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2/2)
轮到袁萌转啤酒瓶,她看起来用尽全力,那个细长玻璃瓶疯狂转了十几圈,最后众望所归,又在萧孟面前停下来。袁萌笑笑,说:“下半身问题都被你们问完了,我问个上半身的……物理博士,这么些年,你有没有什么后悔错过的人啊?”
刚才萧孟回答问题的时候,林奕已经全程装死,故意和王明峰窃窃私语,说一些她两分钟后就忘记的琐碎事情;到袁萌这个问题,林奕只希望天色骤变,落下暴雨,浇灭这场荒唐而让人挫败的游戏。然而天空稳定,风吹过云彩,露出渐缺满月,正当林奕准备伪装成接电话的时候,公路上突然有车停下,对着这边猛打双闪,萧孟站起来说:“车到了,收拾收拾回去吧。”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堆垃圾装在一个黑色塑胶袋里,每个人拿好自己物品,收户外毯的时候,林奕看见溪水隐约有光,黑夜中那棵橡树显出轮廓,像一个长到天上的“不”字。
林奕率先上了车,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上,她跟大家解释,刚才多喝了一点啤酒,怕晕车吐出来,坐副驾驶能舒服一点。萧孟不知道怎么又和王明峰坐在一起,林奕隐约听到,两个人聊了一路世界杯,等车又回到曼哈顿上西区,他们似乎已经熟到应该交换sn了;但分别的时候,并没有人真的提出这件事,这也不奇怪,毕竟太多应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大家草草散了,甚至没有人提议要一起吃晚饭。林奕和袁萌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打车去韩国城吃饭,在慌乱冰冷的一天后,两个人都格外想吃点肉,王明峰和他们的住处只隔两个街口,自然上了同一辆车。周末晚上十点,司机换了几次路线还是堵在林肯中心附近,百老汇路在那里有一个奇异的弯曲,他们就堵在那里。公园大道和百老汇路在中央公园的西南角交汇,再往南走,两条路会越来越远,曼哈顿下城也不再有公园大道。
林奕盯住右前方的巧克力店橱窗看了许久,开口对王明峰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周末出去了。”
袁萌赶紧戴上耳机听歌,而王明峰,在经过了交杯酒和黑暗中的私语后,他当然吃惊:“为什么?”
“我觉得这样不对。”
“怎么不对?”
“为了有人约会,就出去约会,我觉得这样不对。”
王明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所以你这算是拒绝了?”
“……可能算吧,但说实话,你也没有给我正式提出过offer。”
“我每周约你还不算提出过offer?怎么才算提出过offer?在帝国大厦楼顶跪下来表白?”
“不不不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对我……也不过是这样……不不不不,你对我很好……我是说,你的心里也不过是这样,是不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
王明峰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过了很久才说:“……是,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本来以为这样也就算够了,你……不,我们,我们还想怎么样?”
林奕说:“也给我一支烟……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想怎么样,但肯定不是我们如果要这么往下走的样子吧……这样还不如哪里都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后来没有继续聊下去,好像该说的话也就在那一支烟的时间里说尽了,袁萌摘下耳机,若无其事和他们讨论起路况。大家都若无其事,而且看起来丝毫不是勉强。三个人一起去吃了烤肉,找到一家米其林一星店,深夜里不用排队,王明峰细心烤出略带焦香的猪五花,五成熟牛排,刚刚卷边的鲜牛舌,最早铺在烤盘边上的一圈土豆和红薯片浸透荤油,每个人都吃了两碗白米饭,王明峰拿出信用卡买单,林奕看见他签了20的小费。最后回到家里,连袁萌都忍不住说:“其实挺不错的,这个男人……”
林奕瘫倒在沙发上,说:“是的,真是挺不错的,我很有可能会后悔。”
“后悔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后悔的事情太多了,来不及怎么办。”
四年里林奕当然也有过男朋友,只有过一个,持续一年半。赵霄云是公司楼上另一家小公司的老板,刚创业,他总十点还去楼下星巴克买一杯特浓;林奕也加班,时常在电梯里遇到他,瘦高苍白,穿一件团得稀皱的格子衬衫,双眼通红,长出青青胡茬。
有一天他出电梯前犹豫片刻,对林奕说:“你好,我叫赵霄云,在十五楼上班。”又过了一个月,他成了林奕的男朋友,他们还是都加班,但两个人不管谁想起来吃晚饭,都会给对方多叫一份外卖,饭里加个卤蛋,在一栋半夜十二点还须要等十分钟电梯的大楼里,这就算得上浪漫。女同事真真假假羡慕林奕,因为赵霄云正在“创业”,似乎光是这两个字,就意味着一种不敢随意估量的前程。
赵霄云在方庄有一套房子,空荡荡的三室两厅,沙发上有一只不知道哪次参加活动送的qq企鹅。林奕第一次去,换一双42码男式拖鞋,怯生生把化妆包放在卫生间的小角落里,洗澡间铺满黑色马赛克,衬得她浑身上下一片惨白。她拿不准应该穿什么走出去,就里里外外都穿好,内衣衬衫小开衫牛仔裤,走到客厅发现赵霄云也浑身整齐,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导致后来两个人一一脱下来时颇花了一点时间。
她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第一次,不想这件事会在哪怕最细小的地方影响两人关系,赵霄云也不熟练,在几次尝试失败之后,他起床喝了罐冰可乐,好像用那些气泡给自己打气。房间靠着三环,深夜里大货车轰隆开过,赵霄云嘴中有可乐的蜜甜香气,林奕在那股香气中闭上双眼,她觉得不适,却决心解决这种不适。
慢慢也就习惯了。刚开始他们只是每周约会一次加过夜,后来出去约会让两个人都觉得累,林奕就退掉自己租的房子搬了过去,在衣柜里拥有三分之二空间,卫生间里摆上正常规格的洗浴和护肤用品,两个人的电动牙刷紧紧靠在一起,漱口杯是一对接吻的鱼。
再后来他们分手,在某个四十度的夏天,林奕穿白色吊带裙找了一天房子,下午七点才发现忘记穿内衣。回到赵霄云家最后一次用他的浴室,黑色马赛克反射出橙黄灯光,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晒出两种颜色,像一匹偷工减料的斑马。搬家的感觉糟透了,仓促中找到的房子窗缝漏水,在那年北京最大的一场暴雨中,水淹没沙发脚,厨房里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满地漂浮,像是要逃往鬼知道什么远方。她在小区边上的汉庭临时住了一晚,水退下去的第二天,地板上留下怎么也擦洗不掉的灰色水印,她开始跟着中介去看二手房,只拿得出不到二十万首付,她宁愿住到很远。
她再没有见过赵霄云,哪怕是晚上十点楼下的星巴克,原来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会挥霍掉两个人所有缘分,如果你硬要用“缘分”这个词语的话。但总有人装作无意告知他的近况:拿到c轮风投,换了一辆宝马7系,公司搬到大望路,终于到了最后一招,他结了婚,老婆长得很美,是中学英语老师,结婚戒指是卡地亚,起码一克拉。
人人都觉得林奕应该后悔,她也疑惑过为什么自己并没有后悔。想起赵霄云的时候,她只能想到他们确定关系那天去吃铁板烧,空调开得不够,他用汗津津的手在桌下抓住她的,从前菜沙拉一直到最后一道蛋炒饭,买单时他松开手,把信用卡放回钱包,然后又牵上来。温度并不太高,但气压极低,两个人都满脸油汗,很是狼狈,那个晚上因为这种狼狈,才一直闪着光。但也只有这些,往事没有重要到想刻意忘记,只是真的没法想起。
林奕打算烧一壶咖啡,熬通宵把paper写完。等待咖啡沸腾的两分钟里,她看见对面窗口的犹太男人,今天没穿那套永恒的黑西装,换成一身枣红色灯芯绒的便装西服坐在沙发上,那种枣红极为难看,他又几乎秃了,坐在那里无端端让人担心,好像整个世界的嘲讽会蜂拥而至。
肯尼亚咖啡滚烫,林奕喝下一口,竭力让自己不要回想这一天,以躲开让人痛楚的羞辱感。她后悔给袁萌讲过这个故事,让这种羞辱暴露于他人目光之下,如果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萧孟,那她就可以对自己说,我也忘了。连做过起码一百次爱的赵霄云她都几乎忘了,她当然可以忘了萧孟,他们之间又没有肉体记忆,而不曾落到肉体层面的情感,理直气壮应该被人忘记。
在房间里写了一千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不过是秋天,林奕却觉得冷,手脚冰凉。咖啡渐渐失去温度,房间里空有一股肃杀之气,林奕关上窗,还是觉得冷,而且更添沉闷。突然响起门铃声,大概是袁萌订了楼下的墨西哥玉米卷饼,蘸鳄梨酱,林奕也觉得饿了,想让他们再送一份牛肚卷饼,也许可以再加一份墨西哥烧牛肉,里面有大量蒜头和咖喱,剩下的汁明天中午煮一锅白米饭,烫个青菜就又是一顿。
走到客厅,她没有看见打五个耳洞的墨西哥小姑娘,她看见萧孟。还是穿白天那套衣服,背白天那个双肩包,满脸通红,像从116街一路跑到14街。
林奕愣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不要喝咖啡?我刚烧的。”
萧孟还是站在那里说:“好的,麻烦给我加两块糖。”
林奕却没有去倒咖啡,这两句对话像根本没有发生。她又愣了一会儿,说:“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我问了人。”当然,他问了人。曼哈顿有八百万人,而一个人找不到另外一个人,只能是他们并没有开口去问任何人,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林奕渐渐藏不住笑意,冰冷的四肢恢复知觉,像新烧咖啡一般滚烫的血液轰隆流过,她理理辫子,问:“那你……你来干什么?”
萧孟大概在等待这个问题。他把双肩包放在沙发上,指指缩在沙发一角,又想装死又舍不得死的袁萌说:“我啊……我来回答你室友下午那个问题。”他顿了顿,看着林奕的眼睛说:“有的,当然有。”
袁萌尖叫一声,说:“天,你们快来看!”她震惊地指着对面,还是那个犹太老男人,还是那套难看极了的枣红色西服,还是一个秃顶,但他边上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穿一条同样难看极了的花绵绸连衣裙,露出白胖小腿,她起码五十岁了,头发鲜红,涂着这么远看过去依然触目惊心的鲜红唇膏。他们就那么坐在沙发上,一人拿一包薯条,直直盯着电视。
萧孟很疑惑:“看什么?什么意思?”
林奕笑起来:“以后再告诉你。”她走进厨房热咖啡,只觉浑身轻轻,好像可以漂浮行走在第七大道上。窗外依旧有警车消防车鸣笛而过,喝醉酒的流浪汉依旧砸碎啤酒瓶,曼哈顿一如既往混乱无情,谁都没有注意到,在高楼上面对面的两扇小小窗户里,各有奇迹,同时发生。
第三个
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北京
二十号下午三点,萧孟给我发短信,说他今天没法过来,让我下班后过去,在清华南门那家“醉爱”等他吃饭。我不喜欢“醉爱”,板栗烧鸡里的鸡铿锵有声,苦瓜酿肉不知道为什么用黄豆和榨菜打底。但我没有试图讨论这个话题,我回他“好”,然后继续开会。中央空调大概开到十六度,我穿一条灰色窄身真丝裙,大腿上的皮肤冻成青灰色,穿了一天高跟鞋,小腿上暴出青筋。我有点不高兴,但那种不高兴迅速被习惯稀释,就像刚才咖啡里不幸掉进去两根眼睫毛,我轻微觉得恶心,却还是喝了下去。窗外雾霭沉沉,从二十五楼望出去只有茫茫灰色,都说快有一场暴雨。
按理这周应该他过来,上周我已经去过了,五点出发,七点半到醉爱,吃了铿锵有声的板栗烧鸡。吃完饭后我们都开着自己的车,回到他在北五环边上的房子里,我的凯美瑞跟住他的蓝色天籁,这条路我熟得不能再熟,能记住每一家沙县小吃和兰州拉面,却还是在某个路口跟丢,他在变灯前几秒突然加速冲过去,我却留在原地等那个长达九十秒的红灯,就这九十秒时间,我被牢牢堵在五环上,比他晚到家四十分钟。
进屋时他已经洗完澡,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都不喜欢看电视,但周末在一起,我们总是一直开着那台巨大的索尼。因为懒得装机顶盒,屏幕上颗粒粗糙,颜色过分鲜艳,比例不对,每个女明星都有粗壮小腿。但我们还是会坐在沙发上看好一会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渐渐需要背景声音。
回国后萧孟赶上一个学校分配保障房的好时机,房子有一百二十平方,装修的时候他一天给我发五六十条彩信,事无巨细地商量:油画抱枕选梵高还是莫奈,床头柜上的台灯用多少瓦灯泡,煤气灶下需不需要装大烤箱。我正在没日没夜和一个跨国公司谈合同,开会中间每隔一个小时都要去一次卫生间,然后躲在隔间里迅速做出决定:抱枕要蓝色鸢尾花,台灯不能超过四十瓦,暖黄灯泡,当然要装烤箱,我会做香茅草烤鸡,肚子里塞满苹果。萧孟在我的每一个决定下说:好的,听你的。
房子装出来我们都很满意,客厅大落地窗正对小区里的柿子树,初冬结满橙红果实,深夜里我们拉开窗帘,偷偷在窗边做爱,柿子熟透了,“啪”地掉下来,是凌晨三点唯一的声音。在一起的前面两年,我们总在凌晨三四点做爱,有时候是一直没睡,有时候是半夜醒过来,不知道谁突然主动和对方接吻。整件事情会在三分钟之内启动,冬天渐渐真的是冬天,市政供暖烧得太热,我们赤裸着身体来到客厅,躺在我亲手挑选的墨绿色布艺沙发上,他的身体覆盖上来,像一张尺寸正合的柔软毯子。
萧孟以为我必然是会搬过去的,我也以为这是迟早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搬过去,还是住在自己那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厨房出去有一个小小阳台用来晒衣服,客厅里挂我喜欢的爱情电影海报:《安妮·霍尔》、《甜蜜蜜》、《当哈利遇上莎莉》。萧孟替我解释:“的确太远了。”我也就顺着说下来:“真的太远了,每天上下班开车要花四个小时,要是坐地铁,得转三次线。”
距离是一个得体的理由,掩盖我们自己都不曾细看的疑惑。后来我们达成了某种从未认真说出口的协议,轮流去对方的房子过周末:周五下班出发,周日晚上回去。当然总是我过去的时候稍微多些,萧孟的房子更大更舒服,他又正处于评副教授的关键期,要用学校实验室,哪怕现在正是暑假;而我的工作,就像萧孟说的那样,拿着笔记本在哪里都差不多。其实并不是在哪里都差不多,我也有一堆资料放在家里,但我想到他为了和我在一起,放弃已经申请到的博士后项目;又想到那些在下半夜做爱的夜晚,窗外冰冷而室内灼热,我从来没有和萧孟争辩过这件事,我把资料分门别类,都装在后备箱里。
今天四环没有想象中堵,六点十五分我就到了醉爱,但七点半萧孟才出现,他解释说,手机被锁在办公室,他在实验室里又忘记拿钥匙,所以一直没办法通知我。我没说什么,开始吃他点的板栗烧鸡,萧孟对这道菜有一种执着而不知所起的爱,我疑心他只是习惯了,他习惯于习惯这件事,我没有习惯,但我还是吃板栗烧鸡,挑里面带皮稍软的部分,仔细避开鸡脖子。
正吃第二碗饭的时候,萧孟问我:“你们老总最后定了没有?”
公司正在考虑升一个人做法律总监,这件事已经说了一阵了,迟迟没有定下来,像一个悬挂在前方的胡萝卜,因为挂太久,早已让我失去兴趣。所有悬而未决的胡萝卜都让我失去兴趣,从工作,到爱情。萧孟时不时会问我这件事,就像我时不时会问他下一篇打算发表的论文,我们都没有找到别的办法,表达对对方事业的关心。
“应该快了,都说是下个月……今天管法务的副总找我去谈话,看起来差不多是我。”我招手买单,萧孟没有再接话,好像他今天的关心额度已经用光了。我想了想,决定等回家各自洗澡后再关心他的论文,这样起码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给我解释某个我必然会忘记的物理学问题,而不是和我坐在沙发上,间歇冷场。盛夏,萧孟永远把空调开到二十一度,洗过澡后走到客厅,刚好对住风口,强风带走皮肤上剩余水滴,整个夜晚我都浑身冰冷。
搞不清楚冷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我和萧孟多次把中间四年细细筛选,依然找不到一个标志着我们“相爱”的准确时间。似乎就在砰然之间,我们从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到每晚把手机打到滚烫,又是砰然之间,再到轮流向对方提出三个常规问题:“晚上吃的什么?”、“你今天怎么样?”以及“有没有想我?”。
萧孟没有爱上别人,我心里很清楚,因为我也没有,如果有哪个周末需要出差,见不到他依然让我感觉煎熬,但电话接通,我们又绕回那三个问题。我们还是每周做爱,周五一次,周六一次,周日早上可能再来一次,探索各种姿势,购买情趣用品,对方身体的每一点缺陷都变得不可取代,高潮来临时,我习惯性摁住他右边肩膀的红痣,但有些改变还是发生了,不可逃避,没有原因。
我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包括萧孟,我不想听到他们——尤其是他——潦草地说:“哦,这样啊,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我一度充满斗志,想和“都是这样的”来一场硬仗,但渐渐的,我疑心这种斗志会让我显得可笑,我只是个税前年薪二十五万的普通白领(据说升职后会涨到四十万),在北京有套小房子(东五环外,楼下正在修地铁,据说要升值),有一部车(凯美瑞,想买奥迪a4)。我并不打算当通州堂吉诃德,所以我不发一言,默默取消战斗模式,继续坐在沙发上冷场,空调太冷,我腿上搭一条薄毯,观察萧孟的侧脸。没有错,是这个人,鼻子是我熟悉的温柔弧线,睫毛老长,眼睛明亮,因为疲惫有深深黑眼圈。我爱他,包括黑眼圈,我不过是再没有什么话需要对他讲,我的爱没有水分,却漂浮于茫茫水上,徒劳地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着陆点。
睡前我们还是做爱,在藏蓝色床单上,萧孟做爱的时候会把空调开到十七度,在他没有将身体覆盖上来时,我裹紧被子和他接吻,我们的性生活并不敷衍,每次都有充足前戏。吻了一会儿,我们都觉得差不多了,他打开床头抽屉,翻出一个冈本003的盒子,但里面空了,又翻出一个杜蕾斯超薄,还是空了。
我们都停下来,他问我:“怎么办?今天是安全期吗?”
我想了想:“不算特别安全,怎么办?”
“要不我出去买?门口药店好像二十四小时的。”
“算了,好麻烦。”
“那怎么办?”
两个人都是懦夫,反复问对方“怎么办”,都不敢说一句“随便了,怀了就怀了”,哪怕事后偷偷吃毓婷。还好我突然想到,上次逛街遇到品牌搞活动,一个巨大的安全套行走在朝阳北路上,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小塑料盒,我裸体跳下床,在手提包里翻出来:粉红色外包装,牌子叫“男子汉”。我们用了那个“男子汉”,在习惯了冈本和杜蕾斯超薄之后,“男子汉”显得粗糙和扫兴,但我们毕竟坚持完成了这件事,两个人都抵达软弱的高潮,在又一个周末。
萧孟抽了一支烟,然后慢慢软下去睡着了。半夜我起床喝水,窗外极黑,仿佛有风,我试图寻找柿子树的轮廓,好像看清了就能下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决定。这几年我的散光一路涨到三百度,万物的轮廓渐渐散开,我什么都不可能看清。过了一会儿,我又睡下去,靠着萧孟的左手胳膊,他依然裸体,事后没有洗澡,身上是我熟悉的微酸汗味,我抱住那点酸味,那味道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睡到十点,萧孟坐在书桌前工作,天色阴沉,他还是拉上窗帘,开一盏我给他买的柞蚕丝台灯,米色灯罩上绣两只比翼双飞鸟。走到餐厅,看见他在桌上留着一碗白粥,配玫瑰腐乳和雪菜毛豆,洗了一小玻璃碗樱桃。我为半夜那个含糊的决定感到罪恶,吃完饭走过去蹲在他腿边,拉住他的左手,又故意眼巴巴看着他,说:“好像要下雨了,那我们下午还去不去看麦兜?”
这算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只要我用这个姿势拉住他的手,再这样看着他,萧孟就会停下手上的事情,把我抱在腿上。我一毕业就瘦了快十斤,体重一直稳定在那里,他却胖了十斤,因为时常健身不怎么能看出来,缩在他怀里,我习惯性摸他腰上那一点点赘肉。
他果然停下来抱住我,说:“去也可以……但是我今天有点忙。”
我想抓住这个早晨的一切,这一点点暗中的温柔,怕天光渐亮,我们又回到昨晚,连忙说:“没关系,那就不看了,我也懒得出门,冰箱里有菜没有,我随便做点什么好不好?”
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盒排骨和两把小油菜,打算中午烧一个糖醋小排,晚上再用冷饭做一个上海菜饭。有半年多时间我们都在纽约,哪里都不想去的周末,两个人在家就是这样过一天。我搬进他在上西区的studio,房间窄小,但有一扇大窗正对哈德逊河;只有电磁炉,又不敢起油锅,我变着法子做炖菜和蒸菜,任何蔬菜都白灼后洒一点蒸鱼豉油,没有餐桌,我们坐在地板上,用宜家的红色小茶几吃饭。饭后我们去河边散步,带上一盒我在中国城买的卤鸭翅,卤水里放了太多八角和桂皮,啃到最后略微恶心,两个人用油乎乎的嘴接吻,我小心地把手肘放在他肩上,怕弄脏他的蓝色衬衫。
在纽约我们连帝国大厦都没有一起去过,因为并不觉得一定需要安排什么节目,大部分时候我们待在113街到116街之间,曼哈顿大得像整个宇宙,我们却只需要三个街区。后来回到北京,我渐渐习惯在上一个周末就安排好下一个,电影话剧音乐会美术展,每年出国一次,休掉年假,花两三万块钱,筋疲力尽再回到北京,下飞机后一人打一部出租车,回到各自房子。我确信我们回到家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萧孟夸糖醋小排做得入味,又问我在哪里找到白芝麻,窗外天光更暗,刮不定方向的狂风,我远远看见小区里的清洁女工追逐几个飞到半空中的矿泉水瓶。我早饭刚吃不久,吃了半碗饭就搁下筷子,给萧孟剥出一小碗荔枝肉,絮絮叨叨给他讲刚才一边做饭一边看的连续剧。一股我们自己也陌生的柔情蜜意浮动空中,但这空气已经浸透潮潮水气,暴雨将至,我却并不担心,以为自己身处安全之地。
萧孟吃了三碗饭,他夹起最后一块排骨时突然说:“对了,我接到一个访学邀请。”
我正想去厨房洗手,呆呆说:“什么邀请?”
“访问学者,去柏林大学,一年的项目,对方给钱。”
“……哦,你要去吗?”
萧孟开始吃荔枝,说:“去的啊,当然要去……这么好的机会……柏林大学物理系是全世界最好的之一……你知道吧?”
“当然”两个字有刀刃上闪出的光,我洗完手出来,说:“我不知道。”
他继续说:“反正迟早要访学的,评教授必须访学一年,我给你说过的吧?”
我摇摇头:“你没有给我说过……那你什么时候去?”
“按理应该是九月,但我来不及了,尽量十一月吧”,萧孟终于意识到什么,说:“你没有不高兴吧?一年,很快就过去了……你还能休点假,我们正好把东北欧玩一圈,上次只去了法国,你不是说想去布拉格?……真的,你没生气吧?你看我们现在其实也就一周见一次,赶上出差一个月一次都见不上也是有的,我就去一年,差不了多少,要不我回来一次?……不过我回来还不划算,不如你过来,我们在柏林过春节……”
他对得不能再对,我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昨天半夜浮出的含糊决定,被我慌张中强摁下去,现在又渐露出一点小头,我有点害怕,担心它终将在暗中长出力量。我洗完碗,出来对萧孟说:“……刚刚才想起来,我有个必须处理的文件放家里了,我得先回去。”
萧孟本来已经在找衣服,大概是想陪我出去看电影,他关上衣柜,没有看我,说:“也行……那我下午睡一觉,昨天没睡好,早上又七点就起来干活。”出门前我们还是kiss goodbye,嘴唇碰到嘴唇,没有伸出舌头,刚吃过饭,两个人都没有刷牙,我吞下糖醋小排上那点酸甜味。
上车才发现耳环忘在盥洗台上。在伊斯坦布尔买的耳环,店主是个土耳其小男孩,执拗地不肯讲价,我们颇花了一点钱,耳环极美,真正奥斯曼宫廷风,暗银上镶蓝色宝石,配小礼服过于郑重其事,我就总用来配白衬衫,头发梳成辫子。
我们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每天步行去加拉拉大桥底吃3里拉的鱼汉堡,轮渡离开码头时惊动漫天海鸥,萧孟出国前租了一个随身wifi,坐在岸边木椅上刷微博,傍晚时天空绽出层层玫瑰紫色,海鸥发出凄厉叫声,我紧了紧身上的红色冲锋衣,鱼汉堡迅速冷透,咬下去腥味扑鼻。那是今年冬天,我们本来打算四月才去看郁金香,但两个人都挪不出时间,就选了腊月二十八过去,我猜他和我一样,对这个看似被迫的安排感到满意,因为这样我们就不用去任何一方家里过春节。双方父母当然是催我们结婚,旁人的催促并不真的难以应付,只是让我们私下里相处更觉尴尬,真的,我们为什么没有结婚?伊斯坦布尔轮渡的橱窗沿上刻着“i do”,其实是istanbul deniz otobleri的缩写,但我们一人拿着一杯075里拉的土耳其茶,专心避开那几个字母,往外一直一直望出去,海水汤汤,起初让人震动,后来也就不过那样。
伊斯坦布尔断断续续下雪,我们勉强去了蓝色清真寺和索菲亚大教堂,沿着电车轨道步行上山;萧孟牵着我的手,电车从远处驶近发出叮当声,不管从哪个角度偷拍,我们都是相爱的一对。清真寺要脱鞋,地毯濡湿,踩上去触感奇异,我用羊绒围巾包住头发,胡乱拍了两张照片,伊兹尼蓝瓷砖上的繁复花纹看久了让人目眩,后来我们在大巴扎买了一套类似花纹的小碗。刚才给萧孟剥的荔枝,就放在那个碗里,在萧孟说起访学计划时,我就死死盯住碗上花纹,直到失去焦点。
伊斯坦布尔、巴黎、台北、东京,我们在每个城市都买了精致碗盘带回北京;除了纽约,我们在纽约用的碗来自华人开的99美分店,白底红鹊,又用更红的颜料写着“百年好合”,我们一人抱着一个百年好合,吃韭菜猪肉馅的速冻饺子。我在车内等了一会儿空调让温度降下去,车窗久闭,通风口里无端端漫出韭菜味。透过车窗我看见萧孟拉上卧室窗帘,他大概真的想睡个午觉,如果我们今天不去看电影,他会让我陪他睡一会儿,我亲手挑的全遮光窗帘,藏身于后就像拉黑整个世界。在不用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们都眷恋对方身体的陪伴,只可惜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只是意味着冷漠。午觉不能无始无终睡下去,我们终需要拉开窗帘。
我先去人大对面的华星影城看了《麦兜当当伴我心》,最小的放映厅,还只稀疏坐满一小半,麦兜说“感情起初都是七彩斑斓的,按时在你的心里、肺里、肝里,搞着搞着,搞着搞着,搞久了,就会变得黑不溜秋,可是发黑的感情,内里还可以温软甜美的,只要我们还有音乐。”麦兜向来如此温情,我却突然心生厌烦,把座位换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安全通道的灯牌闪着荧荧绿光,清洁女工早等在边上,手持巨大扫把和簸箕,爆米花的甜腻香味在逼仄空间中散开,好像又炸了一次,让这一切更显得不可逃避。
我和萧孟都算喜欢音乐,有一年傅聪来北京开独奏音乐会,我买了1280的票。傅聪弹各家拼盘,有舒曼的阿拉伯风格曲和海顿的g小调奏鸣,最后才有几首肖邦的玛祖卡,音乐没有任何错,只是有点不快乐,据说肖邦写c大调玛祖卡的时候,已经得了抑郁症,沉迷于麻醉药品。那天我们也不快乐,忘记为什么琐事吵架,音乐会结束后,两个人从中山公园西门走出去,暗中有层层树影,草木发蓬蓬清香,我们却一直没有说话,音乐不能拯救一切,光渐次消失,暗夜就是暗夜。我们到第二天才和好,和好的标志是萧孟问我:“中午我们吃什么?”后来,后来我们叫了必胜客外卖,两个人合吃一份夏威夷芝心风光,萧孟把菠萝和黄桃都挑到我盘子里,吃完饭后,我们做了一次爱,没有什么花样,但也不能说不好,和大部分时候一样。
看完麦兜出来,我去必胜客打包了一个夏威夷风光,想着晚上回家就不用出门,一人份的比萨不能加芝心,这提醒我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萧孟大概还在睡午觉。有股怒气渐渐升到半空,像一朵黑色雨云,死死跟住我走到地下车库;刚上路就开始下雨,雷声让整个北四环动荡漂移,天色四沉,偶尔有闪电剧烈划过,是一刹那的惨白光明。车速先是降下来,后来就几乎堵死了,我找到一个出口出去,最初还有方向,知道应该尽量往东开,后来也就乱了,跟着车流走走停停,能右拐我就右拐,可以直行我就直行。车开过北海和故宫,水漫过岸边石板,地面流淌如河,让这个永远干涸的城市显得陌生,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每辆车都打着双闪,雨雾中红色尾灯像两个含糊不明的警告。
我想摇下一点点窗,却迅速湿透了真丝白衬衫,外面风凉透骨,关上窗却还得开空调,开到二十七度还是冷极了,又不敢停车去后备箱拿长袖。等车载cd放完一整张莱奥纳多·科恩,我莫名其妙到了两广路上,这是晚上八点,雨终于大到让我害怕起来。
上一次遇到这样的大雨还是在纽约,飓风带来的暴雨淹了整个曼哈顿下城,我下课后千辛万苦回到上西区,我们在楼下超市买齐食物,在那间17楼的小公寓里一待三天。窗外风声越吹越紧,两人合抱粗细的梧桐树断了,半夜轰然倒在百老汇路上,我们本在沙发上接吻,我停下来,说:“什么声音?”萧孟又凑上来,用胡子茬磨蹭我的下巴:“谁知道,关我们屁事。”我做了一大锅罗宋汤配大蒜面包,等那锅汤吃完,天空变成蛋青色,雨终于停了,萧孟从床上跳起来,说:“走,我们去成都印象吃水煮鱼。”
成都印象在42街第九大道上,把水煮鱼打底的豆芽也吃光后,我们走到海边,水涨得汹涌,海既无边缘,也没有终点。第九大道上有两条不知道什么鱼,翻白肚躺在人行道上,个头不小,还没有死透,我细细端详,开始对刚才吃的水煮鱼感到担心,萧孟牵着我的手说:“我靠,再下两天是不是三文鱼也能上岸。”
车开到广渠门桥前,我看着桥下积水,衡量这辆凯美瑞的底盘高度,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车停在辅路上。打包的比萨吃完了,我又拿起手机,再次确认上面没有未接电话,刚才我已经想起来,萧孟的手机被忘在办公室,他家宽带用歌华,就没有装座机,但如果他真的想给我打电话,当然也能想到办法。车里的比萨味闻久了让人恶心,我把窗摇下一个小缝透气,不知道萧孟晚上吃了什么,雨大到不可能再有人送外卖,中午他把菜都吃光了,冰箱里又没有速冻水饺;我不是真的担心,一个三十岁男人不会应付不了一顿饭,只是在这逼仄空间里,我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这些琐事。
手机响的时候我略微惊吓,以为萧孟真的会去敲邻居的门借电话,看到屏幕上“赵霄云”的名字反而镇定下来。六年没有联系过的前男友突然出现,并不比现男友不顾一切联系到我,更让我感到意外。分手后我没有删掉他的电话,因为不想显得那样郑重其事,他的名字就一直留在通讯录的最后,赵霄云是广东人,热恋时把我的名字存成“阿奕”,这样我就能在最上头。我不相信他愿意每一次打开通讯录,都看见一个分手时不甚愉快的前女友昵称,他大概存回我的全名,让我安全地藏在k和中间。
一辆红色qq勇敢地冲过广渠门桥,它成功了,但却不过是堵在两百米以外的地方,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也不觉得往前再走两百米有什么意义。我放倒驾驶座,开始和前男友打电话。
手机里有沙沙电流声,四下寂静,赵霄云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踢掉鞋子,缩在座椅上,说:“知道……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翻通讯录,一下看到你号码,想知道你换了没有。”
“你也没换。”
两个人都确认对方没有删掉自己号码,让这通电话突然有了温度,赵霄云沉默了几秒钟,又说:“你猜我在哪里?”
“这怎么猜。”
“大望桥底下,发动机进水,车熄火了。”
我也沉默下来。恋爱末期我们在那里熄过一次火,正是八月,烈日灼心的温度,比下雨前的闷热更让人绝望,因为看不到前头还有什么。等修车公司等了四十分钟,两个人都有股馊味,终于在最后十分钟吵起架来,开始只是拌嘴,后来渐渐吵得难看,我转头进了大望路地铁口。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在东方新天地吹了八个小时空调后,我在半夜十二点回到赵霄云的房子,他一直没有找过我,他已经睡了,第二天要赶八点飞机。的确不需要找,他知道我不会出事,就像我知道他修好车后不过也就会回到家中。这个城市有两千万人,无论好事坏事都得排队取号才能轮到我们,他等到在同一个地方熄火,已经过去六年,我早有了自己的房子,和男朋友闹僵后不需要在商场星巴克吹彻骨冰凉的空调,赵霄云起码换了一次车,我们都到了三十岁。
我推开天窗盖,头顶闪电劈过,雨大颗大颗砸上玻璃。赵霄云看我没说话,大概以为我不想提及往事,就岔开话题:“你现在在哪儿,雨下这么大,淋到没有?”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都被困在路上,只隔着一条通惠河北路和一丁点两广路的距离,平添根本不存在的暧昧,就说:“我在家里,今天没出去。”
他迟疑了一会儿,问:“你……一个人的家?”
“我自己的房子,男朋友也有套房子。”
我告诉赵霄云自己有男朋友,却完全不想知道他的现状,但他不知道怎么涌出强烈倾诉欲:“……我今年离婚了。”
我竭力表现出关心,问:“哦……为什么?”
“没有明确的理由,糊里糊涂就离了,又没有孩子,离起来太容易,早上吵架,中午就拿到离婚证……可能当时结婚也没有明确的理由……阿奕,你说,我们分手是不是也这样?”
我觉得厌烦,为这一切,黏黏糊糊的前男友,不肯黏黏糊糊的现男友,感情、前程、人生,一场死都不肯停下来的暴雨。我跟赵霄云说:“如果我们分手是这样,那我们在一起也是这样,都是这样,都差不多,你别想太多了,过这么多年了……我先挂了啊,有工作电话打进来。”
我心里知道,萧孟和我,并不属于“都是这样”,哪怕我们今天分手,哪怕我们热烈讨论分手费,我们也和所有人不一样,他们组成银河系,我们自顾自在宇宙外运行,并不想遵守天体力学的一切规律。但我懒得对赵霄云解释,我懒得对这个世界解释,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而且他们不懂。
又有辆suv冲进桥洞,激起滔天浪花,但它并没有冲过去,猛然停在了桥底,我觉得这个场景滑稽,就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上落满雨点,虚得只有一点轮廓,像加了粗糙滤镜。手机终于没电,我找不到任何事情可以打发时间,也就缩起来睡了。雨声似鼓,一直不肯打得更轻,后来又似乎隐隐混进人声,我中途醒过一次,抬头看前面有男人涉水往桥洞里走,混沌中我想,这么晚了,这么大雨,怎么还有人走在路上,是不是也是找不到手机,只能走到他担心的人身边去?
等我彻底清醒,已经是清晨六点,积水正在后退,路沿上印下肮脏水迹,天色死白,像刚刚从噩梦中挣扎苏醒。我用水漱漱口,打开电台,想听天气预报,有个甜腻女声说:“……五辆车搁浅水中,其中一辆越野车中被困男子虽被救出,但送医抢救无效身亡。据现场一位负责人介绍,共有五辆车被淹,有三辆被拉出,除越野车内被困一人外,其他被淹车辆内均无人。另据东城园林抢险的崔姓工作人员介绍,‘当我走到离桥下不远处时,水已经漫到了我的下巴,因此只能后退’。该工作人员还说,据判断,桥下的水深至少有三米,被淹越野车看不到车顶……”
我开车穿过广渠门桥,速度最初只有二十码,但我踩了一脚到底的油门,这个清晨是死亡、失望和厌倦的血红混合物,让我只想快速离开现场,所有现场。在桥底我向窗外扔出手机,它沉下水底,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四个
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我上完两节课才赶去机场,路上反悔起码八次,但出租车上了机场快速,对面进城的车道统统堵死,我们找不到机会调头,就这样一路到了2号航站楼。正犹豫是不是坐机场大巴再回市区,汪染给我发一条语音微信:“刚才在广州路门口遇到你的法语系姑娘,我靠,当年没注意胸这么大。”
法语系姑娘胸算不上大,经过多次目测,我认为她在b与c之间,十年过去,也许她大了一个码,也许她学会了穿内衣。在二手市场上第一次见到林奕,我推测她的胸是b,但等到我真正摸上它们,已经只有a,林奕说,四年里她瘦了十斤,先瘦下来的永远是胸。脱下内衣前林奕坚持关灯,她说,哎呀,有点不好意思,胸这么小。我们就关了灯,窗帘半开,莹白月光照在她莹白身体上,腰和腿都好,胸是差了一点,但我看它们一眼,又看一眼,心中舒服笃定,好像鸿蒙初开,万物有序。
我在纽约当然有过一夜情,没有玩真心话大冒险时说得那么随意,但的确有那么几次,在图书馆彻夜写paper,对面的女同学也熬红了眼,妆完全糊掉。她打个哈欠,补好唇膏,说:“天都亮了,不如去我家喝咖啡。”
我就去喝咖啡,然后留下来几个小时,我们的确需要咖啡,以及对方的身体。最后一次一夜情是个有点年纪的女人,在我的小公寓里,她读中世纪文学,红发,藏青色西装里不穿胸罩,红色丁字裤,她看出我许久没有性生活,分外温柔。她用手握住我的时候,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她含住我的耳垂,说,slon。我没有slon,我们整夜没有休息,并没有严格遵守中世纪传教式:床、沙发、地板,地板很硬,硬有硬的快乐。我非常疲惫,肉体获得慰藉,灵魂也沉默下来,久不开窗,房间里弥漫着浓浓蛋白质腥味,早上她洗了个澡,回家前说:“you have y nuber(你有我的号码)。”
我没有打过那个电话,我不后悔有这个晚上,但这个晚上让我更生迷思,渴望和另外的人有另一种性爱,我对某个未知的女人充满幻觉,嘴唇,皮肤,每一处柔软温暖的地方。我知道,那会和这个晚上完全不一样,这个晚上,这个晚上是我在沙漠行走,受不住诱惑喝下海水,事后既觉安慰,又觉干渴。
和林奕的第一个晚上也就那样,我差点找不到地方,她没有到高潮,但真的走到那里,我们又不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我们都不着急,知道会有很多个夜晚等在前头。后来当然也就好了,最好的时候,纽约飓风暴雨,我们三天不怎么下床,我两腿打颤,裸身起来给她拿奥利奥饼干泡牛奶。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是因为我能做,而是因为我想做。到最后欲望和肉体脱离关系,只是一个人本能地想亲近另一个人。
分手这两年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一夜情,住在五环外毕竟不方便,我又正在评教授,需要各种小心。欲望来袭的时候,我拉上窗帘看一部古老的香港三级片。我下了不少三级片,存在一个移动硬盘里,李丽珍在《蜜桃成熟时》的开头唱着歌洗澡,我死死盯住她鼓鼓的圆脸,孩子气的粉红乳房,身体在右手的运动下精确炸裂,全程不过十分钟。十分钟就够了,我不觉得需要更多,夜晚悠长,我洗个澡换条内裤,继续写论文。我应该会在三十五岁成为教授,第二年开始招博士生,四十岁拿到长江学者,申请国家一级项目经费;我不会发财,但我会有一点钱,把房子换到四环,或者去昌平买一套别墅,有关前程的每个细节都没有差错,只是没有想象中让人快乐。
汪染以为我不想回学校,是因为不想见到林奕,但我知道林奕不会回去。她总是这样,在担心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时,她习惯于让它提前发生,粗暴,然而很可能正确。分手时我们甚至没有见面,在打完一个通宵电话的第三天,我收到巨大纸箱,里面是我放在她家的各种琐物,分门别类塞满整个纸箱,从通州快递到海淀,纹丝不乱,她从来如此,万事万物纹丝不乱。至于她放在我家的,林奕说,都不要了,都不怎么重要,能打包收拾出来的东西,都不怎么重要。我把她的东西全收进纸箱放在储物间深处,用一张巨大藏蓝色床单罩住,两年里没有掀开过一次。我没有去挽回这件事,因为自尊,也因为我疑心她说得对,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一直到死,只是越来越糟,我们是真正好过的人,为什么要选择一路这么糟下去?林奕提出分手那天,我在小区池塘边挂掉电话,白日下荷叶莲莲,野藕生花,我愤怒许久,最后松了一口气。
汪染在4号宿舍楼下等我,说同学约好各自闲逛,晚上再一起吃饭。宿舍里就我俩回来了,回来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轮流在楼前拍照,又找路人拍了个合影,然后也就是站在自行车棚前抽烟,我们一直有联系,没有近况需要更新,相对词穷,烟抽得很慢。
下午三点,睡醒午觉的男学生陆续出门,拎两个水瓶,斜背书包,人字拖踢打路面,韵律愉悦。夏日潮热,他们身上荷尔蒙夹杂汗水的味道冲破烟雾,我却穿着上课时的衬衫西裤,像月底冲业绩的银行工作人员上门办理信用卡。汪染昨晚就到了,来得及把西装换成牛仔裤,他大学时瘦到手脚不成比例地长,现在说不上胖,但也看得出三十三岁,像我一样。他拿出手机,给我看女儿照片,其实我都在朋友圈里看过,却也一张张赞美下来,烟抽到最后,喉咙干痒,我正想提议找个地方坐坐,汪染忽然说:“丁零就死在这里。”
我抬头看看,是这个自行车棚,十年未换,翠色渐褪成灰,上面积两指尘土,南京怕是一个月没有下过雨,有只三花小猫趴在上面,白肚皮染成黑色,脚心有粉红肉垫。学校里一直有流浪猫,我突然想起来,丁零会买五毛钱的火腿肠,用一把铅笔刀切成小块,熄灯前大家都在酝酿鬼故事、各系女生排名以及手淫,他却拿着火腿肠下楼喂猫。丁零一直那样,他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我问汪染:“你还记不记得丁零长什么样?”
他想了想:“好像戴个眼镜。”应该没有错,男生宿舍里,几乎人人都戴眼镜,但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选择去死。他的眼镜最后大概碎了,细小玻璃碴散落草中,有猫踩上去,发出痛楚的叫音。
我又问:“他到底为什么自杀?”汪染时常来北京出差,哪怕陪他喝酒喝到彻底冷场,我们也没有再谈起过丁零,这件事谁也不提,莫名成了禁忌。而所有成为禁忌的事情,都是因为过于重大,像一壶滚水,没人敢掀开壶盖,蒸汽灼人,我们都觉害怕,它自顾自烧了十年。
汪染摁掉烟头,说:“谁知道,总不会真为了那场破恋爱,他本来就有病,你还记得吧,他一直都有点毛病。”一个谜团经过十年,成为更大的谜团,每个人都放弃寻找谜底,用“有病”两个字盖住一切让人不安痛楚的真相,说到底,它和每个人都没有真正关系。
距离晚饭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只能往前走,经过两排新栽木槿,开满树粉白花朵。我家小区里也有木槿,花差不多开败的时候,林奕摸黑去摘几朵,放在汤面里,花瓣润甜,林奕说,昙花也可以用来做鸡蛋汤,口感更甜更细。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昙花,也没有特意去找,太美又太着急消逝的东西总让人担心,木槿很好,正常的美,正常的花期,一年能开三个月。
我在教育超市买了烤肠和珍珠奶茶,汪染看我吃得香,有点馋,转头也去买了一根,咬了两口扔了:“我靠,全是淀粉,这有什么可吃的,我家里有只西班牙带回来的伊比利亚火腿,你要不要?”
我吸掉最后两颗珍珠,说:“偶尔吃一次还行,淀粉解饿,我中午就吃了个飞机餐。”其实我没有吃飞机餐,航程短促,我来不及决定心情,已经抵达禄口机场。
图书馆前还是二手市场,茫茫一片水红色塑料布,堆满书、杂志、gre真题精选、热得快、洗破了的牛仔裤、用了一半的美白面膜、瘪掉的足球、扇叶磕掉大半块的鸿运扇、锅底生锈的两人份电饭煲。汪染看看我,大概怕我触景伤心,说:“走吧,还是找个酒吧坐一下午,吹吹空调,他妈的南京怎么越来越热。”
汪染从来没有搞明白我和林奕发生了什么,开始他问我“我靠到底怎么好上的?”,我说“跟你说不清楚”。后来他问我“我靠到底怎么分了的?”,我说“跟你说不清楚”。我记得两个人关系中的每一个分岔弯路,我知道说出来不过惹人耻笑,所以我从来不说。
我把二手市场一家家逛下来,买了一个鲜红色itouch,一个裸女形状的打火机:摁一下左边乳头,火从红唇里喷出来,再摁一下右边,火灭下去。市场还是老样子,女孩子打着太阳伞,男孩子晒得通红,隔壁摊位的人轮流去教育超市买冰饮,地面滚烫,每个人都拿一本教科书垫屁股。只是没看到谁卖盗版金庸全集,现在不大容易再买到盗版书,我后来买了一套三十六册正版修订版,《笑傲江湖》结尾多一大段拙劣说理,《天龙八部》里王语嫣并没有爱上段誉,我后悔读了这个版本,回忆无端端被搅浑。
有个女孩的塑料布上歪歪放着一套书,我隔二十米看见封面,就知道是那套三卷本《追忆似水年华》,女孩子大眼浓眉,只是微胖,又穿一条明黄色紧身连衣裙,更显四处局促。她大概怕走光,不敢坐下来,一直站着等生意,打一把教育超市里十五块的天堂伞。我走过去,拿起那套书问她:“这套多少钱?”
她翻翻定价,说:“五十吧。”
“好看吗?”
“名著啊,普鲁斯特你不知道?”
“我知道是名著,但不知道好不好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说:“其实……我也没有看完……”
“为什么不看完,很忙?”
“大一买的,总觉得以后能有时间,想着四年呢,做什么都来得及……但最后还是没有看完,后面……后面就一直在准备考托福。”
我没有买下这套书,我已经有一套,就放在右边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第一个抽屉放安全套,通常有两盒,两种牌子,第三个抽屉是护照、港澳通行证和房本,装在黄色文件袋里。林奕有点强迫症,厨房里每块抹布都有固定位置,酱油碟和醋碟边疆明晰各不侵犯,她做饭先把所有菜切好,一溜儿小碗放在灶台上,这才开火下油,但我们还是一团乱账地分了手。
十年里有那么几次,我打算读完这套书。最近那次是在去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上,临时决定过去,没有买到直飞航班,要在乌鲁木齐转机,十二个小时被划分为两段,让每一段都更显漫长,却又做什么事都担心来不及。我读到一百页,吃了两顿飞机餐,木制书签就一直留在那里,回来的飞机上我当然可以继续读下去,但我睡了一路,醒过来看到舷窗外滚滚云层,太阳照出金边,林奕专心致志,用ipad看一部国产连续剧,她看我醒了,递过来一个洗好的苹果。
我问过林奕有没有看完这套书,她说有的,刚从美国回来那个月,她调不过时差,就下了一套在kdle上,每天清晨四五点起来读几十页,居然也就这么读完了,没有想象中长,真的,其实也就两套金庸的时间。
我又问她,到底写了些什么?林奕正在洗碗,她不喜欢戴塑胶手套,满手洗洁精泡沫,房间里旋绕柠檬香气。她潦草地说,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有一册基本就写了一顿晚饭。说完之后,她把热水开到最大,水声喧嚣,我回到客厅沙发上看体育新闻。我还是不知道这套书写了什么,我对一套书维持了十年的好奇心,它一直就在手边,在纽约的五年放在《鬼吹灯》和《量子物理史话》中间,我读完了全套十三本鬼吹灯,读完了《量子物理史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把这套书读到一百页以后,总有别的事情心急如焚地横亘在前面:学位、论文、职称、恋爱、分手,一切。
我用裸女打火机给自己和汪染再点上烟,从广州路大门出去往右走,空气欲燃,让那支紫南京更难以下咽。两个男人漫无目的往前走,我们平日联系多到不方便叙旧,却又陌生到不可能谈心,前面马路茫茫,路旁有人顶着烈日卖青绿李子,我沉默了一阵,问他:“你和王芊怎么样?”
王芊做了几年财经记者,后来去一家小上市公司做pr,我在上海见过她两次,穿窄身裙,尖头细跟鞋,头发末梢微卷,染成含蓄的深咖啡色。林奕也差不多那样打扮,只是她一直黑发,喜欢梳辫子。王芊当上公关总监才放心休假生孩子,在她犹豫不决的两年里,汪染和公司里一个小姑娘有过一段。他带小姑娘来北京出差,在后海喝酒时介绍给我说是“同事”,也就喝到第二杯黑方,他揽住小姑娘的腰,对方轻微扭动了一下,并没有真的挣扎。我只好错过眼睛,看湖上男女在月光下开黄鸭电动船,岸边有人钓夜鱼,黄鸭控制不住方向,剧烈地向鱼线撞过去。我觉得汪染是在不快乐中控制不住方向,撞向另一种不快乐,鱼线不破,一切只在暗中发生。
这件事我不知后续,王芊生了一个女儿,一切又恢复秩序,好像婚姻生活中了无名病毒,但杀完毒之后这套系统也能体面示人。汪染的朋友圈每天发一套女儿的九宫格,女儿长得可爱,但也不过是两岁小姑娘都有的那种可爱:苹果脸,小肉腿,小肚子,夏天穿绵绸碎花裙,短视频里渐渐学会了嗲着声说转折词,“所以”,“但是”,“然而”……然而我觉得闷,我和林奕恋爱到最后两年也闷,有时候要努力一会儿才能硬,但我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永远如此。
汪染漫不经心说:“还行啊,挺好的,我们又买了一套学区房,我给你说过没有,就在浦东,五百多万。”
我也就问不下去了,我悚然发现,汪染从来没有跟我谈过他的感情生活。他大学有个女朋友,毕业后换了一个,王芊是第三个,他不会主动和女孩子分手,但被分手好像也不让他痛苦,他的女朋友越找越美,到了王芊,那是一个接近9分。汪染是那种在和终点中间划一条直线的人,以前我也试图如此,我以为人人都应当如此,我和林奕不可能走到直线以外,不知怎么,生命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转折词:然而,尽管,虽然,但是。
我们在青岛路上找了一家酒吧,准备在晚饭前先喝两扎冰黑啤,汪染和我每次见面都是这样,起先无话可说,后来开始喝酒,酒精打开喉咙,流出无意义的话语。屋内几乎坐满,快毕业的人和毕业十周年的人混杂其中,有些桌大哭,有些桌沉默,我们只能坐吧台,紧挨着边上的姑娘:姑娘穿一件白衬衫,灰色短裤,圆脸浓眉,头发梳成马尾,说不上美还是不美,也看不出年纪,孤零零拿个杯子,我能闻到伏特加冲鼻的辣味,也不加冰。我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转头再看一眼,又戳戳汪染,让他也看一眼,他看看她,又看看我,露出“我靠不可能吧”的表情。
黑啤上来了,巨大怀疑像气泡一样渐渐上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你是不是二〇〇〇级天文系的?”
她转头看看我和汪染,又喝了一口,说:“是,我认得你们,你们是丁零隔壁宿舍的吧。”
我们死命灌下半扎黑啤,绝望地寻找话题。又过了一会儿,这次是她先开口:“你们也回来参加毕业十周年聚会?”
我说:“是,不过没多少人,天文系回来的人多不多?”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没参加。”
“那你……?”
“我每年都回来看看。”
接下来当然该问她回来看什么,但我们都知道她回来看什么,我突然冲动起来,问她:“这些年……你怎么样?”
她招手要一盘盐水花生,想了想说:“……挺好的……应该算挺好的……”
“什么叫应该算?”
“就是真的挺好的……工作挺好……买了房子……还没结婚,但也不是没有机会结婚。”十年前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对着我们用一句话交代人生。
她给我们抓了一把盐水花生,花生过咸,每个人只能加速喝酒,我也点一杯伏特加,又点一杯伏特加,终于在下午四点让自己茫起来。没有茫到失去意识,只是徒增勇气,我问她:“丁零他……他到底为什么要死?”
她直直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化了淡妆,粉底偏白,遮住青色眼窝。乍眼望过去,她像是从十年前的8号宿舍直接走到这里,但定睛看清,又发现有另外一张脸浮动其上,像习惯近视的人忽然戴上度数正确的眼镜,分不清眼前重影虚实。
她说:“你们信不信,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我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好像没人敢问我……我觉得我是知道的,但我说不清楚……真的,很难说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死?”
汪染也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说:“不就是为了你吗?了不起啊,有个男人为了你去死。”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吧……”有人掀开厚厚门帘进来,酒吧里本来灯光昏暗,一时间白日朗朗,每个人都眯上眼。她剥开一颗瘪下去的花生,说:“……也可以这么说,他是为了我去死……但不是我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
酒吧的背景音乐放得轻,仔细辨认能听到是个低哑男声,唱there’s no one sight, and were still love, y secret life……她继续喝酒,说;“我们其实从四月份就没有见过面了,我说要分手,他来找过我两次,就两次,后来真的就没有见过了……学校那么小,只有一个食堂,大家都是十二点去打饭,都是去图书馆吹空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遇到过……他找我说什么?也没说什么,就问了我两次为什么要分手,我就把那些话反复说了……也没什么话,就是说大家毕业不在一个地方,谈恋爱太麻烦了。我真觉得太麻烦了,我跟他说,大部分人一辈子会谈很多次恋爱,不要把这次看那么重,我说的也没有错,你们说是不是……他说什么……他也没有说什么,他就来来回回说,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是大部分,他说他觉得我们和大部分没有关系……最后那次都四月底了,不知怎么还那么冷,他穿那件厚毛衣,蓝色的,我们站在8号宿舍楼下。那天又下雨又刮风,我临时被叫下来,外套都没有穿,他也说不出什么新意,我有点不耐烦,我说,分了就分了,你这样有什么意思,你到底要怎样?”
吧台上方的射灯只开了一半,我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看到大滴大滴眼泪落在杯子里,她接着说:“他没说他要怎么样,他走了,天真冷啊,我们都在发抖,他发着抖走回去……别的,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他死了以后我拼命希望自己想起来,但真的忘了,我们也就谈了不到一年,连床都没上过……你们不相信吧,真的没有过,就有一次差一点,我们去爬紫金山,迷路了,半夜还困在山上,就在路边,差那么一点,没成功,忘记了为什么没成功,可能是找不到地方,第一次总是不容易成功……我以前有过经验,他没有,他把这看得很重要。他说,不着急,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不是说我看得不重要,但我……但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知道什么是重要,我觉得和更重要的事情比起来,这些就都……那时候,那时候我只觉得他有点呆,但也不是理科生那种呆,是和我们都不一样的呆……当然了,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你们,我,我们所有人。”
她喝完那杯就走了,给我们留下小半份花生。汪染反复拿起一颗瘪掉的花生,又反复放下,鬼打墙般重复说:“我靠,神经病……我早看出来了,那是个神经病……”但他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我觉得他哭了,我们认识十四年,我见过无数次他说“我靠”和“神经病”,但这一次他哭了。
我走到路边,这个城市轻霾滚滚,夏天依然是没有商量的夏天,风中有火,烧向每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我看见那火烧过每一个我们留下印记的城市,迎面而来追逐自己,催促我回到过去。
我松松衬衫领口,打到一部出租车,机场高速一路拥堵,死死堵在天禄大道时,我边上经过一车猪,每一只都神情呆滞,看着前路。我感到庆幸,为我不是一只猪,为我是自己走向前路。我会在今晚回到北京,必须今晚,我们一生中会有四个夜晚,现在还剩这最后一个,我心急如焚,要让它发生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