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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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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4岁,南阳路爱国女中的学生证照。

沪西“大自鸣钟”,我家晒台。

校门口常停有私家包车,明显与一般黄包车不同,车夫穿着整齐,白毛巾挂在肩上,乌亮的车身两边,各有一盏玻璃车灯,座位搭有苏格兰花格子毛毯,冬天盖在膝上,车拉起来很有精神。同学王美华家有包车接送,我家虽也有,但那是送大哥去荆州路工部局华童公学上学,顺路时才接送我。

王美华父亲是巡捕房“包打听”,家住汇山路(今霍山路)带厢房的石库门里弄。有次暑假我去看望她,王家伯伯对我亲热,给我喝“荷兰水”(汽水),这是我第一次喝这种饮料。我家到夏天,是买来冰块加红糖做冷饮,西瓜是一担一担买的,放在大方桌下,家人和店员学徒一起吃。瓜种有“老虎黄”、白籽白皮雪瓤的“三白”、三林塘“浜瓜”,这些品种以后就逐渐绝迹了。

很喜欢看书,订《小朋友》、《儿童时代》,看过一本介绍西洋音乐家的书,初次知道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的名字和故事,喜欢躺在靠窗的八仙桌上看,喜欢踏风琴,边弹边唱英文字母歌和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骨碌碌滚下来。”特别喜欢《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

大哥比我大七岁,后楼有单独房间,里面有书橱、写字台,他从不让弟妹进去,外出就锁门。我常常爬过门上栅栏,进去翻《良友画报》、《电影画报》和感兴趣的书,时间差不多再爬出来。平时他对我和弟弟不亲热,我不服气,不称呼“大阿哥”,一直叫他“毛人”。

因为我出生前,有两个姐姐夭折,父母一直疼爱我,尤其我出生这年,父亲失业了,却又做了老板,生活大为改善,他认为遇到了好运,是我的命好。

我一岁,我父亲已经四十四岁了,记得他五十岁生日那天,我家后门搭了戏台“唱堂会”(当时习惯,家有喜事,可请戏班子、评弹、滑稽上门演出),邀宴来宾,请“厨房”上门做菜。我父亲手巧,会做各种鹞子(风筝),懂工尺,喜欢吹竹箫,喜欢翻阅《本草纲目》。我一直不在意他的年龄,直到有天他来学校接我,忽然发觉他和其他家长不同,一般家长有穿西装的,年纪都很轻,他总是长袍马褂,戴瓜皮帽,他怎么这么老!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我父母一直担心日军打进上海,尤其虹口,比“一·二八”的情况厉害,已成日本人的世界,全家肯定要逃难。整个社会都被发动起来,沸沸扬扬宣传抗战,鼓励市民捐款。记得家里买了好几百个大饼(烧饼),用几个麻袋装着,我跟着大哥、伙计送去捐献“支前”。不久,父亲就借到了法租界拉都路(今襄阳南路)福履理路“拉都邨”二号的新式石库门,八月初,全家陆续搬去避难。“老宝凤”的金银财宝,委托给了新华兴业银行保管。

不久就听说,整个“凤生里”全部被烧毁了(包括父母和我的照片),我们今后再也回不去了。

大世界附近丢了炸弹。

有天晚上,我父亲见到装尸体的车往南边开。

拉都路福履理路以南,当年全是农地、坟地。有次去那边溜达,见到一个外国人靠在坟上看报,我和外甥阿珍就用石子丢他,然后躲起来。

再往南,就是肇嘉浜,那时是一条河,有枫林桥、东庙桥及西庙桥(现都是路和路名了)。我堂姐常去肇嘉浜的船上买山芋,她有一双高跟鞋,只要她离开“拉都邨”,我就穿上这双鞋,在房里来回走。

记得我清早到弄口买大饼油条,带一根筷子,或是用摊上的稻草串着油条回家。

记得冷天清晨,我在“拉都邨”天井里跳绳,穿一件毛巾布(当时流行)旗袍。

搬到“拉都邨”,大部分家具都留在“凤生里”,只带出一张大铁床,一个八仙桌和几张凳子,家里一直乱糟糟的,堆着被褥铺盖,晚上打地铺睡觉。做饭是用一种烧棉花秸秆的农家“行灶”。父亲很节俭,发现楼下客堂的地板坏了,买了装咸鱼的廉价木板箱,拆下木板补了几块,结果房间里整天散发着咸鱼的臭气。无收入,坐吃山空,父亲开始张罗着复业。

我停学了一学期,大哥仍去梵皇渡路(今万航渡路)的工部局聂中丞华童公学读中学,每天走路来回。傍晚,全家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他到家很晚,在厨房里听到脚步声,知道他到了。他常常从福履理路后门进来,我已饥肠辘辘(搬来这里,我没零食吃了)。

全家在“拉都邨”住了半年,经父亲张罗奔走,一九三八年阴历二月初七(大弟生日),我们搬到沪西英租界“盐业银行”旧址,劳勃生路(今长寿路)308号,另一门牌是小沙渡路(今西康路)1177号。父亲顶下了这幢十字路口的三层洋房,重开“廉记老宝凤”。

这里比提篮桥老店宽大考究得多,两扇玻璃大门,三面临马路的橱窗。盥洗室有浴缸、抽水马桶。一楼二楼之间有一间原银行库房,厚厚的门,二楼四个房间,三楼有厨房,两间卧室,一间作坊,一个铁扶梯通屋顶大平台,夏天可以乘凉。眺望四周,最显眼的是马路中间一座高塔,即有名的“大自鸣钟”,又称“川村纪念塔”,纪念一个叫川村利兵卫的“内外棉株式会社”日资老板。此人在沪西设“内外棉”工厂十数家之多,一九二二年病逝,日商在此建“川村纪念计时塔”,成为这一带区域的标志性建筑,也是16、24路电车终点站,电车绕它的基座转一个来回。一九五八年因“妨碍交通”拆除,钟体建筑坚固,须搭脚手架等等费时一年多才完成。上海人至今称这里为“大自鸣钟”。

沪西一带大小工厂极多,有“内外棉”纺织厂、荣家的中资纺织厂、面粉厂,以及无数小工厂。窗外常看见的景致是年轻女工们坐的廉价独轮车,来回往返,络绎不绝。

银楼生意很好,请来一些亲戚帮忙。父母自小教育我们兄妹,见长辈要称呼,伯伯嬷嬷阿姐阿哥,彬彬有礼,坐有坐相,立有立相,吃东西不出声音,聚餐先离桌时要说“大家慢用”,勤恳做事,不得马虎,节省,桌上一粒米饭也要拾起来吃掉,用功读书,客厅墙上挂有《朱子家训》。

母亲坐账台、收账,里里外外一把手。提篮桥老店对面有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比较安全,搬来“大自鸣钟”,地处沪西的交通要道,却常有流氓进店寻衅捣乱“敲竹杠”,每到这时,母亲就对父亲说:你到后面去,我来对付,我一个女人家,不怕这种“赤佬”会怎样?!一次几个歹人进店滋事,竟然就把大哥当“小开”逮走了,父母嘱我立刻赶到同学王美华家,求王家伯伯想办法。那时王家刚从虹口搬到了康脑脱路(今康定路),最后,王家伯伯设法把我大哥放了回来。我父母觉得这里的安全问题愈来愈严重,最后出一笔钱,求到了“海上闻人”虞洽卿、闻兰亭具名的两幅书法,镶了大镜框,挂在店堂正中做“保护伞”,才减少了许多麻烦。

租界成了“孤岛”,各校只能自定教学课程,我读的思源中学(江宁路分部)原是仓库,时常是整个上午开课,或全部是下午的课,地方小,没有活动场地。到一九四一年,我转到南阳路爱国女中读初三(上),学校很正规,有篮球排球场,也可以上音乐课,一直记得有一首“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谱成的歌。“思源”教物理,爱国女中则是化学,我有点跟不上,但语文成绩一直很好,特别是作文,深受杨明皓老师称赞,总给我高分,我一直记得她的名字。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人进入租界,过完了一九四二年寒假,我到思源中学(总部)读初三下。每天坐16路电车去爱文义路上学。没读满一个月,有一日本人在我家区域的“药水弄”附近被杀,这一带突然遭到日军封锁,圈地彻查,外面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从我家窗口望下去,“大自鸣钟”基座阶梯上,沿街四周,整天坐有面黄肌瘦、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人。封锁后粮食是大问题,平时只能靠挤“户口米”吃“六谷粉”,根本抵不了饥,只有饿肚子,据说饿死了不少人。

淡绿色旗袍,低领(夏天的原因),纽扣属新式,不是盘钮。我已改名为“云”。

在赫德路“觉园”。(申怀琪摄)

我三个星期无法到学校,闷在家里看巴金《家》、《春》、《秋》,张天翼的小说,柯灵的《万象》,读鲁迅的书。等解除戒严回校,上课不满两个月,校长被日军逮捕,学校停课了。

当时我班的周月星、高三的汪树荣,组织大家在校自习,高年级同学教低年级同学,也曾组织排练一次独幕剧《归来》在校演出。剧中兄妹角色,兄由高三的翁俊扮演,妹由我扮演。以后汪树荣就被大家推选为校学生会主席,大家都叫他“汪主席”(开玩笑而已,当时伪政府汪精卫已称“汪主席”)。

汪树荣的组织能力很强,我觉得他很了不起,对他有些好感。后来,周月星参加了共产党,据说汪在东吴大学毕业,参加了国民党。

等报考高中阶段,父亲执意要我去读同德产科学校(位于山海关路),希望我在此校毕业,再读医科大学,希望我做西医。

我母亲生了十二个孩子,除大哥、我、妹妹、大弟和小弟外,其余七个都夭折了。父亲虽然喜欢看《本草纲目》,但依然深信西医,在提篮桥老店,家人一旦有病,都是请中国医院王伯元西医诊治,接生是请王医生之妻袁惠玉,她是妇产科医生。这样,我就进了同德产校,主科产科学由留德医生讲授,包括助产士、如何铺床叠被等课程。

我很不喜欢这些课程,越来越觉得乏味。一次产科学只考了30分,老师甚是严厉,不及格必须复习重考,总算补考得到96分。

记得有一天,同学拉我到产房观看接生,产妇阵痛当场大叫,吓得我逃了出来(我只有十五岁),深感这样读书极不快乐。一次听同学讲,教国文的戴介民老师,是附近“建承中学”的校长,我很高兴,鼓起勇气找到戴老师,希望下学期能转到他办的中学读高一(下),他一口答应了。

同德产校的刘克萦是我的好朋友,后来她也离校了,婚后住思南路。我们来往了数年,直到她去天津,才中断了联系。她曾送我一张照片,我一直保留着,照片背面写“她能算你的好朋友吗?萦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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