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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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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叶萧萧说:“我是不打算死的了,你怎么样?”

她还穿着整套内衣,纯黑蕾丝,前扣型,扣子是一朵银质玫瑰;段飞却已经脱掉内裤,秋夜冷寒,又还没有开始供暖,如果不能尽快进入被子,段飞疑心自己会软下去。他不想这样眼睁睁看着它软下去,所以他说:“我也是,谁要死啊。”

叶萧萧这才打开玫瑰,她渐渐靠近段飞,又在躺下来前关掉顶灯。皮肤黏住皮肤,身体进入身体,温度开始上行,后来他们都觉得热,踢掉被子,又开了一点窗。月光下段飞看到叶萧萧的脸,他涌上来路不明的荷尔蒙,或者柔情,他说:“萧萧,我爱你,我们应该结婚,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这是故事的开端:爱情、性、规划、承诺,涵盖万物的永生。

2

叶萧萧说:“小时候我没想过,我们还真的能到这一天。”

段飞说:“我倒是想过的,那样我外婆就不会死。我常常梦到外婆,我给你说过没有?外婆对我很好,冬天总给我炸酥排骨。”

叶萧萧说:“你好像说过,下次我也做给你吃,酥排骨我也做得好,一定要撒一点点青花椒……那你有没有希望过,你父母也不会死?”

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段飞的父母五年前遇上空难,留下两套三环内的房子。他们卖掉房子,于是有了这笔钱,可以选择永生。父母不死,他们就得死去,早或者迟。整件事情都非常巧合,但巧合不见得总是悲剧。

钱很重要。钱多一点,就可以停留在四十岁,但不能早于四十岁;钱少一点,五十岁,六十岁,以十年为单位往下类推。叶萧萧见过报道,有人花了巨款,一直停在一百岁,动弹不得,瘫在床上,三餐用针管打入,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活着,活着意味一切,现在时间可以停住,也许再熬五十年,它就能倒转。

永生有点代价,不只是钱的代价。得放弃生育,这很公平,总不能一直活着,又一直生。

段飞问:“那男人怎么算?”

叶萧萧说:“跟女人一样,得打个针,打了之后就没有生育能力。”

“那以前的精子呢,已经射出去的怎么办?”

“要先查dna库,已经有孩子的不能选永生。”

“万一现在选了,以后离婚又再婚却想生了怎么办?”

“选了永生的,不能离婚。”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研究过,你忘了,我是文学法学双学位。”

他们在去民政局登记结婚的路上。段飞左手开车,右手握住叶萧萧,这是春天,三环中间的隔离带上缠绕着粉红粉黄的月季花。车流缓慢,但他们都不着急,风还带一点寒气,他们却开了窗,花粉和空气拂过皮肤,让一切有痛痒快意。

排了一阵才轮到他们,前面那一对为是不是选永生争论不休,这让他们把手握得更紧。同居了大半年,剩下的钱不多,房子买在遥远郊区,两个人都在家上班,整日整日不出门。段飞写程序,叶萧萧为一个app写名著的精缩版,不管什么书,哪怕是《战争与和平》,也得缩写到两万字以内,先拿一笔稿费,再根据阅读量分钱。最近她正在缩写波伏娃的《第二性》,有时候她会对段飞说:“真想当个男人。”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做男人总是容易一点。你看波伏娃,她算是做到女人的极致了吧,其实也就是做个男人。”

“波伏娃是谁?”

“没有谁,一个法国女人。”

每隔半个月,需要交代工作,他们尽量安排在同一天,一起进城,再一起回来。小区再往前走一段有一条河,段飞把车停在河堤泥路上,然后打开天窗,岸边有高大白杨,月光明亮,在水面投下树影,那影子无限地长,从这一岸抵达那一岸。

段飞问:“白杨能活多久?”

“不知道,一百年?两百年?最多两百年。”

“那我们能看着它死。”

“没关系,我们再种一批。”

段飞想问,两百年后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白杨?但他感到胆怯,还好叶萧萧总有一种让人忘记胆怯的坚定,段飞想,她应该是对,她必须是对的。

婚姻登记处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看了他们递交上来的“永生申请表”,上面粘贴缴费发票,露出艳羡神情,说:“你们这么年轻,就这么有钱了。”

段飞装作低头阅读刚发的《永生手册》,叶萧萧说:“也就是凑巧有这笔钱。”

女人给他们的表盖章,叹气说:“本来我和老公也想选的,再存二十年也差不多够了……但我突然怀了孕。”她摸摸肚子,叶萧萧这才知道那肚子不是因为胖。

“其实可以打掉。”

“但我们都是基督徒。”

“不是死后才会下地狱?反正也不会死。”

女人办好手续,递给他们结婚证,说:“不是这样说的,没有这么容易,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们等等,我去仓库拿药。”

五分钟也就回来了,拿着两瓶小小针药,标签上贴着他们的名字,后面是身份证号,两个人反复检查那五个正楷字:叶萧萧。段飞。

段飞问:“就是这样?”

女人说:“是啊,就是这样,拿回去随便找个社区医院打进去就行,上面标着有效期,你们是选的四十岁吧?那四十岁以前都行。”

“然后呢?”

女人耸耸肩:“……不知道,然后就一直活着吧。”她的肚子顶住抽屉,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们去一家意大利餐厅庆祝,薄底比萨上铺满生火腿和芝麻菜,另点了一盘火腿配蜜瓜。叶萧萧又拿出药瓶,透明玻璃里晃动蓝色液体,像小时候装隐形眼镜的瓶子,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打?”

段飞已经闷声喝了半瓶白葡萄酒,愣了一会儿才又回到当下世界:“不是说四十岁以前打都行吗?我们才三十五。”

“还是早点打好,万一到时候申请的人太多,政策又变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政策总会有变化……”

恋爱不久,段飞第一次去叶萧萧家过夜,这才看到她的素颜,她平日里总是白领打扮:眼睫毛永远上卷,戴琥珀色隐形眼镜。卸妆后眼睛小了一些,脸色苍白,鼻翼上有点点雀斑,卷发用蓝色发带束在头顶,穿短裤背心。他笑着说:“叶萧萧,你现在看上去,倒像你的亲妹妹。”

叶萧萧本来在翻书,她最近要缩写一本中国小说,书名里不知道是有石榴,还是樱桃,她沉默半晌,才说:“我以前有个妹妹。”

“以前?”

“没生下来。我妈去乡下东躲西藏了一阵……后来六个月了,隔着肚皮打了针,说是摸得很准,正好打在头顶上。”

“你怎么知道是个妹妹?”

“我妈说的,已经七七八八长全了,她看到了。”

“你是不是想要个妹妹?”

叶萧萧又翻开那本书,语气平淡:“不,我不想。家里太小了,我一直睡在那种把阳台封起来搭成的小房间里,床是特制的,只有70厘米;阳台朝西,夏天我就在上面做作业,背对着外面,所以我的背特别黑……但我也不想妹妹死掉,后来妈妈一直不开心,她对我也不大好,有时候我觉得她恨我,给我梳辫子会死命扯我的头发……大概觉得对我太好,就对不起妹妹。”

段飞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以后我们也生个女孩儿。不,生两个。我们的房子够大。”

叶萧萧抬头看他,笃定地说:“但我不要生孩子,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只想自己活着,一直活着。”

3

针药打进去只需要十秒,有些酸楚痛感,像毒虫叮咬。出社区医院之后,段飞问:“以后如果我们真的被毒蛇咬了会怎么样?”

“会痛,会留伤疤,但是不会死。”

“出车祸呢?”

“会痛,可能会压断骨头,可能会缺胳膊少腿,但是不会死。”

“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们已经上了车,叶萧萧系上安全带又解开,她说:“不知道,好像类似于关掉了你身体里的某个开关。”

“我们现在已经被关上了?”

“应该是到四十岁才彻底关上,我们现在……也就是不会死,但还会再往下老五年。”

“彻底关上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不知道,也许会听到‘咔哒’一声。”

他们都不说话了。段飞按照导航,开上一条陌生小路,两旁萧索,冬天的枯黄破败尚未完全褪去,却已开出零星明黄花朵。他们听郭德纲的指示不断进入更小的小路,穿过干涸的河道,在一个三岔路口拐错两次,反复调头后终于再次前进,又经过一个包裹着巨大银色布料的建筑物,似乎是某个学校为了防御雾霾特意设计的罩子,终于看到前方爬满藤蔓的红砖墙,叶萧萧说:“到了。”

方晴在门口等他们,这个天气,她已经只穿一件衬衫,牛仔裤挽起来,露出脚踝,拿一支烟。上车后她指导段飞左右乱拐了几次,最后停在一栋木屋的草坪前。小区里不过十几栋木屋,却修了巨大花园,园中有湖,湖心漂着一艘白色木船,有人装模作样在船上钓鱼。木屋前后种树,草坪不怎么整齐,杂开各色野花,方晴带他们走厨房后门进去,指着门外开白花的大树说:“这棵结出的红李子又大又甜,七月就熟了,那边还有枇杷和青梅。”

木屋里怕有四百平方,还没有布置好家具,说话尚有回声。叶萧萧说:“就是远了一点,卖多少钱?”

方晴带他们到屋内唯一一组沙发前坐下来,说:“租的,整个小区都是一个老板买了宅基地自建,他也不卖,自己就住湖边那栋。”她指着窗外,湖水对面恍惚有一条大狗,正奋力朝这边游来。

“一个月多少钱?”

“一年三十万。”

“真不便宜……这小区是不错,但你还是应该买个房子,不然这么付房租,卖房的钱二三十年也就没了,何况房租还会涨……你的钱再加一点,也能付个郊区别墅的首付吧?”

方晴耸耸肩:“那就过三十年再说吧……三十年,可能我已经死了,人如果没有永生的保证,其实很容易死的。”

方晴是叶萧萧童年时的朋友,三十年里她们经历了比情侣更复杂的分分合合,最后终于把友情稳定下来。两人互相认定对方为最好的朋友,看起来却也不过如此,叶萧萧从不和方晴说真正的心事,而方晴,至今没有带给他们看过自己的任何一任男朋友。

叶萧萧对段飞说:“女人的关系是这样的……非常精密复杂,很少有例外……你们男人大概不一样,真想做个男人。”

这可能是叶萧萧对一切她不想应付的烦恼的总结:真想做个男人。

方晴在国外读了几年书,回北京后开始做律师,先在一个涉外大所,挣了一些钱,然后辞职挂在一个小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接案子。她本来住在东直门,去年把那套两居室卖了,叶萧萧以为她也是想申请永生,但方晴说,她只是想住得更大一点,门前有花园,种几棵果树,养两只猫,也许再养一条狗。

方晴带他们四处看了看,房子里卫生间就有五六个,二楼更是空荡,主卧里只放了一张大床,墙上挂一幅巨大黑白人像,画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花白头发,侧面凌厉,正在抽烟。

叶萧萧说:“咦,这是阿伦特?”

方晴点点头:“上次去纽约,在下城一家书店偶然买到的。”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原来你喜欢阿伦特。”

“哪个女人不喜欢阿伦特?”

叶萧萧想了想:“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她不怎么像女人。”

“不是,是因为她的确是女人,却从来不为这件事感到焦虑。”

段飞是理科生,平日最深奥不过读两本黄仁宇,听不懂她们的话题,只觉得闷,打断说:“晚上我们吃什么?这边看起来也没有外卖。”

方晴带他们下楼,厨房台面上杂七杂八堆着塑料袋,房间内弥漫海水腥味,清新微咸,无端端让人高兴。叶萧萧这才发现,在确凿无疑永生的这天,她也并没有很高兴。

方晴围上格子围裙,说:“你们要不出去逛逛,晚上吃我做的西班牙海鲜饭。”

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出去,不过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这边信号不稳,时常出现长久停顿,大家就一起等着那停顿过去。好像快下雨了,还是别出门,他们互相说。但其实只是天色稍阴,春天,北京一共都下不了几场雨。他们是去年夏天在一起,在一场暴雨之后,段飞给叶萧萧发了表白微信,她当时正和方晴吃饭,收到后不动声色,一句未提,几个小时后她一个人回到家里,才给段飞打了电话。

段飞后来想过,如果当时叶萧萧不打这个电话,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好。

小区过分寂静,听得见风吹过水面,厨房里传出各类贝壳撞击锅底的声音,后来又传出藏红花的浓郁香味,让沉默更显清晰。再过一个小时,方晴在里面远远叫道:“可以吃饭了!”起身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海鲜饭让人讶异地美味,青口和蛤蜊都吐干净沙,鱿鱼脆甜,米饭吸足汤汁,每个人都吃了一盘,又添一盘。和每一次见面一样,他们在饭桌上聊一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新闻、书或者电影。

叶萧萧说到最近看的一部文艺片,“在贵州拍的,那小镇和我们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样,有一条河,你记得吧?就是艾镇,得坐五分钟船,到对岸去上学,镇上很脏,垃圾就水淋水滴地堆在路边,但因为长满植物,看起来好像又没有那么脏……故事?也没什么故事。就讲一个人,在小镇上同时遇到过去和未来,讲那些他悔恨而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说到底谁不知道呢。”

方晴则又点了一支烟,她刚从欧洲回来,给他们讲封锁的边境,“五米高的电网,但还是有难民爬进来,全身穿防电服,衣服质量不过关,经常漏电,电死的尸体都堆在下面,倒是方便后面的人爬得更高。很多人带着孩子,孩子不好穿衣服,就用带子绑在大人身上,外面再罩上防电服,有些难民翻过去才发现,孩子已经憋死了,只能就扔在那里,大人继续往前走……”

叶萧萧皱皱眉头:“都这样的人了,还生什么孩子,神经病。”

方晴说:“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喜欢阿伦特,她也没有生孩子。”

“她不生没什么不好,生了的又有什么不对?”

“把孩子憋死没什么不对?”

“那是不幸,不是不对。”

大家都沉默了,海鲜饭吃到最后也觉得恶心,大概因为橄榄油都汪在盘底。叶萧萧剩了一点饭,自己去倒柠檬茶,装作无意地说:“我们前几天去领了证。”

方晴愣了愣:“那我要不要去开瓶酒?我有很好的西班牙白酒。”

“不用了,等会儿段飞还得开车……我们也把针打了,就今天打的。”

“哦,原来是打针啊,我一直以为是定期吃药,像《天龙八部》里天山童姥给人吃的那种,叫什么来着……不过还是打针好,一劳永逸。”

段飞最熟金庸,说:“天山童姥那不是药,叫生死符,其实就是水。”

最早决定选择永生,他们也跟方晴提过一次,在她东直门的房子里。那是酒店式公寓,配好装修家具,方晴只买了几个碗盘,一个马克杯,他们只能用一次性纸杯喝咖啡,听到之后方晴没什么反应:“哦,那也挺好,只要你们高兴。”

叶萧萧说:“你也可以,你反正有这套房子。”

“但我并不想一直活着。”

“为什么?”

“还得永远工作,养活自己。你也知道吧,选了永生,就不能参加养老保险。”

“不养活自己也不会死,反正最后可以什么都不吃。”

“总得挣钱买书、看电影、旅游、穿漂亮衣服、付房租房贷,否则一直活着干什么?裸体坐在天桥底下刷手机?那也得出流量费。”

叶萧萧叹口气:“方晴,和你说话真难。”

方晴也叹气:“活着就是难的呀,不敢想象自己还不能死……叶萧萧,你晚上想吃什么?你现在还得靠吃东西活着吧?”

那天晚上回家,叶萧萧对段飞说:“原来方晴真的没有男人。”

“你怎么知道?”

“她家没有男人东西,漱口杯都只有一个。”

“可能她去别人家里过夜。”

“方晴不会去别人家里过夜。”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不会去别人家里过夜。”

段飞这才发现,真的,住在一起之前,叶萧萧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他们讨论永生那一晚,住在叶萧萧朝阳北路的房子里,小区离地铁站还得走二十分钟,房间破旧,房租却不便宜,叶萧萧说:“这个小区里树多,还有个池塘。”他们做完爱,下楼走了一圈,叶子将落未落,树影已略显稀疏,他们在池塘边坐下来,灌木丛里藏着流浪猫闪烁的眼睛。段飞吹了一会儿风,才觉得头脑清明,想起他们刚刚决定要结婚。

那天吃完海鲜饭也就走了,方晴送他们上车,天已经黑尽,门前没有路灯,段飞却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猫一样的眼睛,点亮路旁星星野花。回到家中后隔了一段时间,他们想起来从今以后都不用戴安全套,这才决定做爱,他脱光衣服,进入叶萧萧时,那双眼睛还没有从视网膜里熄灭,像一团不知道要烧向哪里的火,瞬间拂过一切,徒留灰烬。

4

到了五月,段飞进入一家创业公司做联合创始人。公司似乎是在线卖各类合同模板,他对这些不大懂,还是埋头写程序,只是拿比以前高三倍的薪水,以及一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期权。新工作必须要去望京坐班,他每天六点出门,以躲开早高峰,晚上又十点回家,以躲开晚高峰。段飞研究生毕业后就没有过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本来以为这种生活会不大容易适应,但并没有。他每晚睡死过去,五点半睁眼即起,烤两片面包涂厚厚黄油,喝一杯胶囊咖啡,再冲一个澡,他前所未有地想一直这么活下去。

叶萧萧有些不满,从同居开始,他们很少分开超过四个小时,因为两个人各自在公司开周会的时间大概是四个小时。除此之外,他们二十四小时加二十四小时地在一起,在家中各自占据一个朝南房间,两个人不怎么说话,但隔着墙壁,又明确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现在叶萧萧每天晚上等着给他煮面当夜宵,天渐渐热了,他总在露台上吃面,那里只装着一盏壁灯,昏黄灯光下,她发现段飞瘦了一些,脸颊有下凹阴影,却意外显得英俊,像凭空把她熟悉的男人一键美颜。她也不好意思抱怨,想到要一直这么活着,他们想多存点钱,尽快买一套好房子,就此安定下来,一种海枯石烂的安定。其实房子并不能海枯石烂,北京的房子,二十年就破旧到不能入住。

她对段飞说:“方晴那种就不错,是不是?不要租,我们找一套能买的,你上班走高速,其实和现在也差不多。”北京的别墅非常贵,但他们现在已经注射永生,理论上可以降低首付,申请很长期限的贷款,也许一百年?然而房子产权依然只有七十年,永生也没有改变这件事,永生没来得及改变很多事,大家都猝不及防,迎来了今天。

叶萧萧对未来举棋不定,有时候她说:“没关系,以后各种政策会慢慢跟上的,总要解决的,不可能一直这样。”有时候又说:“谁知道,在这里……什么都说不定。”

叶萧萧五月底满三十六岁,本命年,按理说永生后并没有什么真正可担心的,但她还是早早买了半打红内裤,“不死也会有很多磨难……方晴说得对,活着就是难的……能防一点是一点”,她对段飞说。生日那天他们订了龙虾自助,他们都不怎么爱吃龙虾,但那家最贵。

段飞已经迟到了一会儿,却还等了四十分钟叶萧萧才出现,穿白色真丝连衣裙,隐约能看到红色内裤。她先去拿了龙虾,闷头吃了两只后,才开口说:“我刚才去医院了。”

“你哪里不舒服?昨天不还好好的?”

“没有不舒服,就是我洗完澡穿衣服才想起来,我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一直穿着红内裤,把这件事给忘了。”

段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什么意思:“那医生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叶萧萧又剥开一个龙虾,虾头满黄,她一口咬下去,说:“不是病了,我怀孕了。”

整个房间明明嘈杂,却突然静下来,段飞喝了一口酒,说:“……怎么会……不是说打了针就……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下午还做了b超,六周加五天,好像就是我们打针那个晚上。”

段飞记得那个晚上:方晴猫一样闪烁的眼睛,窗外同样闪烁的赤色火星,进入叶萧萧时让人战栗的诱惑和秘密。他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汗水浸透床单,小腿几乎抽筋,叶萧萧问他:“是不是永生特别高兴?”

他裸着身体去冲澡,说:“可能是,哦,不,当然是,以后我们都不用戴套了,多好。”

那个晚上之后,一切又回到有条不紊的轨道上来。他们互相熟悉身体,也知道怎样在八分钟内让对方快乐,性爱依然不错,但也没有再看见过什么星星。段飞偶尔去看方晴的朋友圈,但她很少更新,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叶萧萧又出去和她吃过两次饭,她说:“女人有只和女人说的话,虽然我和方晴也没说什么……何况你去也无聊,是不是?”他只能说:“是,上班太累了,我不想去。”

段飞想了许久,才问:“那我们该怎么办?那个针……是不是算失效了?如果把孩子打掉……”

叶萧萧低头继续吃龙虾,说:“等我再问问……你要不要看看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张b超单,背景模糊,上面有一坨扇形阴影,阴影上有一个椭圆小洞,隐约能看见当中米粒大的白点,下面写着:“宫内早孕活胎,宫内可见胎芽长07,胎心可见。”

段飞看了一眼,又快速移开眼睛,说:“我明天必须去公司开会,只能你去问了。”

其实也不知道问哪里,哪里都说不归他们管,叶萧萧打了整日电话,连药监局和计生委都试过了,对方听起来都比她更茫然。最后打了12345市长投诉热线,有一次小区电梯坏了,业主们联合起来打12345,第二天倒是真的来了人。她和接线员颇解释了一阵,对方才勉强弄明白整件事:“叶女士,我重复一下您的投诉,您说自己已注射永生针剂,按理应当自动失去生育能力,但您却意外怀孕了,整件事情是不是这样?那您的诉求是什么呢?是希望获得赔偿?还是别的什么?”

叶萧萧顿了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应当有个“诉求”,最后她说:“我就希望先有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飞那天半夜回家,还是坐在露台上吃面,叶萧萧今天做了嫩姜牛肉丝,给他剩了半碗拌面。段飞吃了几筷子,才想起来问:“那件事问得怎么样?”

叶萧萧拿出一板药片,就着白水吃了一片,说:“还没怎么样,打了市长热线,说七十二小时给我答复。”

段飞问:“你在吃什么药?”

“叶酸,昨天医生开的。”

“吃这个干什么?”

“防止胎儿神经管畸形。”

段飞并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意思,但这制止了他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我们要不要把孩子打掉?”他想,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永远不再有合适的时机。

拌面吃到最后又辣又热,不过五月初,空气中已有闷闷火气,窗外工地彻夜施工,说是要赶在明年建起一座高级商场。打桩机每撞击一次地面,黑夜中就有火星散落,像随时准备焚烧一切。段飞吃完后点了一支烟,这是他唯一的不良嗜好,以前抽得不凶,这几个月加了量,他解释过这件事:“最近工作太累了。”叶萧萧从来没有劝过他戒烟,有时候还会跟着抽半支,但今天她立刻去了卧室,且关上门。燥热夏夜中一支烟走得比想象中更快,他又点了一支。

叶萧萧有一次说过,中学时是她偷偷教会方晴抽烟,后来她抽得不多,方晴却烟不离手:“方晴就是这样,她选定一种方式,就会一直按照那个方式生活,她非常地……固执。”

段飞问她:“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遇到了才知道,但我大概好一点,来北京后喉咙不舒服,就基本戒了烟。”

还没等到七十二个小时,第二天就有人联系叶萧萧,并不是市长热线,来电显示“未知号码”。电话里是个客客气气的低沉男声,却不容分说地要求她立刻赶到“以下地址”,他重复了两遍,叶萧萧还是没能记下来,手边一时也没找到笔,就说:“要不您给我发个短信?”

对方还是非常客气,却拒绝了,说:“叶小姐,您还是再努力记一下。对了,您打车记得要票,我们给你报销往返车费。”

第五遍的时候终于记住了,那个地方几乎到了密云水库,打车花了两百八十多。叶萧萧捏着发票下车,面前是一栋灰砖平房,院子里种满石榴,又搭着丝瓜架,架下有石桌石凳,凳上趴一只黄色小土狗。标准的京郊农民房,院子里似乎刚刚施过肥,腐烂酸味四散。她正疑惑着又默背了一遍地址,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簇新的白大褂,他说:“叶小姐,辛苦您跑这么远了,请进。”

房间空旷,因为根本打通成一个房间,四下落白,却铺着黑色地板,没什么家具,只中间放了一套沙发。有两个人大概本来坐着,现在站起来迎接叶萧萧,一个满头银发穿白大褂的中老年女人,一个穿条纹polo衫和西裤的中年男人,是那种得体的中年发福,远远看过去,皮带中间一个硕大的h扣闪闪发光。

带她进门的男人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我的导师,她负责了永生针剂的研发工作,另外这位先生……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他特意过来和您沟通这次……事故。”叶萧萧发现,这已经被确定为一次事故,然而她还是不知道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姓名。

走近了才看清楚,白衣女人的银发是染的,她不会超过五十岁,皮肤上有些许皱纹,鼻梁高挺、薄嘴唇、眼神凌厉,林萧萧无端端想到方晴家里的阿伦特海报,要是她也点上烟。她第一个开口:“叶小姐,你是什么时间打的针剂?”

叶萧萧回忆了一下:“三月二十五。”那天是周五,她记得社区医院的护士一边给他们打针,一边和旁边的人说,周末要去雁栖湖。

女人又问道:“您的孕期倒推回去,大概是哪一天受孕?”

“三月二十五……应该是二十六的凌晨。”这不会有错,因为接下来一周他们并没有性生活。段飞开始接触新的工作机会,他显得很疲惫,而她藏身于他的疲惫中,试图独自应付永生真正发生时,内心始料未及的冲击。那一周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叶萧萧想,也许段飞也在处理同样的问题。

“你没有避孕?”

“没有,不是说打针之后自动失去生育能力。”

女人不说话了,转头和那个中年男人耳语了一阵,男人开口说:“叶小姐,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他们都还站着,叶萧萧自顾自坐下来:“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发女人声音低沉,又有一种科学家式的合理冰冷:“我暂时没法给你一个准确解释,你是永生针剂推出后的第一例意外。按理说针剂中的阻断生育功能会即刻发生作用,也许是你的血液吸收发生迟滞,也许是你的体质对针剂发生了不明反抗,但这都无法确定……你也知道,什么都有例外,安全套也不是百分百避孕,我们接下来会进一步对针剂进行改进。唯一确定的是,你之前打入的永生针剂已经失效了,因为两个功能是同时生效或者同时失效。”

“那我现在怎么办?”

现在是中年男人开口:“政府给您提供两个选项,一是您中止本次妊娠,我们再免费给您补打一次针剂,这一次由专家全程监控,保证成功。二是您继续妊娠,放弃永生,我们会全额退还您之前缴纳的款项,另外考虑给予适当现金补偿。”

叶萧萧沉默半晌,说:“但我两个都不想选。”

“您必须选一个,考虑时间为一个月,但您最好尽快决定。您也知道,五十天之前是中止妊娠的最佳时间,您已经四十天了吧?再晚一点,对您的身体和心理也不好。如果您没有答复,政府将默认您已经放弃永生,退款会打入您的银行账号。发生这样的事故肯定谁都不想,但既然发生了,我们只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途径。”

“不,这件事发生之后,就不再有合理的解决途径。”

男人没有接话,从沙发上递给她一个崭新手机:“叶小姐,您好好考虑一下,随时可以通过这个电话和我们联系,里面已经预存了电话。”

叶萧萧接过电话,拿出那张几乎被她捏碎的发票:“你们是不是还得给我报销打车费,往返五百六。”

她最后拿到六百块,叶萧萧紧紧攥住那些钱,回到家中。沿途下了一场短促的暴雨,白雾遮蔽万物,让人失去,唯有向前,但路面起伏不平,出租车剧烈震动,她系上安全带,又不由自主护住了小腹。

5

“可以试试起诉,你不用担心,我来做你的律师,明天我们就去立案。”方晴走到院子里抽烟,隔着玻璃门大声对叶萧萧和段飞说。院中青梅已经熟透,叶萧萧进门前摘下了两个,这种青梅极酸极涩,大概只能泡酒,但她吃了下去,后来又摘几个。怀孕第七周,叶萧萧胃口很好,也查了资料,研究过“酸儿辣女”,但她既爱吃酸也爱吃辣,有时候半夜会煮一大碗酸辣粉丝,叶萧萧默默想过,她希望是个女儿。

女儿,照着她的模样,白皮肤、小雀斑、眼皮内双,不喜欢说话,不和人争辩,却凡事倔强,就像……就像她从未见过的妹妹。儿子也可以,但还是要像自己,不要像段飞,段飞长得不错,性格更好,有时候叶萧萧甚至为此恼怒,因为他有太多她没有的东西,好像是一种先天缺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自己对怀孕这件事拥有单一产权,就像一块火红烙铁,她紧紧握住时觉得灼痛,却又不想递给他人。

“怎么起诉?我根本不知道那几个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单位。”

“你当时交钱是去哪里?”

“街道办,社区收的费,给了一个收据。”

“那我们就告社区。”

“这能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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