,如今伤势却已加剧到受不得酒意了。
方雪道:“王山,这一路你不要当着云公子饮酒。”王山答应。
云陌游对王山歉然微笑,又道:“算来我已半年滴酒未沾,真有些怀想了。方姑娘,等到……那时,劳烦你斟一杯酒给我喝下可好?”
方雪没问“那时”是何时,只是将云陌游扶进马车。
许青鱼买不起马,两天里一直步行,这时抢着要当车夫,方雪便由他去驾车。
十二
走出几里,王山道:“不出半日就能进嘉兴城,可得好好歇一宿了。”
方雪道:“但愿安然入城。”许青鱼道:“可不容易。这两日没遇天霜堂刀客,是因为他们忌惮云陌游的修为,定在暗中远远蹑着。说不定他们也瞧见了云陌游摔下马去,不多时便会前来截杀。”
王山呸道:“乌鸦嘴,别絮叨了。”
少顷,经过一片密林,许青鱼忽然勒住了马车:路中间有块巨石,石上侧坐着一个长衫方巾的书生,三十出头模样。
王山笑道:“你个读书人还想拦路打劫不成?”
那书生神情忧愁地作了个揖:“在下已空候半日,是想等到好心人路过,助我排忧解难。”随着他站起,方雪瞥见他腰间系着一只古朴的青铜酒壶。
王山见这书生作揖架势如唱戏般夸张,隐生反感,皱眉道:“你遇上什么难处了?”
那书生悲声道:“我得罪了权贵,被夺去功名,沦为伶人,那权贵还不肯罢休,竟买通贼人来谋我性命!”
王山道:“那确是遭难了。贼人现在何处?”
那书生咧嘴笑了:“我刚才所言,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笑得突兀,王山心头打了个颤,怒道:“竟敢消遣老子!”
书生目光真挚道:“阁下虽不能再救一次十年前的我,但总是有这份好心,我便送你一笔钱财如何?”
话音方落,密林里忽然飞出一口木箱,直撞向马车!
王山挥振船桨,木鞘落地,抖出一柄六尺斩马刀,将木箱从中切断。银光耀眼,箱中银锭散落了满地。
那书生拊掌笑道:“这可不就是飞来横财吗?”
林中蹿出七名黑衣刀客,边行边掷出第二口箱子。王山冷笑踏前,手臂忽一震,长刀如遭巨石撞击般脱手。那口箱子轰然砸翻了马车,撒出一堆金叶子。云陌游跌落地上,许青鱼却早轻巧跃在一旁。
方雪推正了马车,将云陌游扶着倚靠在车厢壁上。王山惊惑中挑刀在手,四下扫视,却没找到是什么暗器击落长刀。方雪刚才一直紧盯那书生的肩肘,也未见丝毫异动。
王山吼道:“姓许的,你竟坐视不理?”
“我只是个车夫。”
许青鱼笑了笑,瞥见王山的刀身上有水珠滴落,又道:“有趣。原来飞光刃不是刀,而是一只酒壶。”
方雪一凛:这装腔作势的书生竟是天霜堂的副堂主林摧之。
那七个刀客站到林摧之身侧,叫嚣:“不想被乱刀分尸的,就快给老子交出《雪谱》!”
“粗鄙不堪!”林摧之呵斥一声,从袖里取出一个酒杯,“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先敬哪位?”
他问完料想无人敢喝,叹道:“敬酒既不吃,横财怕也要变横祸……”
“我倒有些渴了。”许青鱼笑嘻嘻打断。
林摧之眯起了眼,持杯虚空一舀,腰畔酒壶的壶嘴里倏地跳出一线白水,注满酒杯。
许青鱼接杯饮下,又见那酒壶如古玉般隐隐生寒,赞道:“好壶。”
“是好刀。”林摧之正色道,“刀名‘若木’。”
许青鱼笑道:“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名字倒也有趣。”
林摧之打量着他,也笑道:“十年前是柳寒山救了我,如今他想瞧一眼《雪谱》。几位留下云陌游,将金银装入马车,满载而归可也。”
王山大笑:“可你奶奶!”与此同时,莺啼乍起,雪衣晃动,方雪飞身斩向林摧之咽喉。
林摧之脸上笑意不减,手指轻弹酒壶,一股细流敲在雪莺刀上,噼啪脆响,方雪的身形竟被击得凝滞落地。
林摧之摇摇头,径自走去一旁,七名刀客冲向马车。
王山挥舞斩马刀,如泼风骤雨般逼退众刀客。然这七人刀术远比芦镇上那几个刀客要高,很快又寻隙攻至。方雪也加入战团,雪色刀光蹿飞,七刀客一时难以逼近马车。
许青鱼百无聊赖,凑近云陌游笑道:“云兄要不要进马车里歇歇?”
云陌游微微摇头。许青鱼又道:“方姑娘天资悟性是很高的,内功招式也都有火候,不过要当武林第一刀客,还须看经络、关节、骨骼,这些可都是先天生成,颇难增益。”
“这些我也查看过了,她当得成。”云陌游语声虚弱,一句话说得很是艰难。
“我信你。”许青鱼笑了笑,见不远处雪莺刀光华暴涨,两尺断刀在方雪手里竟如四尺长刀般,又道,“原来雪莺刀没有断。”
云陌游道:“雪莺刀的刀意,当在断续之间。似长实短则守,似短实长则攻。”
方雪正自苦战,听到了云陌游的话,情急中凛然一悟,刀意醍醐灌顶般变了:断刀的刀锋离一名刀客明明尚有两尺,那刀客却心生错觉,仿佛四尺长刀已抵在咽喉,赶忙回刀退避。方雪趁机转攻另一刀客,刀光眼看即要切在那人臂上,那人却觉断刀仍在数尺外空挥,霎时恍惚中刀。
许青鱼看了一阵,侧头对云陌游道:“有趣。你很懂刀。”
林摧之见七名手下已露败象,一抬足,白虹分夜般刺入战团,倏然挽住了方雪的左手,轻声赞叹:“玉手纤纤,妙极。”
方雪蹙眉清啸:“放手!”旋腰一刀回斩林摧之肩颈,林摧之随势倒掠,将方雪拉出丈外。
方雪右手挥刀连劈,均被林摧之避过,左手几次发力,竟挣脱不得,回望王山独斗七人已左支右绌,叫道:“许青鱼,我请你吃十顿鲈鱼如何?”
“想要我帮你杀人吗?我从前斗刀时已杀得腻烦。”许青鱼连连摇头,“更何况,你上回请我吃的鲈鱼,远不及当年师兄请我的好吃,再吃十顿又有何趣味?”
方雪心知许青鱼性子古怪,兴许己方若被天霜堂的人杀死对于他反倒是件趣事,当即转口:“那我和你打个赌,我赌你杀不尽那七个刀手!”
许青鱼仍是摇头:“不过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赌的?”
林摧之从容闪躲着雪莺刀,笑吟吟听两人说话,也不打断。忽见马车边的云陌游手指屈伸,弹出了一瓣落花。
花瓣轻缓飞旋着,在风里渐飘渐高。
方雪眼看王山已要支撑不住,心念电转,回想初见许青鱼杀人时血流遍地的情景,脱口道:“杀他们不难,但你定然难以不让血流到地上。”
许青鱼笑了起来:“有趣,我若赌赢了呢?”
方雪松了口气:“那我就允诺你一件事!”她知刀斩中人身要害时可以刀劲透体杀敌,只会在伤口处渗出几滴血,她自己亦有此修为,料想难不住许青鱼。
此际王山臂上已受伤。许青鱼略作思索,慢吞吞又道:“不让血落地,可也有不少法子呀。”
方雪气急:“那你就挑个最难的法子!”
许青鱼点点头,从行囊里抽出一柄伞撑开,走到王山身旁。一名刀客的脖颈上忽然激射出一缕血水,气绝栽倒。
血落地之前被许青鱼左手持伞一挽,溅在伞面上。许青鱼在乱飞的刀光中踱步穿梭,神情沉凝,似在斟酌着什么。随即又有五个刀客咽喉、心口、后脑……等处蹿起血箭,都被伞面接住。
顷刻间七刀客只余一名存活。林摧之收敛了笑意,愁郁叹道:“有敌如此,当摧之。”随即松开方雪左手,在酒壶上轻轻一叩,声如古磬。
一点白光从酒壶中飞出,直刺许青鱼肩井穴。
那是一滴水,却快得像电、像猝不及防的眼泪。
方雪心神惊恍,忽见一瓣落花悠然飘落,恰恰经过许青鱼肩侧。
风里爆开一声微鸣,花瓣坠地,水珠消隐。第七名刀客眉心飞血,许青鱼收伞站定。
林摧之脸色骤白:即便云陌游料到他会出手,又如何能算准水珠方位,以至于提早弹飞了花瓣?难道他是未卜先知?抑或能遥遥引控花瓣,随时挡下水滴?走近几步,拱手道:“请云兄指点。”
云陌游轻声道:“你从第一眼看到花瓣起,心就已乱了。”
林摧之沉思良久,低低笑了:“云兄是不世出的奇才,沦落到这般惨境,可谓咎由自取了。”叹了口气,又道:“我问两句话,你若肯照实作答,我当即告辞,绝不伤人性命—云兄意下如何?”
云陌游点了点头。林摧之问:“《雪谱》在不在你身上?”
“不在。”
“那你是否曾见过《雪谱》,或知晓其中内容?”
“从未见过。”
“好!我相信云兄绝不至虚言欺我。诸位好自为之。”林摧之转身便走,经过马车时瞥见了挂在车辕上的鸟笼,随手拍了拍腰间酒壶。
王山怒吼一声冲到马车前,见笼中的鹦鹉满身水渍、已经僵毙。
“呵,我只说不伤人,没说不杀鸟。”林摧之笑声杳然,倏忽去得远了。
十三
方雪久久凝视着地上花瓣,心想自己恐怕是在一个绝世奇才最脆弱时遇到了他。不由得有些委屈,但隐隐又有一丝庆幸:若非如此,她与他应算是两个世间的人了。
密林间静默了一阵,方雪抬头看向许青鱼:“那林摧之的刀术很高吗?”
许青鱼道:“他的刀意别出机杼,自成一家,很难用高低来评说。不过我要杀他却也不难。”
方雪道:“胡吹大气,你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许青鱼道:“我本就没想杀他,怎么样,刚才是我赢了吧?这可是我短时能想出的最难法子了。”说着晃了晃手中的伞。
方雪冷哼道:“用伞接血,那也没什么难的。”
许青鱼一笑,重又将伞在方雪面前撑开。
方雪心弦剧颤,几乎难以置信:那伞面上多了七枝红梅,大小不一,深浅参差,朵朵栩栩如生!
以伞接血确然不算难,但许青鱼在乱斗中竟能预先算好敌人中刀后出血多少、溅血快慢,以及血泉撞在伞面上晕散的程度,这其中右手出刀与左手挥伞的劲道收放、方位拿捏,都须精微到毫颠,几已非人力能及。
方雪平复下心绪,叹道:“是你赢了,你想要我做什么事?”
许青鱼笑了笑,很久没有开口。方雪忐忑起来,生怕他提出什么古怪要求。许青鱼想了半天,终于摇头道:“我想不出。算了吧。”
方雪一怔,忆起荒庙雨夜他曾说过“我想做的事很少”,看来倒是实话,随即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算了。”
她料想林摧之不会去而复返,索性生火煮热了饭食。几人围着火堆坐下,休整精力。许青鱼望着火苗,似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方雪忽然听见细微的哭声,侧头瞧见王山脸上竟有泪痕,心说王山虽才十九,但素来粗豪,今次不过臂上受了轻伤,何至于此?讶问:“你怎么了?”
王山哽咽道:“雪儿死了,我带了好些栗子,它再也吃不上了……”手掌松开,栗仁滚落一地。
方雪愣住,片刻后才想起“雪儿”是那鹦鹉的名字—王山刚开始养鹦鹉时请她取名,她便随口取了个“雪儿”,却似极少听王山叫过。她又记起江边初遇王山时,他因过于老实,总被人克扣工钱,每天吃不饱。她当年也很穷,只是买了些炒栗子给他,但他吃得很是香甜,后来便也一直爱买栗子来吃。这却苦了那鹦鹉也只能陪他吃栗子。
王山抬眼望着方雪,声音有些嘶哑:“雪儿它死了……有一天我也会死的,方姐你、你也会死的……人命有时候真的不如野草呀!”
方雪轻叹:“人本就终有一死的。”
王山闻言浑身一震,仿佛刚刚才知道此事似的。
方雪拍了拍王山的肩膀,不再多说。她看得出王山是真的怕了。王山随她闯荡江湖数年,生死险境中来去,从未减过豪气,所养的鹦鹉死了却让他丧失了胆量。但她知道人心本就如此古怪难言,那是丝毫也勉强不了的。
随后几人都吃了些东西。云陌游忽道:“方姑娘,我记得你曾提过你的姐姐。”方雪点点头,讲了父母丢失姐姐的往事。
云陌游问:“那你可知她的姓名?”
方雪道:“她名叫方晴,先父当时曾将刻有她姓名的玉佩系在她身上,不过想来就算有人收养了姐姐,也会另取姓名吧。”
云陌游沉吟道:“近日我倒是听说过一位名叫薛方晴的女子,而且是方圆之方,并非芳华之芳,年纪似也与令姐吻合。”
方雪霍然站起,来回走动,手指微微发颤:照云陌游所言,极有可能是有个姓薛的人捡走了姐姐,并将自己的姓氏冠在姐姐的姓名之前。
云陌游道:“看方姑娘神情,似尚不知前些天周玉安横死蕲州一事?”
方雪摇了摇头。淮北名侠周玉安的名头她是听过的,却不知他已死。
“这却说来话长了。”云陌游轻声讲述。
原来那周玉安本是苏州云府的管家,趁云寒川新死,谋害了云家亲眷,夺走《雪谱》远走淮北,改换身份成为名侠。多日前云陌游来到蕲州,本要寻他报仇,但查明他几年来似幡然悔悟,广行善举,此番南下也是为筹措银两救济淮河灾民。云陌游打算等水患事了再做计较,便只留下了一根残凝着刀意的梨枝以做警诫,就此离开蕲州。
然而出城不到两日,云陌游便听说了周玉安的死讯:歌伎薛方晴伙同三个男子在簌玉楼将“周大侠”害死。
方雪道:“既然周玉安是个道貌岸然的歹人,那么……她、她就是替天行道的女侠了。”
云陌游道:“我最后一次得知四人行踪是在嘉兴城中,而后南行两日却没了他们的消息,料想他们是在嘉兴易容改装,掉头北上了。”
方雪深以为然:“多半如此,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咱们须到嘉兴城里再详细问问。”
十四
翌日在嘉兴,方雪等人最先听闻的却是城中巨富马员外满门惨死之事。
方雪知道是许青鱼所为,想问问他缘由,犹豫片刻,却没开口。
“马员外其实是个绰号,他做马贼时因擅养马,同伙便都称他马员外。”
—许青鱼瞥见了方雪神色,径自说道:“我本是关外人,少年时家里遭一伙马贼洗劫,我被掳去做了娈童。没过几日,他们耍弄得腻了,马员外便说:‘这娃娃模样还不够俊俏,我来给他开个丹凤眼。’挥刀从我眼角到右耳割出一道血口,而后他分神去做别的,便没再割我左脸……”
“后来师兄救了我,马贼们大都死在那天,只有这马员外躲了过去。那天我发了誓,要找到他,将他家杀得鸡犬不留。”
他语声很平淡,似事不关己一般。方雪却听得恻然,心中忽想:他没杀林摧之,或许是因林摧之也是个少年遭难的人吧。
半日后,他们打听到薛方晴四人似去过城南一家当铺,便赶到那里。
当铺的掌柜听完方雪所询,当即笑道:“不错,确曾来过。其中那名女子样貌似与姑娘你颇为相像……”
方雪至此确认了薛方晴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百感交集,浑身如要虚脱一般。却见云陌游付给当铺不少银两,说是想看看薛等四人那日典当之物。
而后,云陌游从几件零散物事中拈起一柄玉剑,把玩端详了片刻,归还离去。
四人走到僻静处,云陌游取出一页薄如蝉翼的纸,递给方雪:“玉刃中空,内藏纸笺,应是《雪谱》的总诀了。《雪谱》本不止一页,其余记载刀意与招式的部分料想已被周玉安毁去,只有这总诀他怕是丝毫也未参懂,不敢轻易损毁。”
“多谢云公子。”方雪神情紧张地接过那页小笺,见首行题了两句诗: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往下则是一个人记叙自己经历的几次落花时节,还有些闲逸见闻,辞句虽古雅,却也看不出蕴有什么刀术要旨。
迷惑中又听云陌游道:“这《雪谱》是云家先祖云涤英所书,我今日也是初次见到。”
许青鱼道:“有趣。可否借我一睹?”
“自然可以。”云陌游颔首。
许青鱼拿过纸扫了一眼,如中刀剑般,目光骤然黯淡下去。随即交还方雪,眼神复亮,笑道:“果真神异,不过却似也不能让我再快一分。”
云陌游道:“方姑娘,你且收着此笺,闲来多读熟记,总没有坏处。”
方雪嗯了一声,小心收好纸笺,又道:“我的第二件事,算是不情之请了,不知云公子有没有办法……”
云陌游道:“你想让我帮你找到令姐,我暂且答应你。不过人海渺茫,此事却要靠些机缘了。”
方雪点了点头,心知姐姐背负“谋害大侠”的冤名,难免惹来仇家,定已设法潜匿起来,要找到她绝非易事。如今也只有一边北去晋阳,一边沿途打探了。
数日过去,四人行至蕲州,一路竟没再遇上天霜堂刀客,似乎林摧之言而有信,转去别处找寻《雪谱》了。
周玉安死去不过半月,簌玉楼却沦落得萧条老旧,踏进来但见堂中空落,遍处积尘,仿佛已荒弃十年。
云陌游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拂拭干净,看剑般凝视着,慢慢收入衣襟。
四人扯过几条长凳,坐下暂歇。几日里没探到什么蛛丝马迹,却听闻不少江湖人痛骂薛方晴等“四大恶徒”狠毒阴险。方雪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寻到姐姐下落,日后再设法雪冤,故而也不去与人争辩。但连日疲累,加之云陌游伤势愈重,仍不免让她心绪低落。
堂中一时无人开口,方雪见许青鱼正摆弄那木刀,强提心情道:“初见你这刀时,我以为只是孩童的玩具,哪知却能施展出快绝无双的刀术。”
“你还没见过我真正的刀术呢。”许青鱼懒散应了一句。
少顷,他似突然来了兴致,转头盯住云陌游:“你来瞧瞧我的刀术。”
云陌游叹道:“我对刀术已不在意。”
“看看无妨。”
许青鱼把木刀放在凳上,轻轻拿起,又放下,问:“怎么样?”
“天风吹海嘛,气象真高。”云陌游沉吟道,“可惜没有鱼。”
方雪正不明所以,忽然一阵海潮般的锐啸掠过了堂中,不知从何处来,却震入深心。
“你果然是真正懂刀的人。”许青鱼拍掌微笑,“我师兄也说我没有鱼,所以给我取了个许青鱼的名字。可是,鱼在哪里呢?”
云陌游道:“或在海天之间吧。真正的快,是一种见证。”
许青鱼默然半晌,忽道:“我始终没找到鱼,但师兄还是把木刀刻上了我的名字,传给了我。他还请我吃松江府的四鳃鲈,不过我早忘了味道,当时似也没觉得可口……虽然我和师兄合不来,但他总归算看得起我。”
几人各怀心事,又静默下去。方雪心想若在从前,王山定会笑问:“你师兄是谁,很厉害吗?”此刻他却对许青鱼所言无动于衷,他眼神中似有某种东西永远灰暗了。仿佛那只鹦鹉死后他便丧失了全部的寄托,如这簌玉楼般,再无往昔的热闹生机。
许青鱼收起木刀,叹道:“云兄,我很想看一次你的刀术。”
云陌游道:“我已不能再用刀,今后若得不死,或会转修剑术吧。”
“为何?”
“刀意的极境,我已在岳空山的刀上见过了,也无意自己再修一次,倒不如转而看看剑道一途的风光。”
“既然如此,等你有朝一日修成了剑术,我再来看你出剑。”
“好。”云陌游一笑。
“但你方才所言未必尽实。”许青鱼也笑,“我问你,你既不在意刀术,那你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云陌游摇了摇头,“所谓农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仕逐势,这些都是欲求使然,虽有水旱、得失、成败、遇否,也尽可听凭命数。可是我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我时常感到天地茫茫、世事纷纷,不知该如何自处。”
方雪听得动容,感到胸口有一股悲愤亟待喷薄,但又说不清悲在何处、愤些什么,她蓦然懂得了那日云陌游所言“也许我本就是错了”是何意:他并非是说自己犯了过错、做了后悔的事,他是说自己本身就似一个错误。如孤音不谐,难以入谱。
他仿佛是和整个人世伶仃相对的。生于天地间,宛如一错。
方雪道:“云公子,其实……”忽又说不下去,因为她发觉自己可能并不明白。
云陌游轻叹道:“或许是我太奢求了。生年不满百,何必追寻求证?其实得遇则乐、失志则悲,使诸般情感能有所安置,便该知足了吧。”
方雪思忖良久,怅惘难言,心想云陌游这等天纵之才尚且如此失意,那么她自己又当如何?若她终尽一生都寻不到姐姐,却又该怎生是好?
念及此,不禁涩声道:“先父从前说过,难以挽回的事就像凋落的花瓣。可有时怕的是看到了一些希望,真以为是落花飘回了枝头,走近了却发现只是枯枝上冻了几片冰雪……”
云陌游闻言侧头,与她对视着,似要说些什么,猛然咳出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方雪啊的一声,急匆匆伸臂拦护,心底却忍不住闪过刚才云陌游的目光:第一次,他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她。只有她。
十五
往后的日子,云陌游常常晕迷,有时甚至一整天也难有短促清醒。方雪等人快马加鞭地赶路,终于来到晋阳城郊。
云陌游仍在昏厥中,方雪记得他曾说要去的是家无名酒馆,离着柳家庄很近,便将马车停在路旁,拦了几个过路的客商打听柳家庄在哪儿。
客商笑道:“你问的是柳家庄旧址吧?往西二三十里便是。”言毕又和同伴感慨了几句,大意是当年柳庄主风姿俊雅,柳夫人玉颜清眸,可惜先后病逝,庄子也破败了。
方雪道谢转身,心头陡惊:马车边多了个书生,正与许青鱼交谈着,赫然是林摧之。她走回马车,径直道:“《雪谱》不在我们手中,阁下还有何指教?”
林摧之温声细气道:“前次分别后,我回报柳堂主,他也没再提《雪谱》,只是称赞云公子惊才绝艳,很想请去庐山见上一见。”
方雪道:“若他不想去呢?”
“什么?”林摧之眼中满是浮夸讶意,“那自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许青鱼道:“你这般理所当然,倒有些蛮不讲理了。”方雪见许青鱼并不袖手旁观,心中微松。
林摧之道:“既然许兄开了口,此事就暂且不提了。在下对许兄的刀术是很好奇的,因而想效法方姑娘,也和许兄打个有趣的赌……”
方雪打断道:“别听他胡言!”
许青鱼却已笑道:“你说来听听。”
“那边有我三名属下,”林摧之转头朝远处招了招手,又回过头,“刀术都是不低的。”
方雪一望,果然有三个黑衣人迈步向这边走来。许青鱼道:“看他们的步姿,便知接不住我一刀。”
林摧之道:“那是当然,不过即便许兄能杀了他们,恐怕也难让伤口流不出血吧?”
不待许青鱼开口,林摧之又道:“许兄莫听错,我要赌的并非血不落地,而是,杀人不流血。”
许青鱼笑道:“那有何难?我以刀劲将他们心脉震停便是,绝不会流一滴血。”
林摧之摇头道:“啊呀,竟能如此吗?我却不信许兄有这等修为。”
许青鱼道:“这法子太过容易,我是不会用的。你且说你输了便如何?”
林摧之大笑:“我若输了,一切悉听尊命。你若输了,我便请你的三个同伴每人接我一刀,你不得插手干涉。只要有人能接我一刀不死,也算我输。”
许青鱼见他说得狂妄,沉心想了想,道:“你输定了。不过人死后血总是会流出来的,不从刀口流出,也会被鸟兽咬出血来,自己烂出血来。要赌总须有个时限。”
林摧之道:“半个时辰内,只要他们人死而血不外流,便算我输了。”
方雪皱眉道:“许青鱼!你便一刀杀死他好了,何须如此啰嗦?”
许青鱼笑了:“有趣,那就赌吧。”
说话中三个刀客已走近,林摧之指了指许青鱼:“你们三人围攻他一个,谁杀了他谁就是下任副堂主。”
三人精神大振,一边围向许青鱼,一边拔刀。
而后他们就僵在了拔刀的姿势。
方雪留意到这三人脸上身上都多了一层薄霜,顿时恍然:许青鱼出刀时以寒劲凝结了刀口,血自然就无从流出。凭许青鱼的修为,莫说半个时辰,恐怕再过半日这三具尸体也不会流血。
许青鱼道:“还要等足半个时辰吗?你已输了。”
林摧之古怪一笑:“是你输了。”
话音未落,那三人身上的刀痕渐次崩裂,血流如注。顺着血一起流出的,还有密密麻麻的细微虫豸。
许青鱼脸色骤变:“你给他们下了蛊?”
林摧之道:“不错,这种蛊虫只能存活在温热的血里,血一冷就会破体而出,撑裂刀口。”他暗中跟踪四人多日,处心积虑想出这法子,即便许青鱼不用冰寒刀意凝冻伤口,寒秋里人死血冷得快,蛊虫也耐不住半个时辰。
方雪急声道:“许青鱼,这是姓林的用阴谋诡计诓你,可不算你输!”
林摧之笑吟吟望着许青鱼。
许青鱼沉默半晌,叹道:“是我输了。”说罢身形微晃,竟自走远了。
“愿赌服输,大丈夫也。”林摧之击掌而赞,环顾方雪、王山以及云陌游所在马车,“那么,哪位先来接我一刀?只要接下不死,仍算我输。”
方雪强定心神,自知修为与林摧之相差太远,正苦思对策,王山已走上前道:“姓林的,来吧。”
“王山,快退回来!”方雪又惊又急,却听王山哈哈笑道:“接你一刀倒没什么,不过你可别用你那尿壶,有种的就使真刀!”
“那你只会死得更快。”
林摧之怒极反笑,走过一具刀客尸身,手里忽多了一把长刀,刀光烈阳般劈落!
王山却似早有准备般踏出一步,双手握住刀柄,挺直身躯将斩马刀平平推出,凝重如托举天地。
双刀对撞,轰鸣远远飘散到旷野中。
两人身姿定住,一时都没有开口。
刀声震耳,方雪猛然间醒悟到自己错了:王山近日里确是低落寡言,但也许并不是因贪生怕死,也许他一直是喜欢自己的,所以看到自己和云公子相熟便不开心。而自己怕是也知晓一丝王山的心意,所以才用“雪”字为那鹦鹉取名,隐隐有让那鹦鹉代替自己陪王山聊天之意。看到王山和秀儿聊得投契时,她心里便莫名轻松,盼他俩能在一起。可是鹦鹉死后,王山是那么伤心。
林摧之哼了一声:“我倒有些低估你小子了。”心想此人修为不深,似是天生体壮力大,否则单凭自己刀劲便已将他震死。
王山道:“林摧之,我已接下这一刀,你输了!”
“是吗?”林摧之嘴角露出微笑,“这一刀还没完呢!”话音方落,王山的衣衫骤然崩裂,双足陷入泥土三寸!
方雪浑身一颤,握紧了雪莺刀。
林摧之知道刚才王山只要稍露撤手或弃刀之意,便会被摧枯拉朽般斩杀,但他却仍横刀死死格着自己的刀刃,颔首道:“最多我将你全身骨头都震碎,看你还有没有骨气。”
王山只觉刀身上传来怒潮般的巨力,喀的一声,左腿胫骨已断。
他举住刀,侧头看了一眼方雪,又转过头大声道:“姓林的,你他娘的小心了!你只要往回撤上半寸,那可就算第二刀了!”
方雪本欲袭斩林摧之后背,瞥见他左手一直叩在酒壶上,情知把握不大,此际和王山目光一触,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带云陌游先走,一时恍惚迟疑,莫名想起当年她和王山扩建快雪楼时,她曾指着一块大石说:“你先把它搬到一边,等会儿也许屋里用得上。”
听见王山答应了,她便专心砌着墙,不经意回头一看,王山却仍双手搬着那石头站在她身后。她失笑道:“你快先放下,等用时再搬。”
王山说:“不碍事,等会儿哪里要用,我便直接放在那里。”
她说:“让你放下你就放下。”
又是一阵忙碌。她再回头时,见王山竟还把那大石抱在怀里。她看得有些心酸,有些心疼,问他:“你这样……不会累吗?”
“方姐,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呢。”搬着石块的王山笑了,举着刀的王山也笑了。
十六
方雪背着云陌游朝那小酒馆的方向狂奔。
她虽不知云陌游为何要去那酒馆,但林摧之很快便会追近,只有赶到那里或许才有一线生机。奔出十里,背上传来一声轻咳,她缓了口气,自顾自道:“你醒了?那很好,王山他、他死了,你不许再死。”
说完便又疾奔起来,三里过去,劈面冲来六个黑衣刀客。她发疯般挥舞雪莺刀,一次次逼退敌人,却也难以夺路而逃。
她渐感精疲力竭,喘息道:“还差最后十里,可惜走不到了,云陌游,我有一句话问你—”
忽听云陌游微弱道:“斩我……一刀……”
方雪将他从背上放落,苦笑道:“你想求死?”
云陌游勉力提声:“不……我刀意散了,须借你的……”
方雪似懂非懂,但生死关头也只好一试,凝神出刀,斩向云陌游手臂。锋刃刚划开一分肌肤,骤觉手里一空,雪莺刀已到了云陌游手中。而后她听见白衣在秋风里猎猎作响,一根枯枝破开云陌游衣襟飞出,噼啪一声,嵌入郊野间一棵树的树干。
一模一样的刀痕在六名刀客的咽喉同时浮现,渐深渐红。
雪莺刀坠地,云陌游顷刻晕迷过去。方雪拾起刀,见云陌游衣襟敞开,胸口处那道自内而外的刀痕竟已消失。
她想起许青鱼说过,刀痕破体后云陌游便要死去,心头一阵惶急,背起云陌游继续寻那酒馆而去。
跑出不知几里,忽闻远处有人喊道:“方姑娘,方姑娘!”依稀是许青鱼的嗓音。
方雪无心细思,索性不加理会,背着云陌游奔远了。
许青鱼赌输后远远走出,半晌过去,终觉不妥,又返回原地。马车旁却已只余拄刀半跪的王山尸身,林摧之和方雪都不知去向。
他沿路向西找寻,瞥见不远处一棵树的树干上嵌着一根梨枝,整个人如遭雷击,走近了拔下那枯枝,怔怔站定。
少时,有两个天霜堂刀客经过,打量许青鱼的背影,叫道:“喂,有没有见过一个背负白衣人的姑娘?”
许青鱼手拈木刀朝西随意一指。两刀客点点头加快了步伐,没走出多远,忽觉一片柔风淌过,吹得浑身舒泰,步履不由自主变慢,随即坍成一堆碎肢。
“我看见了。”许青鱼凝望着树干上被那根梨枝打出的白痕,那痕迹微微蜿蜒,宛如分隔鸿蒙的第一道光。
“我看到了鱼。”
十七
方雪踏上一处低矮的草坡,望见坡上有两间茅屋,屋檐下悬了酒旗,心知到了。
那小酒馆被篱笆粗粗围了个小院,比她的快雪楼还要寒酸,冷清清实不像会有人来此吃喝。
方雪走近了,见篱笆里有一株落尽了花叶的树、几张散落的石桌石凳,还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手提酒葫芦,背靠着枯树不时灌一口酒,长发胡乱束着。
那人瞧见晕迷的云陌游,神色微变,示意方雪将云陌游放坐在石凳上,扣住他脉门一瞬,轻叹:“姑娘,你也坐下歇歇吧。”
方雪问:“你是这酒馆的主人吗?”
那人点了点头,道:“有人追杀你们?”方雪顺着那人目光看去:草坡上竟有三个黑衣刀客朝篱笆冲来—三人身后数十丈处,林摧之正不疾不徐地走着。
方雪道:“他们是要擒杀云公子。”
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沉吟不语。方雪醒觉,忙道:“云公子他受不得酒气的。”
“不妨,我已经喝光了。”那人一笑,随手丢了空葫芦。与此同时,奔在最前的那名刀客刚迈进篱笆一步,听见葫芦落地声响,突兀栽倒不动了。
方雪感到鼻翼间萦绕起一丝清幽隐约的香。
远处,林摧之正要踏上草坡,忽又停步伫立。
另两个刀客相顾惊疑,犹豫间那人已闪出了篱笆,站在了他俩身前。
林摧之似乎嗅到了什么,猛然将手按在酒壶上。
两刀客左右歪倒,空显出那人身形。林摧之与那人目光遥遥相触,全身一紧,腰畔酒壶啪的炸裂,水珠四下乱跳。
林摧之倒退三步,深深一揖,转过身快步远去。
……
那人走回小院,又伸手搭住云陌游脉门,良久才道:“我须入山采药。”想了想又道:“山中往返耗时太久,他情势又危急,我背着他一同进山。”
方雪嗯了一声。那人继续道:“你且在此休息。刚刚那个携酒壶的人神魂受惊,一两日里不敢再来。是了,屋里还有个人,你或许认识。”说完背起云陌游走出了篱笆。
方雪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岳空山。”那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了山野秋光。
方雪心头震惊,久久才沉静下来。走进茅屋,里间有个女子正低头坐着,竟是秀儿。
两人相见,都觉惊喜。秀儿道:“方姐姐,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第一次见你就觉眼熟吗?你们走后,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曾在蕲州见过一位姓薛的姐姐,容貌和你很像。我赶去蕲州,没找到她,但打听出她名叫薛方晴,我想她名字里也有方,或许真是你的姐姐……”
方雪握住她的手道:“多谢你如此记挂我的事。”
秀儿道:“方姐姐,我想尽早告诉你,可又找不到你,记起你说过要去晋阳柳家庄附近的一家酒馆,我就想那么我也去那里,便能找到你了……”
方雪听她为此孤身跋涉几千里,定然吃苦不少,感动道:“秀儿,辛苦你了。”
接着聊了一会儿,秀儿轻声问:“王山他还没到吗?”
方雪道:“王山他……他另有要事,先回快雪楼了。”
两人交谈许久,其间还真有个酒客前来,问岳掌柜在不在,方雪回答说:“他进山采药去了。”
“唉,我还以为他又去扫墓了。”那酒客说完便走了。
而后方雪独自走到院里,坐在石凳上看着那棵枯树。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忽听有人道:“方姑娘,你没事吧?”却是许青鱼来到。
方雪冷冷道:“你来作甚?”说完便几乎忍不住要痛骂许青鱼,若不是他非要打那个见鬼的赌,若他径直杀了林摧之,王山便能不死。
她见许青鱼脸上似有歉色,转念一想:自己本也无权强要许青鱼杀谁,当时他是有意相助的,只是中了林摧之的奸计。终归还是自己武功不济,打不过林摧之,怨不得旁人。想到这里,又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许青鱼道:“我来看看你们。云兄呢?”
屋里的秀儿听到人语响动,走出门来,微笑道:“许先生,你也到啦。”
许青鱼一怔,打量着秀儿,颔首道:“嗯,你怀上身孕了?”
方雪愣了愣,这才留意到秀儿小腹确似微微凸起。秀儿脸上一红,神情凄楚地低下了头。
蓦然间,方雪心中隐隐不安,回忆片刻,似明白了什么,冲许青鱼摇了摇头。
许青鱼轻叹:“我曾放过她一次。”
方雪颤声急道:“她也是不得已,她是被强占的,她是个可怜人,她也没—”
许青鱼道:“你知道,我发过誓。”
秀儿听得迷惑,问:“方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呀?”
方雪猛然回头,喊道:“快跑啊!”
秀儿被方雪的喊声惊吓,不自禁地朝屋里奔去。
然而她刚转过身,步子便凝住了。许青鱼站在篱笆外,似未动过。
下一瞬,秀儿的整个身躯从中裂成了两爿,鲜血淋洒了一地。
……
方雪全身一炸,拔刀冲向许青鱼。许青鱼掉头离去,看似走得不快,但方雪始终追不近他。
两人一前一后,短时便行出很远。许青鱼忽然顿步叹道:“别追了。”
方雪嘶声道:“我杀了你!”握紧刀一跃斩向许青鱼后背,半空里只觉周身多处穴道一麻,摔进草丛动弹不得。抬眼一望,许青鱼的身形已远得模糊了。
她魂魄离体般侧躺了半晌,听到身边野草发出细响,却是雨珠稀疏打落。许青鱼点穴时运劲极浅,她想象着一瓣落花在经络里游移,很快冲开穴道,在风雨中乱走着。
她心想与许青鱼即便算不得朋友,但相处多日,总归算熟,甚至还有一点亲切,密林遭遇林摧之那次还是他帮忙收拾了七个刀客,却不料如今成了这般情状。
不知不觉走出二三十里,竟到了王山身死之处。她将王山的尸身葬了,又走回岳空山的酒馆,殓葬了秀儿。
雨到黄昏才停。雨停后很久,岳空山才回到酒馆。
他将云陌游放置在床榻上,见方雪衣衫湿透、神情异样,便问了一句。方雪却只是茫然摇头。
岳空山也不再追询,转而请方雪讲了云陌游的受伤情形,听后道:“若不熬至油尽灯枯,他身上的刀意是散不尽的。刀劲随梨枝破体而出,也未尝不是好事。”
方雪心绪微扬,问:“那么云公子是有救了?”
岳空山道:“我已给他用过药,也渡了内息稳住他心脉。不过他一直在晕迷中,且看明晨能否醒来吧。”
深夜,方雪坐在石凳上回想往事,直到星月的凉意沁满身心,如沐冰雪。
她在这种熟悉的凉意中沉睡过去。
十八
翌日清晨,方雪步出篱笆,见遍地秋草都凝上了一层霜,放眼四野星星点点的白。
她忽然觉得,就这么迅速老去也无妨,若像秋霜般一夜白头该是多好。
良久,身后响起木门吱呀声。
方雪轻声道:“云公子仍没醒吗?”
岳空山道:“人力有时尽,天数不可逃。”
方雪蓦然回身,神色激动地欲言又止。她觉得不该如此,若真如此,仿佛世上的一切就全都不对了。但她又不知该如何说。
岳空山问道:“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方雪一怔,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说他已半年没喝酒了,等到了……这时,便给他斟一杯酒。”
岳空山良久默然,忽而笑了:“一杯怕是不够。”
他回屋找出一只酒樽,擦拭后倒满了酒,又道:“至少比杯子大些。”端着酒樽来到床榻边,未及再开口,忽听云陌游轻咳一声,脸色微红,竟似被酒气激得清醒过来。
方雪又惊又喜,见云陌游目光晦暗地看向门外。岳空山点了点头,示意她扶着云陌游来到院中坐下。
云陌游指了指方雪,又指向岳空山,说出“雪谱”二字。
岳空山从方雪手中接过那页《雪谱》的总诀,沉吟道:“你是想要我教她?”
云陌游微微颔首。方雪心中一酸,涩声道:“何必急在此时?你先说,如何才能救你?”
云陌游却只是看着岳空山道:“多谢了。”
岳空山扫了几眼《雪谱》,把酒樽交给方雪,道:“借刀一用,留神看仔细。”
方雪不由自主地将雪莺刀递给岳空山,目光随他转到院中枯树边。
她看见岳空山一刀空挥,莫名悲从中来。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
岳空山在树下舞起刀来,纵声长吟,嗓音清肃。
起初方雪眼中、耳中满是刀光与清吟,霎时间那页《雪谱》上的字迹飞入心头,恍惚看到无数纷扬坠落的花瓣。
她眨了眨眼,花瓣也消散不见,眼前只剩寥寥长风中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人—
她看着他从竹林深处听琴归来,落花撒满了襟袍;她看着他在春山碧潭边等候远客,潭水如古镜映出他的魂骨;她看着他在松间、江上斟满清酒,与樵夫、渔子歌吟唱和;她看着他推开屋门笑望一只黄莺,屋檐上覆满花叶,疏雨零星流过;她看着他以清辉做烛台徘徊于长夜,明月将迷途人的青丝照成白发;她看着他最后故旧凋零,在风雪中赏花般独立,雪花不断落进他的影子。
她看着那白衣人的眉目与云陌游渐渐重叠,感到一缕星光贯入了神思,《雪谱》的刀意在心中纤毫毕现。
“……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岳空山一笑收刀,淡淡道:“纸上刀意,大约便是如此了。下阙词句就不念了吧?”
“不念也罢。”云陌游轻叹着,站了起来,“总归是吹裂长夜笛,费尽人间铁,天荒地老无人识。”
方雪听出云陌游语声中似已无倦意,心弦一颤,手中顿空。侧头见云陌游持着酒樽踉跄走出几步,在枯树边低头伫立。
当是时,天边垂下一缕朝霞,映红满树枯枝,望去宛如落英重返。
方雪也走到树下,见云陌游正凝视那酒樽,微觉疑惑,靠近端详一阵,忽然省悟—
云陌游是在看云霞投入酒水的影子。
他的目光宁柔深挚,如在思念着什么,仿佛樽中云影才是故乡。随着他久久凝视,一抹奇彩在他眸中渐渐亮起。
“刀意已去,剑境已成;天地流云,各得其所。”岳空山的话音如天机灵籁般从两人身后响起,似将秋风也震得微微发亮。
十九
隔日清晨,方雪在酒馆外的草坡漫步,静心体悟着刀术。
“如今云陌游弃刀从剑,我也退隐多年,你得了《雪谱》的刀意,不出几年便可成为江湖第一刀客。”岳空山来到草坡,告诉她云陌游已离去。
方雪谢过岳空山,对云陌游的不告而别却并不惊讶。她知道他会回来,因为他还有答应她的事没做。她在这小酒馆住了十日。
第十一日,云陌游返回,带她去找寻薛方晴。
再入江湖,周玉安的真面目已被公之于众,薛方晴等四人不再是“四大凶徒”,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侠士。方雪不知这些是否和云陌游有关,也没有多问,只是跟随着云陌游,在入冬后来到荒莽的昆仑山。
与云陌游长路同行,方雪感到安心宁静。但她一路上渐渐开始躲避云陌游的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她有时觉得,心中的某一个自己早已嫁给了苏放;更多时候会想,强要靠近一个不同世间的人实在太过吃力,正因如此,才害得王山和秀儿死去。
但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始终不懂云陌游所求究竟为何。她也听了些岳空山的轶闻,知道他算是求而不得。而她自己,或许是不知该不该去求吧。所谓心愿,可能本就是停留在难以抵达的地方。
她和云陌游在昆仑寻了两日,遇到一群终南派的剑客。这些剑客此前追杀薛方晴四人最为热切,而今却也最是后悔,便随两人在各峰之间顶风冒雪地搜寻。
众人经过某处雪峰,见雪地上裸露出一片黑岩,岩上搁着一根枯瘦的梨枝。
云陌游留意到枝梢所指方向,率先向西走去,在一株野梅树旁看到了许青鱼。
方雪蹙眉道:“许青鱼,你是在找我们,还是一直跟着我们?”
“那也没什么区别。”许青鱼平淡作答,又看向云陌游,“云兄,你曾答应过,等修成了剑术,便给我看你出剑。”
云陌游轻叹:“何必要看?”
许青鱼笑了:“如此趣事,非看不可。”
云陌游默然不语。
方雪忽道:“云公子,我请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杀了许青鱼,为秀儿报仇。”
云陌游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是说你真的想杀了他吗;又似在说这真是你想要我做的事吗,不出三年,你自己也可做到的。
方雪正色道:“有劳云公子了。”深心里却似另有个声音低低苦笑:我真正想要你做的事,你是不肯做的。
云陌游静静走到梅树下,摘下一瓣梅花。
“有趣,请吧。”许青鱼微笑着,将木刀当胸平举。
“许兄请。”云陌游斜斜伸出右掌,指间拈着那片花瓣。
下一瞬,梅树边忽然凭空生出大风,卷飞了积雪。方雪隐约看到云陌游扬了扬手,如将落花掷入云间一般。
周围一阵模糊,漫天雪末中依稀有一道光华闪过,不似从地上刺出,仿佛是天上飞落的—终南剑客们相顾震惊。
雪雾消散,露出梅树边一青一白两道人影。
“不在山中在云中,世上竟有这般剑意。”许青鱼看着木刀成灰、滑落指缝,“不虚一睹。”
“承让了。”云陌游道。
话音未落,满树梅花倏然凋落,未及坠地,便散碎成千万泛着微光的白点,顷刻不见。众人无端觉得,这些碎花都飞入了云霄。
许青鱼道:“我师兄名叫陆青渊,是天下第一剑客。我死之后,他会去找你。”
“静候。”云陌游颔首。
许青鱼朝山下走去,经过方雪时目光一黯:“方姑娘,我没有办法呀。”
“我也没有办法。”方雪轻声道。
“这分明是从云端飘下的剑光,是云中一刺呀……”终南剑客们的赞叹声半晌才平息。
方雪静立在云陌游背后,数着细雪一片片落上他肩头,心中仿似一岁岁地老去。
忽然,她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转过身,见有个女子手持一根枝条走来。随着那女子的面容渐近渐清晰,她唇齿轻颤,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迎去。
那根枯枝上沾了些细冰碎雪,映晃出的白光刺得她眼中一热,竟落下泪来。
它们也是花瓣,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二十
许青鱼下了雪峰,漫无目的地走着。
几日过去,忽觉天地虽大,竟不知何处可去。再去见师兄一面吗?无非仍是话不投机,各自参悟刀剑。
他记起自己杀光马府满门那夜,他在血泊中走来走去,也是不知该往何处落脚。其实他早就探到了马员外的行踪,但迟迟没有上门寻仇。因为那是他为数不多的非做不可的事了。
他心想既已看到了鱼,许青鱼这名字是不必再用了,那木刀也毁去了。又想这两样东西似也没给他带来什么欢愉。回顾过往,倒是在快雪楼里喝的那碗汤让他觉出了一丝暖意。
于是他索性朝着嘉兴方向行去。连走了两个月,一路上撞见饭食便随手拿来吃,大半时日仍是饿着。
穿过芦镇上山,进了快雪楼的茅屋,他想生火煮汤,很快又放弃了。其实那次密林里他打赌赢了,方雪问他想要她做什么,他是想请她再煮一碗青菜笋丝豆腐汤来喝的,最终却没说出口。
“此生嘛,算是无趣得很了。”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在冷炉边坐定。一瓣枯萎的梅花从他心口飞出,还残余着昆仑的雪意。
屋里腾起灰尘,恍如云气缭绕。
尾声
方雪在昆仑山与云陌游分别,带着姐姐南归。
一路上姐妹相知渐厚,徐徐游赏风光,到苏州时已是翌年三月。
方雪在苏州买下一处僻静宅院,将姐姐安置妥当后,径自在城中走逛,想着林摧之还没死,苏放的仇也没了结,越走越缓,直至停步出神。良久才被孩童的嬉闹声惊醒。
她转头一看:不远处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正在斗蟋蟀,有个胖男孩拍掌道:“姓杨的,你输了。”那姓杨的男孩大声道:“你们轮流斗我一家,不公平!我不服。”
胖男孩怒道:“我让你不服!”和其他几个孩童将他推倒,踢打了几下,笑嘻嘻跑远了。
方雪快步走近,拉起那个姓杨的男孩:“小兄弟,你没事吧?”
那男孩道:“我没事。他们把我的蟋蟀踩死了,我明早再捉一只更厉害的。”顿了顿,又道:“姐姐,我刚才就见你站在街边一动不动,眉头拧着,你是遇到难事了吗?”
方雪见这孩童满身泥垢,刚被人欺负,却还来关心自己,心里一暖,叹道:“姐姐要去打天霜堂的坏人呢。”
“那要我帮你吗?”那男孩似懂非懂,语气却很认真。
方雪不禁莞尔:“多谢你,不过还是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冲他挥手作别,继续一个人走着。
走完半座苏州城,心中不禁自嘲:你知苏州是他故乡,莫非是期望能在城里碰见他吗?
如今快雪楼只剩她自己了。但她打算重振快雪楼,与天霜堂斗到底:虽是一缕孤音,既生在天地间,也总该让世上听到些声响。
当夜,方雪梦见自己走在空无中,目光无处可落。她盼着远处能飘过一片花瓣,哪怕落在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至少可以一直望着它。她在梦里想:若真有这样一瓣落花,那该是上苍最好的馈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