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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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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麦不说话。

“我的感觉是,”周游接着说,“对你来说,不是这个人非爱不可,而是这样的困难,非克服不可。”

“我没想逼他离婚。”王麦抬起头。

“不是,我没表达清楚—我知道,你没想解决问题,”周游思考着,“我的感觉是,你想要和这个困难共生。”

王麦呆住了一秒,迅速笑起来。是自我保护的笑。

周游看着她,却不和她一起笑。

“不是一定要这样的。”周游说。

王麦不再遮了,慢慢让脸僵掉。

“王麦我是喜欢你,”周游说,“可是刚才这些话,不是为自己说的。”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王麦慢半拍。

“我啊,”周游一咧嘴,“我演男二号的嘛。”

这时候,他们俩才一起笑了。

“王麦你能不能动作快点儿。”陈年拎着王麦的包和外套,万般无奈地跨着腿坐在床角。

王麦在卫生间里跺跺脚,表示听见了。她在贴着镜子化妆。女人真奇怪,明明在给眉眼上妆,嘴却不能讲话。

王麦终于跑出来,捧着几个妆盒子。陈年撑开包口,王麦一股脑扔进去。

“房卡?”王麦一边穿鞋一边问。

陈年赶快在桌上找,发现两张:“哪张是你的?”

“我的是……”王麦闭眼想,“十六层好像是,二十层是你的。”

“1602。”陈年选出一张塞王麦手里。

他们来上海参加一个剧本会,在酒店住七八天。原本计划是安全起见:王麦夜里过来陈年屋,白天各过各的。结果没有执行成功。王麦一直住在陈年这儿,自己的房间根本没动过。

这会儿已经准备回程,剧组的车等在楼下,送他们去机场。王麦先回房间取行李,取好还要退房,其他人已经等在大堂了。陈年尽力克制着不耐烦,他非常讨厌人迟到。

“我去了!”王麦打开门,回身儿擎着脖子望陈年。

陈年赶紧几步跑过来,亲她一口。

“嗯?!”王麦一瞪眼睛,意思是亲得不诚心。

“哎呀。”陈年知道说什么也没用,迅速调整心态,重亲一遍。

“嗯。”王麦笑眯眯,终于满意地走了。

王麦甜甜地走在十六层的走廊上,远远看见房门口站着一个人。走近几步,蓦然看清楚了:陈太太。

两人距离还有十几米。王麦不能停下不走—她真的闪过这个念头,逃回去,逃回陈年房间去。可是不行。她知道。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不走。

“陈总。”王麦这样称呼她。

“剧本怎么样?”陈太太问这个。

“差不多。”王麦准备着自己。

“有另外一个戏。”陈太太掏出几张纸,“大纲已经出一版了,你看看。”

“这是……”王麦本能接过来。纸上的字她一个也读不进去。

“你可以接这个戏。”陈太太两手挽在身前。

“那现在这个……”

“有别人。现在这个戏有别人写,不用你。”

王麦懂了。她的脸烧得发烫。

“好吧?”陈太太拍拍她,“那就这样。我去楼上跟陈年打个招呼。”

陈太太转身走远。王麦连抬起头看看她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王麦打开门,一捆巨大的花比周游先闯进来。

王麦不禁皱眉,朝后一躲:“又什么日子呀?”

周游从花后头闪出来:“一年啊。”

“什么一年?”

“我们俩,认识一年,看戏那天,忘啦?”

“行行行。”王麦无奈地笑,可总归是在笑的。

周游隔着花来吻她,花好大,王麦凑身过去,压在一朵蕊上。她不怜花,压了花,心里生出些挤碎了日子的痛快。

“出去吃饭吗?我换衣服。”王麦虚捧着花,搁进厨房。周游隔三岔五拿花来,她一直没置花瓶。

“不用换,你穿这个就好看。”周游揽着她的腰,脚下蹭来蹭去地随着她走。

“不行,得换。你坐下,去。”王麦钳开周游的手,自己进卧室。

“你听说了吗?”周游在外面沙发上坐下,远远地问王麦。声音并不高。

“什么呀?”王麦正张开了胳膊从头顶往下套裙子。

“陈年离婚。”

“哦是吗?”

王麦迅速接住了。没有愣住,没有空白,没有停顿哪怕一个小小念头的时间。她把裙摆轻轻拉到底,挪平腰线,拂去褶皱,拉开床边的小匣子,选一根金色的细项链,抬手拴扣,准准地一下就扣住。穿那双白色的小皮鞋,她心里想。一切都被安排稳妥,一切如常。她自然能够有条不紊地做事情,她的骨头、肌肉、呼吸和神色,无一有异常,无一不健康。她走出卧室,利落地站在周游眼前。周游看到一个毫发未伤的王麦,而王麦看到自己的灵魂出了窍,轻盈敏捷,越飘越高,它决定离开这个自如健康的王麦,独自受苦去。王麦的身体陡然沉重下来,她空空望了高处一眼,知道那里有些东西她没有抓住。

周游的表情还停在前一个话题上,看上去仍然有些信息要分享。

“你听谁说的?”王麦笑盈盈地问他。

“一个制片人。”周游掏出烟点上。他开始抽烟了。他的舞台之路未有起色,迟迟没有演到男一号,打算去演电视剧。

“真能折腾。”王麦投入地皱起眉头,仿佛对陈年的决定很不满。“走吧,咱吃饭去吧。”

“王麦。”周游想拉王麦的手,没拉到。

“怎么啦?”王麦走近他,把手交给他,“我没事儿啊。”

“王麦我爱你。”周游忽然大声说。

“怎么啦这是。”王麦惊笑起来。

周游顿了一顿:“我想跟你结婚。”

王麦不笑了。

“结婚不会怎么样的。”周游说。

“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周游说。

“我不是着急结婚,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周游说。

“现在这样也好,谈恋爱也好,特别好,可是越好我越急,不知道怎么办,想娶你。”周游说。

“我娶你你看行吗,我想好几天了,不敢说,也没准备戒指……要不今天当没说,我明天拿戒指重说。”周游说。

“有一个啊。”王麦忽然开口。

“什么?”周游有点儿愣。

“有一个,戒指。”

王麦进屋抽开小匣子,拿了个小银戒指出来。这是他们去云南,路边随意买的。王麦挑好,周游付的钱。

周游脸红起来,像果冻。王麦的心也咚咚跳。

“你给我戴。”王麦站在周游面前,伸出手。

周游磕磕绊绊地把那小圈儿套在王麦指头上,喉头底下什么东西一涌一涌,想吐。

王麦抱住周游,把那颗年轻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

周游的耳朵紧紧贴在王麦的肚子上,听见她轰隆轰隆的脉搏声。

他们这样抱着,好久,王麦轻轻说行了吗,吃饭去吧。

等会儿。周游说。等会儿。

陈年的样子变了。头发精短,高颧扁腮,眼窝泛着暗青,竟还戴了眼镜。

王麦吃惊地看着他,觉得此人是骗子,声称自己是陈年。

“来了!坐坐坐坐。”陈年见他们进门,热络地打招呼,“服务员,加两杯茶。”

服务员进了包间来,摆椅子上茶水,扫见陈年面前,烟灰弹在小碟里,烟头已经垒小山,白他一眼,并未斥责,出去了。

周游和其他人寒暄着坐下,抽两张纸巾,擦王麦面前的碗。

王麦把他手按下。

这段时间,周游谈了一部电视剧去演,编剧偏偏是陈年。

起先并没有偏偏。起先编剧另有人,一稿一稿改,到底改怒了,不干了。陈年离掉了婚,要吃饭,愿意接着改。

起先演员也另有人,比周游年纪轻,正经是个小明星。本来答应这个戏,已算给面子。结果剧本迟迟不定稿,拍摄迟迟不动工。小明星等不起,也不干了。漏给周游捡去了。

两人都是接盘的,关于对方,听说也就听说了,谁也挑剔不起谁。今天是导演攒的局,为的是编剧和演员见见面,找找意思。馆子也是导演定的,原话:都普通人,吃个家常菜得了。

周游邀请王麦一起去。王麦很难说不去。依她,自然不想去。但周游先提了,不去仿佛是心里还有事儿;也恐怕周游是试探她,痛快答应亦仿佛是还有事儿。琢磨半天,两害相权,不如去。

“周游,”导演看着王麦笑,“快办了吧?日子定了吗?”

王麦感觉到陈年的目光射在她的指头上,她真切地感到一阵灼热。

那天之后,她和周游去买了一对戒指,还是银的。周游不是穷孩子,小颗钻戒是可以买的。可王麦不要—周游小她两岁,钻戒使她显得老。她真正是这样想的。

周游—王麦已经几次发现—在场合里比在她面前稳重得多,他把手掌放在王麦的肩下,轻抚着,微笑着:“没定呢,听她的。”

王麦的舌底漾起一汪苦味,伸手抓杯喝了口水。她有点儿后悔,不如不来。

制片起身关了包间的门,打开窗,递烟过来:“周游抽烟吧?”

“不不不,”周游摆手,对着王麦笑,“最近准备,不抽了。”

王麦一惊。

“哟!”大家乐,夸张地喜不自胜,像眼见一对儿大猩猩解开了高等数学题,简直要鼓掌。

王麦按不住胸前起伏,破罐破摔,借了周游的主意,抬手在鼻子底下扇两下,笑笑:“出去透透气。”站起来走了。

她站在饭馆门口,打定主意不再进去,但也不能一走了之。有人出来了,当然是陈年。也有可能是周游,当然有可能,但这一次是陈年。

陈年与她并排站,点烟。

王麦偏过头,瞪眼看他。

陈年赶快灭了火,烟从嘴里抽出来,忍不住笑:“真有了?不可能吧。”

王麦一下子也笑了:“唉。”叹气。

“够快的呀。”陈年赞许地看着王麦。

“你不也是嘛。”王麦不看他,看马路。

“我?我不快,我太慢了。”陈年自言自语似的。

“怎么就离了呢?”王麦忽然回过头,仔细看陈年。她的确好奇。

陈年又开始笑,边想边笑,停不下来,十分馋人。你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你知道他心里在想的那些东西,一定好笑透了。

这笑太久了,王麦已经觉得自己不被尊重,她皱眉望着他。

“无从说起,”陈年趁着一口气的间隙,努力好好说话,“真的,到了这一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而且,这件事儿在于—非离不可吗?也不是。都行。怎么样都行。王麦我告诉你,就是这样,到了最后就是这样,怎么样都行。”

王麦无言以对。

“还有,”陈年低下头,“向你道歉。”

“那天,她过来,我也走不了。后来,嗯……”陈年说,“就是,对不起吧。”

“那天”就是在上海那天。王麦烧着脸,拿着行李,退过房,坐进大巴车。她扒着窗玻璃切切望着,多么想马上看见陈年,又害怕看见他身边血统高贵的陈太太。她希望见到陈年独自从酒店里跑出来,奔上车,和她一起回北京,告诉她他再不要从前那个家了,不要了。她知道这希望邪恶又渺茫可是她希望,那一刻她曾经这样希望。

不过陈年不给。陈年陪太太留在了上海。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所幸在分别前,陈年算是好好吻过她一次的。

陈年道过歉,面带希冀地看王麦。

王麦的眼睛,柔柔地望着他,望他的嘴巴,眉毛,耳朵,头发。

“原谅我吗?”陈年轻快地问。

“不啊,”王麦笑着摇头,“陈年,你懦弱极了。”

她说完,走出几步,走到人行的街道上,和三三两两的路人一起走起来,就那样走远了。

很久以后,王麦才发现,就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得强韧一些。她在责怪过陈年懦弱之后,再不好意思谅解自己,也不好意思懦弱下去。比如今天傍晚,天空泼下暴雨,她仍然按照约定去了相馆,取回那张俗不可耐的巨幅合照。

“嫂子,”周游的小助理这样喊她,“我给你拿去吧。”

“不用,这两天没事儿你就放假吧。”王麦去工作室开回周游的车,腾空后座的位置。

周游在欧洲。大概是托陈年的福,第一部剧就火起来。这两年接连拍了部,部部都算不错。新接了电影,要取几城欧洲景,欢天喜地就去了。王麦在赶一个剧本,仿佛是为着这个原因,没有收到周游的同行邀请。

停车场积了水。王麦提着裤子,拖着大相框进了家门。

她扎好头发,关紧四处的窗,收起晾干的衣服,擦干净玄关地板,从兜里掏出那颗宝石扣子,脱下衣裤扔进洗衣机,泡好一杯茶,打开电脑,坐在桌前。

宝石是水蓝色的,相当漂亮。周游上部戏合作的女演员有一件白衬衫,衬衫的扣子就是这样。她应该很喜欢那衬衫,老要穿。剧组聚餐穿,领奖穿,逛街穿,采访穿,给周游发来的照片也穿。后来倒不见穿了,不知道掉下这颗是身上第几颗,想来这扣子一定很难配。

天下之大呀,王麦偏要在后座底下捡到它。

王麦打开电脑文档,琢磨起来。天天挨着催,剧本今晚必须结局了。不然就死个人吧。死没什么了不起的。

王麦想起陈年说:到了最后就是这样,怎么样都行。

王麦想起周游说: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

王麦定定心,喝下一口茶,忽然笑了出来:谁甘心总去演配角呢?剧集那么长,舞台那么大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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