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2)
陈年
下午陈年要干三件事儿:配一只淋浴器的喷头,买孕期服用的止吐药,租个房子。他走出家门,走向他的车,走过他的车,走出小区大门,两条腿松垮地晃荡在马路上,一样事也不想去做。
喷头是太太令他买的。水垢积了多少年,水流日愈微弱,冲刷不通,必须要换新了。陈年本来觉得无妨,自从有了王麦,很少在家里洗澡。他们一起在酒店洗。可是天气热了,太太要常洗,急催起来。家里的部件,是该由男人提供的。陈年答应着。这个家他从没有想除弃,也没有意愿去修缮。
止吐药是王麦要的。王麦怀孕了,据她自己表示。陈年尽力压制着惊惧和愤怒,心里全是不信:怎么可能呢?他们可从未有过冲动之举,防护措施次次严格完成,怎么可能呢!王麦仰起脸,懒洋洋地:是奇怪哈,咱们上医院查查去。是一步激招儿,她知道陈年不敢和她同去。要去。陈年说。等我安排一天。
租房子,是和止吐药成套的方案。王麦目前的住地儿不宜居:小,旧,偏,贱。需要服用止吐药的王麦不再是一春一夏的情人了,她要陈年另买一处房子。陈年应着她,自己暗暗折中:先租,稳稳王麦的心,等去医院查准了这孩子是真是假,再做打算。他惶惶然走在路边,怀着杂乱矛盾的计划,第一次看清路人的面孔是多么阴阳怪气,第一次发现倦怠实际的天光和自己如此息息相关。
太阳过了午,就露出不善良的面貌:干燥,浅白,不耐烦。晨露的温润一早起就用光了,灰尘肆虐横行。上午的太阳给幻象,下午才借人真眼光。陈年瞧见了未经修饰的颜色,未作描绘的世界,比想象里浅去一号,却更加落实。没有浓漆样的黑,腥血样的红,没有足量色料,样样是六七成。连呼吸都是,陈年开始胸闷。自从王麦怀了这个孕,他的肺就没好好地充盈过。
活是可以活的。一个城市里的中年男人,只消两成劲儿就可以活的。只是多伸了几次手,处境就要人多用力了。做一名出轨的丈夫,他已得心应手,如今要做鲁莽冲动的情人实在措手不及。陈年不是后悔,只是烦躁虚弱,神思游离,如入幻境。行走不为去哪个远处,就为穿那一个一个的障。他规划着眼前五步远的路线,紧盯迎面来的行人、摊贩、站牌、树木,精巧设计方向,左挪右移。遇红灯就停,仔细歇气,灯转了绿,再茫然又谨慎地走下去。
月亮叫月球,太阳咋不叫日球?陈年望天想着,扑哧一笑。好久不笑,这一笑把自己吓一跳。吓过捋捋心思,就觉得恼了,为自己可怜、不平。忽一口异香冲进嘴,陈年赶紧咂摸,上下一望,月季。陈年怒不可遏:花倒是还在香呢!商女果不知亡国恨!他大敌临头地盯着那焦边儿的花瓣,怎么都看不出艳来。
还喘着,一个脏小孩儿扯他袖子,什么不说,光扯。陈年微一定心,往四周看。十米外一个壮妇女亮一双灯眼朝这儿照着,观察他,是不是急于逃脱这难堪。
啪。小孩儿把手里物件儿往地上一扔,包装袋儿封着,以示是个新东西。是个什么?陈年看不清。飞机?汽车?反正是碎了,早碎的。陈年知道这些个路边儿把戏,心里发了狂:都他妈伸手跟我要,我能有多少?我还有多少!
杀了她。陈年眼盯着那小孩儿,心里斜刺出这主意,一飞冲天:杀死她嘛。王麦。死了不就没事儿了。
就这么办!陈年兴奋得一阵颤栗,胃不断抽紧,耳眼儿一嗡。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强努的,如今好了,反都是我欠人了。不行。陈年决定了。只谅解自己,不谅解别人,包括王麦。尤其是王麦。
四十七年,陈年没信过什么,今天总算明白了,这长久的抗拒背后的目的:在需要的时候能去当那被流放的罪人。出于不信,他才有杀戮的资格。陈年心里一松,用怜悯的目光照视自己:苦难啊终有回报。
灯眼妇女上前来了,剌剌嚷着家乡话,话散得没边没沿,撒一地的糙谷粒子。陈年拣不出一个听得懂的词儿,笑了:对,太对了,用不着对话。没意义。对话从来不解决问题。嚷吧,这难堪他也不怕。他怕什么,他连人都要去杀了。
妇女贴上来,揪着那脏小孩儿往陈年怀里搡。陈年不躲,盯着她,掏出手机,煞有介事拨号讲话:你们这儿接市民举报吧,我这儿发现个团伙啊,拐卖妇女儿童的。
陈年说着,伸手往小孩儿耳朵上拧一把。一点儿没吝劲儿。小孩儿又疼又吓,嗷哭起来。
对,就在我身边儿,我盯着他们呢,我位置啊,您稍等。陈年转头看路牌,再回头,妇女抱起小孩儿就跑。
赢了。陈年虚着目光,空追两人背影,如同将军得胜,审视弥烟的战场。战场上人来人往,有疾有徐,独行者匆匆,伴侣多如龟行,三人就好霸道了。路总是那一条,人却是今日有明日无的。一缕风来,陈年感到凉快。红尘这些事儿啊,他看清了。
云厚起来,天色也知趣,一眼一眼阴下去。没了汹汹的烫烘,风尘也落势了,样样东西凝回神,显出形。顺序。陈年脑里冒出这个词。事事有顺序。要使王麦死掉,该怎样做呢?
见血不行,做不到。窒息是好办法,质量好的塑料袋子唾手可得。地点,地点,陈年抬眼看,路口一家房产中介,店门大开,静静等着他。
我现在就可以交钱,身份证没带,回去拍了照片发给你。陈年看完了房,跟中介小伙子说。
大哥您最好还是拿着身份证再过来一趟,我们得复印存档。小伙子犹豫。
陈年听着,也不言语,掏钱包,数现金,摆桌上。
那您,合同上写个身份证号吧。小伙子取来了验钞机。
来吧。陈年坐在房间里,细细听着外来的声音。这一排房临街,好,天然喧杂,偶有巨响也不起眼。两邻安静,要么是隔音好,要么白天不在家,都不碍。面前茶几上摆着买来的喷头,金属亮光被一层塑料膜滤过,泛黄晕。这膜厚啊,结实,宽大,罩在人头上,扯个结,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陈年盯着它,想拿自己的头试试。他非常应该试试,可是伸不出手。
就空想吧:罩上它,一手封紧口,一手捏上脖子,一次吸气,膜就该抽紧了吧。要等多久人才昏?昏过去就撒手吗?应该是不行,那到底要多久?
陈年思考着,一只手不觉捏住了脖子,指头一下下加劲儿。嗯,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两条健壮的颈动脉。喉管受了压迫,舌头想要伸出来。眼眶发胀,眼前闪了白点。他知道眼睛充血了,该松手了,在心里喊:陈年,该松手啦。
不知道为什么,陈年不想松手呢。
裤兜里突然的铃声把人惊醒,边掏手机边咳起来。
是周游。
周游
陈年对周游,怀着极大的轻蔑和同样程度的忌惮。周游是与他天赋相近的同龄人,程程同车的旅伴,是一路并肩的应试者,是他真正的审判官。每年生日,周游都举起杯来祝他健康,仿佛陈年配不上更加了不得的运气。陈年恨周游。陈年一直活着,是因为周游也活着,他便没有去死的道理。周游并不是个比陈年更好的人,不公平的是,没人要他做个好人。
周游在电话里有点儿羞涩,又为掩压兴奋,所以结结巴巴。
要结婚了。周游说。
上学上班,恋爱结婚,几样必经之事,陈年次次抢在头里。周游似乎甘落其后,却总捡得意外运气。
高考前,陈年先一步占了保送,宽心打点。临考忽来留学一年机会,自然落在周游身上。毕业前大半年,陈年已经联系单位上了班。周游不紧不慢离校,晃晃荡荡错过了应届统招,却走社会招聘进了家外企,工资高出陈年一截。
陈年太太还不是太太时,两人总愿意去周游家吃饭。周游爸妈喜欢陈年,乐见年轻人成一对;太太喜欢周家轻松热闹,不喜欢陈家拘谨少言;陈年是喜欢我有人无,去就为周游爸妈一句:游啊你看人陈年俩人,多好。
陈年则必为好友抗争:叔叔阿姨您别这么讲,周游有他自己的主意。
周游有吗?看不出来。二十几岁的大个子,猫着腰背吞饭。长腿嵌进餐桌里头,只知嘻嘻嘻。
大个子三十九岁那年,突然辞去工作开了家面馆。与此同时,陈年在单位供职期满十八年,升为主任。
周游辞职之际,陈年有着小心翼翼的窃喜,不敢流露,唯恐周游改主意。面馆选址在一条酒吧街的尽头,初开时陈年去道贺。正是饭时,见行人鱼贯、过而不入,陈年的窃喜笃定下来,人倒宽容大方了,与周游的友谊忽觉纯粹坚固。
过几个月再去,周游笑嘻嘻汇报:营业时间改掉。这条街上人来吃面,都在酒后凌晨。所以上午关门,午后才开,和清醒世界反而行之。
哦。陈年点头。
那个开面馆的大叔—混酒吧的小姑娘们这样称呼他。八年,陈年在电话这边数指头。这八年周游快活极了,至少陈年如此认为。八年里周游捡了许许多多的姑娘,天可怜见,她们总能遇到负心汉,心碎了难免酒浇愁,灼了胃便跑去面馆救一救。两口面条下肚子,要么涌出泪水,要么吐了出来。这时一呛一抬眼,周游就出现了。
周游也没哪里好,只是不行骗。他对每一个,都是真心疼:傻姑娘啊。他柔声怪罪,可不越界劝诫,只悉心照顾。傻姑娘—姑娘得这一句就够了。醉在他这儿的姑娘,可没有真傻的。
周游赚翻了。陈年目瞪口呆。赚了闲,赚了店,赚了旁人不知多少段的露水情缘。每思及此,陈年目瞪口呆。
现在,这个便宜占尽的人要结婚了。
如果屋里某处有个摄像头,我们就能看见陈年的嘴角,一点一点浮出瘆人的微笑。他欣慰极了。总算等到了,这人生的陷阱他一直孤独地享用着,终于迎来伙伴,谢天谢地。
他抬起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笑脸。皱纹这件事,他也抢在周游前头。起先是眼底一条深纹,晕出三条浅的。不知什么时候,三条都挖实了,晕出了千百条浅的。一笑就争着跳出来,像眼底多了个眼睛,人上黏了个人。
周游也有,可又不一样。陈年那纹路是一刀刀刻的,周游的像是平白描画,不仅不显颓,反添精神,有青草一样的光。
也该到时候了。陈年闭上眼睛。
恭喜你,我真高兴。陈年由衷地说。他完全没想起问一句要娶的是哪位姑娘,他太不关心了。
电话结束,陈年的喜悦还在流淌着,毫无防备地接起了王麦的来电,那一瞬间他忘了将要杀掉她。
王麦
你在想我吗?王麦说。
和王麦将好未好的时候,有一天陈年吃过午饭,坐在办公室里清邮件。窗外起了一些风,天光扮成影子闯进屋里来,云在地上流。陈年一刻间迷了心窍,抓起电话问王麦:你是不是在想我。
嗯。王麦没有停顿,没有愕然,答得老老实实。
一切就从那会儿开始。这一句成了他们的问候语。你一定在想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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