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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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
二〇〇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那时候南京还没有霾,夏天是没有商量的夏天。漫长白日,酷热让万物失去耐心,空气中飘动的每一句话都冗长、干燥、毫无必要。然而到了夜晚,地面渐次退凉,微风混杂金陵啤酒,在满地小龙虾钳子的青岛路上鼓起女生的短裙。风中暑气未散,是还未燃到尽头的野火。
萧孟和汪染坐在路牙子上抽烟,他已经喝了五瓶金陵,目光灼灼,看见前方七八个法学院女生站在路边吃麻辣烫,林奕的蓝色连衣裙下穿着黑色内裤,小三角,纯棉。风鼓起每个人的裙子,不知道为什么,萧孟只看见这一条内裤。因为内裤的关系,他对林奕的打分从8上调到85,其实就算上调到95也没有意义,这是他留在学校里的倒数第七天,一切都濒临结局,一切都来不及。但在这个被酒精、痛苦和荷尔蒙同时击垮的晚上,他想给林奕一个公正的分数,一个对得起她的大腿、皮肤、小酒窝以及黑色内裤的分数。
萧孟刚认识林奕几个小时,在毕业二手市场上,下午两点,他去接替守了一上午的汪染。二手市场摆在图书馆对面,梧桐树下茫茫一排水红色塑料布,每个摊位后面都有一个晒蔫成金色脆叶子的人。汪染一口喝下大半罐冻雪碧,递给萧孟一堆零钱,说:“就卖了这么些,不到一百块,我靠,我看都不够晚上的房钱酒钱。”
萧孟说:“差不多,我们又不去古南都,要是下午再卖点,我们就去东门边上那家,开个套间,能轮流睡觉,也就三百八。”
边上摊位的女生从太阳伞下面伸出头,大概想看看青天白日下讨论开房、而且还要套间的男人。她探出一张鼓鼓圆脸,皮肤介于晒伤和天然粉红之间,头发胡乱编成辫子,用一个红色文件夹固定,鬓角渗汗,穿须边牛仔短裤,白色小背心,扎棕色皮带,赤脚站在塑料布上,边上横着一对黑色人字拖。萧孟看她一眼,哦,这是个8分。但8分的女孩子校园里是很多的,他交过接近9分的女朋友(因为分数过高被师兄撬走),在某次醉酒后和一个同样醉酒的85分差点上床(最后两个人都吐在床单上,要赔偿宾馆一百五十块,他出了一百,对方出了五十),大二那年,他还爱过一个8分的法语系姑娘。
法语系姑娘,长得干净利落,嘴里却永远像含着鹅卵石练习小舌音,把每句话吞下一半,含糊躲避一切需要做出决定的事情。问她“你到底对我什么意思”,她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就变成和他讨论福楼拜和加缪,但萧孟是个理科生。吞吐的次数多了,萧孟逐渐失去耐心,他并没有即刻转向下一个8分,或者向9分发起冲击,他只是失去耐心。法语系姑娘察觉他失去耐心后,几次在图书馆里偶遇,穿白毛衣蓝裙子,平跟黑皮鞋,民国女学生式短发,双目含怨望着他。萧孟以为她会走过来,口齿清楚地说出个什么决定,但并没有,她还是在一切举动中含住那块鹅卵石,不肯说出哪怕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萧孟后来跟汪染说,法语系姑娘让他觉得,自己没劲,一切没劲。
汪染走之前把雪碧罐子捏瘪,漫不经心地介绍边上那姑娘:“这是林奕,法学院的,我刚刚认识的老乡……林奕,这是我一个宿舍的,萧孟。”
他们互相点点头,没有问对方名字是哪几个字,大概因为都没有打算存入手机通讯录,七天,上帝来得及创世再让万物休息,两个人之间却来不及建立一段可以把手机存入通讯录的关系。他们都在滚烫的塑料布上坐下来,一人拿一本书垫住屁股,萧孟用一本大开本的《理论力学》,林奕屁股略小,用的是政治学的课本。
下午生意清淡。林奕只卖出去一本十块钱的《比较宪法与行政法》,附送了一盘黄舒骏的《改变1995》,大部分时候她还是撑着伞,在伞底下艰难地看一本小说,萧孟瞥到书名——《玫瑰的故事》。他的生意还没开张,天渐渐阴沉下来,越发闷热,像在酝酿一场凶狠暴雨。周围摊位上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顺带互相交换物品,整套盗版金庸全集是市场上的硬通货,可以换三筒没开封的羽毛球,或者五条二手印花吊带裙;这套书只有三本,暗红色硬皮封面,字极小极密,几乎需要放大镜。萧孟手上也有一套,他不需要吊带裙,本来想卖五十块,但眼睁睁看着市场上的货币体系已然崩溃,犹豫一下,索性翻到《笑傲江湖》——令狐冲失恋,在绿竹巷里学清心普善咒。
一路看到蓝凤凰出场,用蚂蟥给令狐冲输血,雨却还没有落下来,天忽明忽暗,风猛烈撞击梧桐树叶,好像也在这个下午举棋不定。市场上除了他和林奕,只剩下远远有个男生,卖一堆过期杂志,看起来一本都没有卖出去,他徒然坐在那里,啃一根烤肠。四处空荡,烤肠的味道变得不可抵挡。林奕消失了几分钟,再回来手里拿着两杯冻珍珠奶茶,两根烤肠,递给萧孟,说:“喂,吃不吃,六块钱。”
萧孟接过奶茶和烤肠,没有给她六块钱,他在塑料布上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龙猫存钱罐:“这个行不行?”
“行吧。”
两个人坐下来吃烤肠,淀粉有奇异香气,奶茶极甜极冰,萧孟看见林奕整条腿往前伸展,腿并不细,荡着满目白肉,脚趾甲上有半褪未褪的红色指甲油。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考研没有?”
“没有,我找了份工作,要去北京。”
“什么工作?法学院的本科好不好找工作?”
“在一个小公司里做法律顾问……不好找,但你铁了心要工作的话,总是能找到的……我又没有要求年薪十五万。不过铁了心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任何领域都是,你说是不是这样。”她用吸管对准黑色珍珠,猛吸一口奶茶。
林奕说一个问句,却没有使用问号,她吃完烤肠,走几步去垃圾箱扔竹签。萧孟看她的背影,白色背心打湿了贴紧上身,露出一丁点腰,辫子散开了,弯弯曲曲垂在肩膀上,脚踝靠后的位置上有一块疤,看起来是穿那种系带高跟鞋磨破了,疤长得不好,结暗红色血痂,却显得那处皮肤尤为白细。气压低到步步紧逼,他试图想象林奕穿高跟鞋的样子,又再次确认了分数,8分。他不知道对这个姑娘反复打分有什么意义,只是在这个萧条到两个小时没有一个顾客上门的毕业二手市场上,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空气中有尚未熄尽的灰尘气息,萧孟确切感受到自己的荷尔蒙,这种确切和凡事都不确定的法语系姑娘一样,让他觉得没劲。而没劲这件事,又成功对冲了那些荷尔蒙,也就短短几分钟,原来一个人体内可以完成如此复杂的能量转换,好像一个有多重变量的精确方程。他喝光奶茶,继续看《笑傲江湖》,岳灵珊和林平之用剑在雪人上刻下誓言:“今生今世,此情不渝。”这一段让他生理不适,大概也因为烤肠吃到最后,淀粉味突然变得不可忍受,他又翻到前面,看令狐冲和梅庄四友比剑谈棋,喝冰镇葡萄酒。
过了五点,在图书馆里吹空调的人陆续出来打饭,摊位前短暂红火了一阵。林奕用五十块钱打包卖出去十几盘磁带,专业课教材都按三折卖,买五本以上送一个热得快,她面前也就剩下几本小说,包括那本她看了一下午的《玫瑰的故事》。萧孟的金庸全集卖了四十五,买主是一个可以打85的物理系师妹,穿一条灰色背带短裤,胸前白t恤上印着加菲猫,胸起码有c,让加菲猫更显脸大。萧孟刻意感觉了一下,在这样理想的加菲猫面前,荷尔蒙却不知所踪,像它也有自由意志,并不想遵从人类世界的科学规律。几十张游戏光盘一张只卖一块钱,全套cs模型倒是卖了六十,又半送半卖出去一堆《科幻世界》,这样除了一些他完全没有指望过能卖出去的烂书,他只剩下两本霍金——《时间简史》和《果壳中的宇宙》。
风在犹疑不定半天后终于停了,南苑食堂的糖醋小排里放了太重的冰糖和香醋,气味粗暴地穿过整条汉口路,让每个人觉得馋。萧孟和林奕都开始收拾东西,他远远看见那一堆小说里有一套三本,崭新白色封面,黑墨印着一个男人头像,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书?”
“《追忆似水年华》,一个法国人写的小说。”
“好看吗?”
“不知道,我每次都只能看到前面五十页……每次都觉得这五十页挺好看的,但后来再打开又总是忘记了到底写的什么,只好又重读一遍。”
“挺好看的为什么不看下去?”
林奕重新开始编辫子,同时作出思考状,编到最后一步,用文件夹重新固定住,才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总觉得以后有时间,把它一口气读完。”
“你什么时候买的?”
“……大一,也是二手市场上买的。”
“也就是说前面那个人可能也只看了五十页?”
“……也有可能五十页都没看。”
他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一套永远让人只读前面五十页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说:“不如你换给我,我这里也有一套书。”他拿出那两本霍金。
林奕看看书名,疑惑起来:“但我是文科生……”
“我也没看过,起码放在书架上挺好。”
后来就成交了。盛夏六点半的阳光有一种拼命想抓住什么似的凶狠,但不过十分钟也衰败下去。这个时间刚好够他帮林奕把东西拎到8号宿舍楼下,墙脚满是藤蔓,排着一溜儿各色水瓶,木头门框吸足湿气,长出几朵褐色蘑菇,林奕站在水泥台阶上,背巨大的登山包,客客气气和他说再见。
走了这么一阵,大家都出了汗,刚才隔得近并排往前走,身上有一股把所有其他人隔绝在外的气味,现在距离稍远,那股气味像风里的蜜糖,你确定有,却实在闻不到,他看着林奕走上楼梯才转身。女生宿舍里从外面看进去总是黑沉沉一个洞,一楼大厅没有窗户,顶上日光灯又永远坏掉,宿舍阿姨阴阴地坐在黑暗中看一个十四寸电视机,他愣了二十秒,林奕也就被那个黑洞吸进去,骤然不见了。
萧孟慢慢走回4号宿舍,也就两百米,他又出了一身大汗,上楼时看见自行车棚里挤满人,高声谈论着某件让人激动的事情。但他手里拿着那套 《追忆似水年华》,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脑子里软得抽不开身,有一种想不管不顾,却不知如何不管不顾的柔情蜜意。到了宿舍门口他才想到,楼下那些人大概和他们系一样,在讨论晚上去宾馆通宵打游戏。
宿舍里只有汪染在,脸色阴沉坐在电脑前,大家都差不多收拾好了东西,编织袋密密堆在中间,宿舍西向,窗前那棵银杏中间正好劈叉,让最后那点光直直照进来,编织袋上扬起铺天灰尘,房间里是一种毫无回转余地的热。萧孟去水房里冲了冷水澡,水房里难得空无一人,窗户紧闭,窗栓别着,这扇窗平时从来不关,哪怕十二月刮凄厉寒风,在水房里刷牙时能听见风撞击窗棂的声音。对面5号宿舍水房里有扇一模一样的窗,一模一样的人在刷牙,像某部史蒂芬·金电影的开头。
萧孟洗完澡把窗户打开,楼下正对自行车棚,那群人依然没散,几乎所有人都在抽烟。车棚顶破一个大洞,密密挨挨的头顶挤在洞里,一排自行车东歪西倒,像有人恶作剧推倒一辆后引发的多米诺效应。宿舍在六楼,听不清楼下声音,只看见烟雾弯曲上升,汇总又分散。
再回到宿舍,发现汪染还是坐在电脑面前,眼睛通红,大概又打了一下午游戏。萧孟说:“我们晚上几点出去?你和603、604的人都约好没有?”
汪染抬头盯着他:“你还没看到?”
“看到什么?”
“你从外面回来没有看到?”
“看到什么?”
“你真的没有看到?”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到底看到什么?”
汪染猛地把鼠标摔上玻璃窗,那个无线罗技发出一声闷响,却并没有粉身碎骨,他说:“丁零死了。”
“什么?!”
“丁零死了。”
“什么?!”
“你他妈是不是聋了?丁零死了!就从水房跳下去的,下午两点半,我他妈的刚好从你他妈的那个摊位回来,我他妈的正好看见他掉下来!你看我的衣服!”汪染站起来,指着白t恤胸前的血迹,并不多,凝固成黑色。
萧孟一点五十离开宿舍,经过604时看见丁零正在收拾杂物。他的杂物根本不杂,书架上教科书按颜色分类,一个铝制饭盒专门用来放证件,十几根水笔也用橡皮筋整整齐齐束起来。丁零就是那个样子,打cs时只能做狙击手,因为打完一枪后需要思考片刻才能重新上膛。他凡事都有一种惹人耻笑的认真,大家也总耻笑他,从他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衬衫,到他奋力复习、期末考试也不过拿到二等奖学金的事实。这些耻笑持续四年,并非出于恶意,不过出于习惯,话中的刺依然锋利,却再没有人看到上面的灼灼白光。
萧孟记得自己随口跟丁零说:“晚上别忘了,打通宵。”
丁零还是习惯性思考片刻,才说:“我不一定去了,我想早点休息。”
丁零也要出国。他是数学本科,去美国读一个计量经济学的硕博连读,萧孟前几天还跟他商量一起买机票的事,这样飞机上十几个小时两人还可以打跑得快。大四上学期,丁零不声不响谈了一个天文系女朋友,怎样谈起来的不详,突然之间,他们就一起去食堂打饭,合吃一份黄豆烧鸡;丁零把仅有的几块鸡皮鸡脖子夹到对方饭盒里,吃完饭出来,他一手拎两个8磅水瓶,把天文系姑娘送回8号宿舍。
天文系姑娘,圆脸、浓眉,头发梳成马尾,说不上美还是不美。初秋一直穿白衬衫,天气渐凉,就在白衬衫外面加一件藏蓝色圆领毛衣,到了冬天,毛衣外面再加件藏蓝色毛呢大衣,最后是一件大红羽绒服。萧孟有一次遇到他们在8号宿舍楼下告别,丁零一直揪住羽绒服袖子,也不说话,就在那儿揪住那根袖子。后来又是春天,姑娘再从羽绒服脱成毛呢大衣,还没等到脱掉圆领毛衣露出白衬衫,他们就分了手,一次没能涵盖四季的仓促恋爱。
几个宿舍还是凑在一起打游戏,有时候cs,有时候装上手柄打kof2000,丁零长得粗糙,脸上总有几颗青春痘,却喜欢选麻宫雅典娜。小姑娘穿红蓝两色的紧身裙,咖啡色长靴,露出细细大腿,头发梳成两个髻,和拳皇97里一样,还是发圆球冲击波。
边上的人装作不经意问:“丁零,天文系的波,你到底摸到没有?”
一群人笑起来,丁零不回答,狠命发出大招,一个巨大的冲击波。输掉的人又故作幽默:“要不要这么拼,显然是没有摸到咯……你他妈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去鼓楼医院看过男科没有?”
最后还是不知道,丁零有没有摸到天文系姑娘的波,他没有留下遗书解释这件事。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所有个人物品收拾成三个编织袋,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把宿舍钥匙和一张饭卡,大概因为饭卡里还有点钱,他想着可以留给宿舍里的人。
几个宿舍约好的通宵游戏局自然取消了。七点半,萧孟和汪染下楼吃饭,走出门看见有工人在给自行车棚换上翠绿新顶。天恍惚黑下来,门前有昏黄路灯,有人打开强光手电筒,照出地面上一点含糊不明的残留物,他们快步走出那点被光明笼罩的面积,走到更可靠安全的黑暗中去。
两个人坐在路边烧烤摊的矮桌上,点六十个烤串,两个芝麻烧饼,拍黄瓜,一人五瓶金陵。汪染一直沉默,只吃黄瓜下酒,黄瓜拍得过碎,又拌了太多蒜泥,白色平盘里像发生了一场凄厉的谋杀案。
喝到第三瓶,叫了第二盘黄瓜,他终于开口问萧孟:“……你说,丁零为什么要去死?”
萧孟吃多了羊肉,胸口燥热,他让老板送来一杯冰块,拿起几块直接嚼碎,说:“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失恋?”
“那都好几个月了,当时为什么不死?过几个月了才发现自己活不下去?就谈了这么场破恋爱他就活不下去?他是不是神经病?”
“不知道……可能当时不觉得这是个事儿。”男生宿舍里的风气总归这样,表现出把爱情看得过于重要只是不合时宜。天文系分了就追英语系;商学院姑娘因为就业前景良好,一直是校内热门;医学院都是本硕连读,身上常年散发福尔马林味,这让她们从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就在恋爱市场上表现出焦虑,正是出手的好时机。
在4号宿舍的话语体系里,一场恋爱里的最大的悬念是卧谈会上交代“睡了没有?”以及“是不是处?”。他们试图回忆失恋后的丁零,但并没有透露过任何能和从六楼水房跳下去相提并论的激烈情节,只想到有一天大家凑份子去吃酸菜鱼,604的人把鱼头夹给丁零,以安慰他“被天文系那个女人给甩了”。饭桌上没有人问他到底为什么被甩,这个话题以一个草鱼鱼头结束了。丁零吃完那个鱼头,最后和大家一起一人出了十五块,他本就是个沉默的人,那天也没有变得格外沉默。
喝完酒坐在路牙子上抽烟,汪染突然生起气来:“神经病,我早看出他是个神经病……要死不能回家去死?不能去美国死?一定要死在宿舍,妈的最后这几天还让不让人睡觉?今天你回不回去?我可不回去了,网吧还是卡拉ok?网吧便宜点,但新街口那家卡拉ok有自助餐……”
萧孟把眼睛从林奕的黑色内裤上转回来,他摁掉烟头,说:“你自己去吧,我晚点再说。”
汪染走了一会儿,林奕终于吃完麻辣烫,萧孟看她买了一袋子黑葡萄,摇摇晃晃往宿舍区走,她还穿着那双黑色人字拖,露出脚踝后的暗红疤痕。她走到汉口路工商银行时,萧孟追上去,当着周围那些女生的面,说:“喂,你能不能等一下,我有点事问你。”
一群人故意笑起来,又故意咳嗽,挤眉弄眼一阵后终于剩下林奕一个人。作为一个8分姑娘,大学四年她大概习惯了这种场面,看起来分外镇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干透,有蓬蓬栀子花香味,她反复拨弄手腕上的橡皮筋,说:“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你能不能陪我走走?”
她犹豫了一会儿,就是女孩子收到邀请后那种必须要有的犹豫时长,然后说:“但我拿着葡萄。”
“没关系,我替你拿。”
“我还没打水。”
“我打了两瓶,等会儿给你。”
“……我想早点休息,明天我们系要去珍珠泉烧烤。”
“就走一会儿,这才九点。”
过了几分钟两人才发现是在往北大楼的方向走,经过他们下午摆摊的那条路,两边梧桐树黑暗中有窸窣人声,可以想见是情侣在接吻,也许不只是接吻。风已经停了,云压在头顶,萧孟只觉潮热尴尬,焦急寻找话题:“你听说没有,今天我们楼里有个人跳楼了。”
林奕顿了顿,说:“听说了,他以前女朋友也住在8号宿舍。”
“那个姑娘怎么样,是不是吓坏了?”
“不知道,我不认识,见到可能觉得面熟……下午回宿舍,听说她知道这件事就回家了。”
一场如此这般的自杀,原来也就能给他人提供一分钟的对话,来往三个回合。走到钟亭,他们进去歇脚,四周绿树投下黑影,暗中浮动月季香气,林奕无意识用手指敲钟,有暗哑回声,萧孟又说:“你……这几天要不要和朋友最后逛逛南京?”
这就算开口问有没有男朋友了。林奕当然也懂,她说:“不,我过两天就要去北京报到,公司催得紧,刚好有一堆合同要签……坐得差不多了吧?再往前走走,我想去小礼堂上一下洗手间。”
五月初十,月亮是一个胖胖半圆,银白色月光洒在地上,像一部恐怖片,却配上不合时宜的温柔背景。萧孟站在小礼堂外面等林奕,拿不准刚才她那句话算是有还是没有?七成可能是没有,摆摊吃饭看她都是一个人,和自己走了这么些时候,也没有拿出手机发过短信。但也许男朋友就在北京,本科毕业没想考研或者出国,是着急过去和他相聚。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想要这一个夜晚,没有过程与规划,剥离过去与将来。但想要的指向依然不明,他出门时神思恍惚,没有带身份证,现金也就两百多块,如果开房还得回一趟宿舍。但他想要的真的就是开房?他想着林奕的身体,软而有肉,下午牛仔短裤紧紧绷住屁股,晚上连衣裙露出两条丰盈的胳膊。但这些并不是他的荷尔蒙,他的荷尔蒙停留在更不可界定的地带,他只是清晰地知道,在这个被死亡染得血红的夜晚,他想要和一个下午才认识的姑娘待在一起,毫无意义地待在一起,看她偷偷整理黑色内衣肩带,闻风中两个人酿出的温热气息,说一些深思熟虑的屁话。
林奕洗了葡萄,塑料袋一路滴着水,他们把葡萄皮握在手里,终于走到北大楼。走到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北大楼不过就是那个样子,每个人走到面前都只能赞叹爬山虎,他们也就交叉赞叹了一会儿,但黑暗中其实看不清爬山虎。又吃了十分钟葡萄,交叉赞叹今年的葡萄非常甜,把葡萄皮扔进附近垃圾箱,再分别找洗手间洗手,等再到北大楼下的台阶上坐下来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变得熟悉。
萧孟说:“你下午看那本小说讲什么的?”
林奕抬起手绑马尾,月光下露出腋窝,整条手臂晒成小麦色,让那一小块显得格外白。她说:“一本言情小说……你们男生不会有兴趣。”
“到底讲什么的?”
“讲有个女孩子,长得很美,特别特别美,接近于神话故事那种美。遇到她的男人都爱上她,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她,她呢,也爱过一些人,先是这个,后来是那个,爱上每个人的时候,她都用了全部的心和力气……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萧孟有点吃惊:“你怎么喜欢这种故事?”
林奕抬起眉毛:“怎么,你觉得很可笑?”
“也不是,就是不像你……”
“你才认识我几个小时?”
“但你看起来总是……这种故事……是不是太假了一点?”
林奕不动声色地说:“是吧,一个爱情故事,因为当中的人太热烈,所以就显得太假……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大概是生气了。萧孟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林奕自己开口:“我上一次晚上来北大楼,是和前男友一起。”
她顿了顿,好像自己也没想到,会突然说出这么私人的话语,但既然开了头,也就得说下去:“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42度……一直说要下雨,一直没下下来……热是热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满脸汗,都像杀人犯……我们在这里谈分手,其实分手有什么可谈的,但也谈了很久……后来算是谈好了,那场雨也终于下来,暴雨,打雷,闪电,什么都遇上了,他让我躲一会儿雨,我没听,冲回8号宿舍,路上把高跟鞋扔了……我们再没见过。”
“为什么要分手?”
“他比我大一届,也是法学院的,当时就要出国。”
“出国为什么就要分手?”
“不知道,那个时候觉得这样下去……不现实。”林奕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好像她自己也为说出来的话感到尴尬,一个不喜欢别人说爱情故事太假的人,会仅仅因为男朋友要出国,就觉得“不现实”。
萧孟没头没脑地说:“我也要出国。”
“知道,上午你室友说了,你们宿舍里除了他都要出国。”
“丁零,就是下午跳楼那个计算机系的,也要出国,我们本来打算坐同一班飞机。”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都意识到从出国到分手再到自杀之间可能的逻辑链。不知道8号宿舍另外一个宿舍里,是不是有个姑娘,在某天晚上决定和即将出国的男朋友分手,因为继续下去“不现实”。
萧孟点了一支紫南京,坐到稍远的地方吐出烟圈,林奕却又坐过来,说:“给我一根。”
风又起来,头顶有星。萧孟大一参加天文学爱好者社团,和几十个人在浦口校区的天文台上观星,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法语系姑娘。法语系姑娘,夏天穿一条印满黄色花朵的连衣裙,和他共用一个望远镜,郊外山顶风大,她的左手一直按住裙子下摆,却没注意到自己低头露出半个胸,她穿白色胸罩,胸口有颗黑痣。
她比他有天文学基础,教他分辨金星和火星,牛郎和织女,又在茫茫银河中划出一个含糊的圈,说:“看出来没有,这就是双子座,你是什么星座?……天蝎?天蝎挺像你……天蝎和什么星座般配?我怎么知道……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何况还得看月亮星座是在哪里,你懂不懂什么叫月亮星座,一般说的星座是指太阳星座……”。这是法语系姑娘含上鹅卵石的开始,从宇宙到人间,总有这么一块鹅卵石横亘在他们当中。
林奕抽烟的姿势纯熟,但并没有把烟吞进肺里,不过在口腔里过一下又吐出来。萧孟觉得这是一个把金星火星双子座用起来的合适时机,但他发现自己早已认不出任何一颗行星,市区里抬头也看不见银河。绝望中他又接上前面的话题,好像想安慰她那句“不现实”:“丁零自杀可能跟失恋没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是个怪人。”
“怎么怪了?”
“说不清楚,看起来哪里都正常,也跟我们说话踢球打游戏,从来没和人吵过架,但你就是知道他是怪的,他跟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天空墨蓝,风让每一朵白色云彩像着急从这出戏里下场。林奕抬头盯住最亮那颗星,说:“一个可能是为了失恋去死的人……当然,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我们是找工作考研和出国的人,当然我们没有错,但他也没有,你说是不是这样……”她打个冷战:“风刮得这么大……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雨一直到萧孟回宿舍才开始落下。一下就是暴雨,整个六楼空无一人,水房里那扇窗又被人关上了,老式窗栓早就生锈,雨水从窗缝里汹涌而下,像是《闪灵》里刹那涌出的血。他冲了一个冷水澡,躺在床上想念下午卖出去那套金庸,如果还在手边,他就能熬个通宵把《笑傲江湖》读完。
但枕头边只有厚厚三本《追忆似水年华》,他打开第一页:“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萧孟突然被不可抗拒的困意击倒,他合上书,对自己说,没关系,以后总有时间,把它一口气读完。后来,他就睡着了。
第二个
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 纽约
王明峰都已经在楼下按门铃,林奕还跟袁萌说:“要不……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她上半身换好灰色衬衫和黑色套头毛衣,下面却还穿一条蓝底红樱桃睡裤,脸上化了一半妆,粉底没有涂匀,唇膏溢出嘴角,头发编了一半又散开,好像和她一样在放弃和奋斗之间摇摆,犹疑不定。
袁萌已经收拾妥当,靠在窗沿上喝咖啡,她们住在14街,二十八楼,如果站在一个刁钻正确的角度,能远远看见华盛顿拱门。窗口正对的那套公寓里住着一个犹太老男人,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永远穿着黑西装坐在一部老式打字机面前;过了十一点,他拉上厚厚窗帘,可能睡觉,也可能裸体吃楼下墨西哥餐厅的玉米薄饼。袁萌说,那大概是个作家,在写一部旷世巨著,于是她们经常花25美元买《纽约时报》,想在书评版上看到他的照片,然而并没有。纽约和哪里都一样,看起来充满希望,奇迹却又从不发生。
王明峰拿着一饭盒叉烧包进来,应该是特意去了一趟中国城。他三十岁,是一个极为正常的三十岁男人,正在用极为正常的方式追求林奕,算不上用心,却也不能说他不用力。王明峰请她去小东京吃海胆盖饭,约她看《歌剧魅影》,希望她作为ps-one参加今天这次秋游。
林奕愿意吃海胆盖饭看《歌剧魅影》,在睡不着的深夜,她甚至愿意和王明峰聊两个小时qq,聊到最后,两个人连表情符号都已经发完,走投无路只能下五子棋。但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愿意作为ps-one参加今天这次秋游,好像这样就有种确定无疑摆在前头,而她并没有确定无疑。
最后还是去了,在吃了两个叉烧包,王明峰又坐在沙发上目光炯炯看她化完妆之后。因为有露营的行李,三个人打了一部出租车,并排坐在后面,有一种古怪的亲密感。车沿着broadway往上城走,早上八点的纽约,昨晚下了一场雨,路面的垃圾和银杏叶浸在淋淋水气里,街口总有一栋正在维修的高楼,人行道上搭着铁架,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从架子下走过。
车停在72街的红灯前,王明峰终于找到话题:“你们快看,铁架上有只猫!”三个人齐齐转头去看那只小小的黄花猫,正在架子上四处窜走,像追逐一只并不存在的蝴蝶。王明峰没有什么不好,要认真找出他的好,却也不太容易。林奕还有几个追求者,但他们也不过是王明峰的复数,林奕懒得和复数打交道,所以她现在只和王明峰约会。
集合地点是116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交岔口,大部分人已经到了,约的时候有十个人,朋友带朋友,大家并不都认识,在一团混乱地互相介绍之后,有个人说:“大家再等等,还有个我中学同学,买肉夹馍去了。”于是每个人都呆呆站在路边,等一个肉夹馍。天空还没有从上一场大雨中痊愈,显出沉沉蓝灰色,刮不怎么明确的风,王明峰问她:“你冷不冷,有没有带外套?”林奕点点头:“我带了风衣,在包里。”在旁人看起来,也就是标准情侣的样子。
肉夹馍到了,也穿一件黑色套头毛衣,灰衬衫领翻出来。好像是他,不怎么确定,因为近视,也因为时间。他上一次出现时正是盛夏,穿一件教育超市里十五块钱买的黑色t恤,汗水干了又湿,背上有一块心形印记,他们躲藏在一棵六十年的梧桐树下,树叶亭亭,她却还是打着太阳伞。她知道他隔着伞看她,她故意不去看他,即使到了晚上,两个人隔得近,她也没有看清他的样子。那天她眼睛发炎,没有戴隐形眼镜,她近视不过一百五十度,就没有戴框架眼镜,但又有一百度散光,那个晚上眼睛失去焦点整个散开,黑暗中有层层爬山虎的轮廓,月亮旁是淡黄光晕。
有人介绍:“这是萧孟,哥大的理论物理博士……好了好了,人总算齐了,大家快上车,不然下午两点才能吃到午饭……”萧孟隔着五六个人看见林奕,点点头,但他对每个人都点点头,没有明确表现出是不是认出她。
林奕突然后悔,自己这几年把头发留到齐腰,又拔了眉毛画了眼线,上一次见面她只涂一点妮维雅防晒,看书眯起双眼,当然她也知道,如果一个人认不出另一个人,和这些统统没有关系。等萧孟吃完肉夹馍上车,只剩下王明峰边上还有一个座位,袁萌和一个刚开始互相试探的男人坐在另一排,萧孟坐下来,拿出一本《三体》,没有看只隔一个人的林奕。
秋游是去纽约上州的catskills看红叶,那辆别克先沿着哈德逊河一路往北,又渐渐往西开出一道曲线,最后上了17号公路。车内非常沉默,每个人都在专心发呆,盯着窗外一条怎么往前开都摆脱不了的小溪,又看小鹿快速穿过那些鲜红的槭树林,车窗半开,风声混合车噪,让开口变得有点滑稽。
但王明峰是一个擅长滑稽的人,这几乎是他最可爱的部分。联合广场上有中国人打太极拳,面前放一个小铁桶收钱,王明峰会兴高采烈对林奕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练过咏春!”然后他就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一套完整的咏春,林奕惊恐地四处张望,生怕遇到熟人。中国学生的迎新party上,一群陌生人因为“中国人”这唯一的共同点被凑到一起,场面冰冷,王明峰却突然建议:“要不我们每个人上台表演一个节目吧?林奕,你唱个王菲怎么样?”当然没人表演节目,大家聊了一会儿美国大选,开始拿着纸盘子排队取饺子,王明峰排在林奕后面,他吃了起码三十个茴香饺子。
车开到更静的地方,穿过大片金黄的山毛榉,隔老远会在路边出现一个木质邮箱,大部分人睡着了,起码是装出睡着的样子,车在山道中剧烈转弯,也没人肯醒过来。只有王明峰清醒白醒,在几次想和林奕讨论窗外风景都没得到响应后,终于转向了另外一边:“在美国读理科博士难不难啊?”
萧孟关掉那本只翻过去几页的书,认真想了想,才说:“还行吧,不会比文科博士更难……我认识一个在哥大读政治学的,已经读了十二年了,中间他老婆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你们读完是找什么工作?进高校?”
“不好找工作,美国大学不好进,又没想好要不要回国,我打算继续读一个博士后再说。”
“你真能读,我们就是来读一个ll,也就一年,都觉得快熬不下去了,作业太多,天天在图书馆待到两三点。”王明峰指指自己和林奕,“公司让读的,希望我们能考到纽约州的bar再回去,有些跨国业务好处理。”林奕没法再装作沉迷于车窗上趴着的二十八星瓢虫,她转过头,对萧孟笑了笑。
萧孟也笑了笑,一种完全看不出他是不是认识林奕的笑,然后说:“多好,你们不用担心工作问题,学费是不是公司也报销了,一年得八万吧?”
“七万多,加上生活费就十万了,公司出70。”
“那也很好了,七万美元哪怕在纽约也是笔巨款。”
再这样下去,他们大概会讨论到纽约房地产市场和人民币汇率波动,但车陡然停了,停在一段剧烈上坡路的底端。林奕没有系安全带,猛地撞在王明峰身上,他紧紧扶住她,连忙问:“撞到没有?给我看看,到底撞到没有?”林奕没有撞到,但她感谢王明峰,在一个窘迫到想跳车的时刻,他莫名其妙为自己挣得一点安然坐在原地的尊严。
开车的人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再打上火,转头说:“完了,点火线圈坏了。”没人听得懂什么叫点火线圈,但大家都慌了,几个男人轮流打开车前盖,像模像样研究了一阵,最后都迅速放弃,萧孟作为物理系博士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但他说:“我根本不会开车,在纽约需要开什么车?”
有人联系上租车公司,他们愿意另外派一辆车过来,但大概得八个小时以后才能到。八小时,几乎就是从纽约去了尼亚加拉大瀑布,还能路过千岛湖,但有个确定无疑的时间摆在前面,大家轮番抱怨了一通后,也就这么接受了。男人们把车推到应急车道上,女人们坐在路旁一棵巨大橡树下休息,偌大草地,只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橡树,满地橡果。小溪在二十米外,已经有人拿出单反相机拍照,像这里是特意抵达的目的地。袁萌补了补唇膏,毫无预警地问林奕:“你和那个物理博士是怎么回事?”
林奕紧张起来:“什么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
“算了吧,你看看自己的脸……王明峰是瞎了才看不出来。”
林奕把她拉到水边,溪水清明,水底有银黑色小鱼浮浮沉沉,她从水中看见自己惨白的脸,五官僵硬,因为一直想保持微笑。她问袁萌:“真的那么明显?别人都看出来了?”
“不相干的人你管他们看出来没有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前男友?”
“不是,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跟你提过的那个人。”
同居室友总需要说点什么,在把所有前男友都交代完毕后,林奕对袁萌含混地提起过一次萧孟,含混是因为她想不出用什么方式,才可以精确描述和萧孟的那个夜晚,也是因为她喝醉了。大半夜,两个女人喝多了楼下买的fonte oscato spuante,399美元一瓶,一股桃子和杏子熟透的甜味,酒精度只有7。但她们都喝醉了,坐在窗沿边看凌晨两点的纽约,救护车和消防车轮番鸣笛而过,二十八楼都听到楼下有流浪汉砸碎啤酒瓶,曼哈顿从来没有沉默不言的时刻。
林奕也说不出什么,因为的确没有什么:有个男人,毕业前几天,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晚上。不不不,不是那种过了一个晚上,和那种还有十万八千里,只是在黑暗中一起走了两个小时的那种过了一个晚上。两个小时,吃了一袋子葡萄,葡萄很甜,我们都觉得很甜。聊了几句天。聊了什么?想不起来了,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哦,也许碰过胳膊,过汉口路的时候有辆桑塔纳开得太猛,他一把抓住我。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真的,就是这样。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我?我当然什么都没有说过。我能说什么?后来?没有什么后来。后来大家都毕业了,我们又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电话、邮箱、qq、sn,真的,什么都没有。当然,他想要知道的话,总是很容易就能知道的,一个人不会真的和另一个人失散,如果他有心不想失散,你说是不是这样?
林奕喝光杯子里最后的酒,她伸伸懒腰,说:“我不行了,要吃碗面醒醒酒,你吃不吃,我下午买了海鲜味的辛拉面。”后来她们就煮了泡面,放两根玉米肠,再加一个台湾卤蛋,面汤浓郁辛辣,覆盖那些过于寡淡的回忆。
袁萌看远远正在抽烟的萧孟,说:“那他是怎么回事?装死?还是没认出你?”
“有可能。”林奕想了想,“很有可能。没什么理由一定要记住,你说是不是这样?那个晚上……什么都算不上。真的是这样啊,什么都算不上。”她的声音渐渐往上走,不知道是突然生起气来,还是终于确定一个让人刺痛的答案。萧孟浑然不知这些,他抽完烟,又在草地上坐下来,继续看他那本没有怎么翻动的《三体》,隔着五十米距离,他的黑毛衣在灰色天空下更显深沉,林奕希望那是一个陌生人。
八个小时比想象中更难熬一些。到下午五点,十个人已经交流完房子地段、医疗保险、毕业论文、是否回国、预计起薪、中美关系等等常规问题,所有零食都快吃光了,包括五盒卤鸭头鸭翅和三大包恰恰香瓜子。一箱啤酒喝掉一大半,王明峰大概醉了,几次试图把手放在林奕肩膀上,或者许久许久看着她,像他真的爱上眼前这个姑娘那样。
林奕知道,并不是这样,不过是酒精让他觉得必须做点什么。生活有大段没有边缘的空白,恐慌之下,我们都会下意识想往里面填点什么,以逃避那些让人焦虑的虚空,但那不过是更多虚空。
林奕不显山露水地躲过这些,要不起身打电话,要不拉着袁萌走十五分钟到老远的地方撒尿。森林幽深,大片大片柿子树和三角枫,枫叶黄极而红,正是预想中秋天的样子;阴了一整天,最后时刻出了太阳,光透过缝隙,照出落叶脆薄,脉络清晰,像某种不可能破译的密码。袁萌真的顺便撒了尿,用一瓶子矿泉水洗完手后,又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袋软糖,说:“王明峰终于看出来了?急于宣告主权吧他?”
林奕说:“不可能。他既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无聊,还有,我也没那么重要。”
袁萌吃掉一颗粉蓝色心形软糖:“今天真热闹”。
“没什么热闹的,另外两个人可能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我本来以为今天是个big-day呢,好像你会跟王明峰确定关系似的。”
林奕挑出一颗玫红色花朵软糖,笑笑说:“现在也有可能啊,为什么不?”然而她心里分外清楚,不,这件事永远不再可能。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犹豫,原来不是这样,原来犹豫不过是一个婉转的“不”,现在她失去了婉转的最后理由,她终于得独自面对那片虚空。
啃完最后一包盐焗鸡爪,有人建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手上没有别的道具,只能转啤酒瓶。王明峰是第一个被转到的人,他选了大冒险,一堆什么都不知道却善于起哄的人要求他和林奕喝个交杯酒,林奕考虑了半分钟,也就喝了。脸对着脸的时候,她低下头,没有看王明峰的眼睛,把那半瓶德国黑啤一饮而尽,pauner凄苦浓烈,她皱皱眉头,又找袁萌要了一颗糖。
林奕并没有糊涂。何必当众让王明峰难堪呢?反正自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反正自己知道再不会发生什么。王明峰是个不坏的人,可能他说不上多喜欢自己,可能他的追求只是出于无聊,但他毕竟真的如此慷慨,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城市,给了自己一点点慰藉。
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林奕想,他们是不是误会,又有什么重要?萧孟没有跟着大家起哄,这大概是因为他和这些人都不熟,他只是一直微笑着看这件事发生。林奕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他是不是误会,也不重要。
第五轮之后就开始中邪,换了三个啤酒瓶、不管谁转都固执地停在萧孟面前。他一直选真心话,但大家都跟他不熟,并没有人真的关心他的个人生活,又都害怕冷场,只好故意越问越下流。下流是一张得体的遮羞布,遮住尴尬与疏离,每个人都安全地藏身于后,无须面对任何对内心世界的追问,像战时外面有隆隆爆炸声,他们却坐在防空洞里吃盐水花生。
天渐渐黑下去,头顶有星,云遮住月光,有人从车里找出两个巨大的手电筒,两束白光直直照上天空,让每个问题都像背后藏着阴谋诅咒。
“睡过外国女人没有?感觉怎么样?”
“睡过。真心话是不是一次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
“睡外国女人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喜欢的就会喜欢,不喜欢的就会不喜欢。”
“什么样的会喜欢?”
“皮肤好,身材不夸张,话少。”
“在纽约是不是睡了很多个?”
“总有几个吧,不然我这些年怎么过?”
“睡的中国女人多还是外国女人多?”
“外国女人多。”
“为什么?”
萧孟本来回答每个问题都迅猛得像是胡扯,唯有这个他想了想,然后说:“因为和中国人在一起,就太像是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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