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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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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云·上海母亲口述

“我不甘心沉沦,挣扎着不愿被巨浪吞没,求生必须划到彼岸,我没有学会在激流中游泳,觉得筋疲力尽,忽而沉下,忽而浮起,需要切实的援手,来拉我一把。”

“去年一年痛苦,原想今年会好些,但让我失望。如果他能回来,我什么都不怕了,拙笔不能道出我心情之万一。”

我曾名姚志新,一九二七年生于上海南市“篾竹弄”。

记得我年过五十时,母亲对我说:“小时候你真坏,带你到浦东‘烊金子’,两三岁左右,抱也抱不动,让你走一段,一定要抱,甚至自己走回原地,再抱着走。”

我母亲一八九八年生于南京,籍贯安徽铜陵。曾外祖父在“太平天国”当差,据说由洪秀全做媒指婚。印象里,我外婆对“长毛”很反感,当年百姓吃观音土,普通人家吓唬孩子就讲:“长毛来了,长毛来了!”天朝江河日下,曾外祖父晓得难以长久,在城外置了地,每天用荷叶水洗脸,面色发黄,佯装病故,最后用“脱底棺材”抬出城外,抽底脱逃,从此以种植桃李为生。到我母亲这一辈,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在私塾读过了《女儿经》,也算识字,上有两个姐姐,兄长开过扇子店。父兄死后,家道中落,大姐嫁在江宁县,二姐嫁到南京白下路陈家。

一九一四年,母亲随我外婆从南京来沪谋生,举目无亲,住西藏中路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旅店(现为大观园某服务部),母亲想出去做工,店主桑荣卿见她面貌端正,十分勤奋,就给我父亲做了媒。当时我父亲三十二岁,丧偶(无子女),母亲十七岁,两人相差十五岁。一九一五年,他们结为夫妻。

我父亲生于一八八三年,祖籍浙江慈溪,后迁庄桥,读过两年私塾,十三虚岁在宁波银楼当学徒,白天打杂,晚上练字、练算盘。冬天河面结冰,手上冻疮溃烂,常黏住衣袖。几年后,他辗转来到上海,在南市小东门大同行“老庆云”银楼当伙计。银楼业按资本大小,加入“大同行”“新同行”“小同行”等同业公会(沪上“大同行”:裘天宝、杨庆和、老凤祥、老庆云、方久霞)。本家“三阿伯”是大同行“杨庆和”银楼“阿大先生”(即经理),事业有成,买下了南市多间住房,个子矮,人称“小小阿伯”;我父亲排行四,个子高,侄辈称他“长长阿伯”。

我外婆一口南京话,母亲婚后随我父亲讲宁波上海话(当时上海话的“我”,曾是本地话“伲”—“我们”即“我伲”,之后“伲”就消失了,统一为宁波话“阿拉”)。住南市篾竹弄,父亲住店,只能在春节回家住几天,外婆和母亲平时做零活,搭火柴盒,“撬力头”(衣服缝边)贴补家用。以后,我父亲做了银楼“跑街”,携带金银首饰,进出上海大小公馆,给小姐太太看货。等我出生的一九二七年,银楼老板去世,因小老板幼时顽皮被我父亲打过,上任后就报复“回头生意”—大年初四,银楼业都要祭拜“接财神”,当晚没叫到名字的伙计,意味着“卷铺盖”回家—我父亲失业了。

父亲那时想开一家小烟纸店,但母亲不允说:“我不愿天天掮‘牌门板’。”—以前的商铺没卷帘门,每晚要插上一整排活动门板,白天脱卸。我父亲四十四岁,已经在银楼做了三十二年,经验丰富,决定重操旧业,花费两千银元,在提篮桥茂海路(今海门路)“凤生里”,开了“廉记老宝凤”银楼,初期借了底楼的两开间店面,楼上住“罗宋”(白俄)人,之后租下了二楼—这是父亲一生的转折点,他当了老板。

“老宝凤”经营金银饰品,也售卖银盾、银壶、银果盘、碗筷盆盘、福禄寿三星、弥勒佛等各式银件,兼收购、修复金银器件,此外的金银锁片、项链、嵌宝戒、手镯、婴儿响铃等技术复杂的品项,都需进货。收购的戒指、镯头等等不便熔化,都是请制作行代办,以后就能自烊了。全家住二楼前面两间加一个后楼,双亭子间当作坊,自制普通“小黄鱼”(金条)、“韭菜”戒、印戒(刻名字)、线戒,戒内刻有“足赤”及店名字样,贴有标明份量的小红纸。也接受首饰的加工修理,金匠锉下的金、银屑粉末、洗手留的“垃圾”都值钱,有专人上门来收。

“凤生里”是位于今长治路、东大名路之间的一大片典型上海弄堂,两个出口,“老宝凤”近第一个弄口,大门左右设玻璃橱窗,陈列大型银器,进门几步有柜台,账台略高,左首有玻璃台面“抛马橱”,陈列“非足赤”、红蓝宝石的“嵌宝戒”等饰件,由顾客选看。

店伙计是一对兄弟,名金如意、金如海,包括学徒,都按规矩住店,每晚取出柜橱内被褥,睡店堂“打地铺”。店后一小间客堂有窗,通“凤生里”。后门是灶披间(厨房)、楼梯,亭子间是作坊,晒台种了牵牛花、凤仙花、鸡冠花。我和父母弟弟住二楼一间,外婆、娘姨(即保姆)住另一间,大哥住后楼。按宁波称谓,我叫父母“阿爸”、“阿姆”,叫长兄“大阿哥”(大我七岁,小名“毛人”),弟弟“阿弟弟”,全家叫我“阿囡囡”。

小客堂间里,逐渐就有了沙发、“华生”电扇、“无线电”(收音机),播放“申曲”、宁波“摊簧”,有《大戏考》(刊登唱片戏词,共出过十八版);其时梅兰芳、周信芳声名大噪,大家都谈论;电影《夜半歌声》广告最为惊骇,听说吓死过人;电影《姊妹花》也名声响亮;我去东海电影院看卡通片(《米老鼠》)、林楚楚的《慈母泪》、《桃花扇》,放映前有人兜售炒米花;戏院对面是新开张的“美女牌”冰淇淋店,大冰砖要价一元,紫雪糕两角,棒冰五分,“双冰棍”一角,很贵。印象最深是电影《全国运动会》,我第一次见识了各种运动项目。

母亲平时梳发髻,后来梳“香蕉头”,由“梳头娘姨”上门来梳,用“刨花水”。当时开始流行“电烫”,记得我两个住周家嘴路的堂姐,怂恿母亲去做过“电烫”。

几个“镜头”一直留在眼前:我躺在床上,捧着奶瓶吸奶(奶粉冲的奶);睡在父亲脚后,父亲常让我帮他把长裤脚管拉直;带我坐黄包车,一起去四马路吃喜酒、买风琴,去南京路“抛球场”中国国货公司,买深深淡淡的棕色羊毛外套。当时开始有“4000祥生”和“云飞”出租汽车,有敞篷式的车,一次跟从大人们坐车兜风……

常听见窗外后弄堂叫卖声:“火腿粽子!”“白糖梅子!”“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焐酥豆要!”“冰啊冰啊卖冰啊!”……还有“冷面!”小摊贩不断在弄内穿过。

我和弄堂小孩玩,晚上还捉迷藏,时常听到小孩吵架,大人出面相骂。有时我吃了亏告诉母亲,她从不和邻居理论,总说:“哇啦哇啦不好,算了,吃亏就是便宜。”

弄口的镶牙店里,有活动椅子,摆有两三个大药水瓶,里面浸泡着死婴,后门垃圾桶旁总有一大堆石膏牙齿模子,也见过被丢弃的死婴,我很害怕。粮店门口摆了装零售豆类、大米、“洋籼米”的竹筐。女工在茶叶店(读初中才知,是周月星同学家开的)里拣茶。三岔路口烟纸店柜台,正对马路,冬天装一排玻璃窗,留有可以开关的小窗做买卖。马路斜对面是水果店,苹果、梨都能零卖,伙计削好了递过来,果皮仍完整包卷着。秋天,“糖炒栗子”烟气熏天。有次听说,炒栗子店隔壁的弄堂里,开了一家东洋堂子(妓院),好像“轰”的一下,许多人跑去看。

父亲说,我家马路对面是巡捕房,很安全。显眼的是头缠红布的印度“红头阿三”,巡捕常来我家店里走动。

沪西“大自鸣钟”我家(劳勃生路308号,英租界“盐业银行”旧址,1938年搬至此)三楼,铁楼梯通往四楼晒台,这架铁梯后改造成木板扶梯。

家族照片。后排左四为我父亲,前排左三为我大哥。

母亲(近40岁)摄于提篮桥茂海路老宝凤银楼前的人行道,左面是华德路(现东长治路),对面即巡捕房,我家在此开店到“八一三”淞沪抗战前。

“凤生里”十年,“老宝凤”很有收益,我父亲甚至做了虹口八埭头“新泰源”绸布庄股东。

记得小时的旧历年,我被人抱着,穿有亮晶晶珠片的绿绸面棉袄,戴绒线帽,脚上是四个扣子的绿色毛绒鞋。过年前,布店往往没生意,鞋店则生意兴隆。节日气氛从旧历十二月廿三日开始,家里送了“灶君”,就准备年货,去南货店买胡桃、蜜枣、干荔枝、桂圆、瓜子、花生、寸金糖、油枣(油炸面食,状如枣)、黑芝麻切片,各种水果,买十几只鸡、大量鱼肉。请人上门做年糕,带了木制打槌,做热腾腾的宁波式“年糕团”,有白糖豆沙馅、咸菜肉丝馅,现做现吃,冷了就不好吃了;也做芝麻猪油白糖馅的宁波汤团,自家磨“水磨粉”,用白布袋吊着滤水。吃“年夜饭”是旧历二十七这天,到二十八,是亲戚们互请,到了除夕,店里除几个学徒之外,伙计们都放假回去了,大年初四再回店。

厅墙上挂了祖上穿朝服的画像,合并两张方桌,供奉鸡鸭鱼肉、什锦烤麸、豆芽菜,果盘里有各种食品、水果,摆齐碗筷酒杯,两边点蜡烛,中间的香炉点香,全家祭拜。除夕夜守岁,大年初一可以晚起,大人和孩子都穿新衣,爆竹烟花不断。这一天不可以扫地。在“年初头上”,拜客不断,家人要送上盖碗茶,盖子上放一对檀香橄榄,互相拱手,“恭贺新禧!”“恭喜发财!”走前放上红包。小孩们都能拿到压岁钱,这几天,大人们可以“摊牌九”小赌,搓麻将。到了初四晚上,是“接财神”,门外也有“财神”扮演者,手舞足蹈沿店讨钱。一直到元宵节点亮了各种纸灯,年才算结束。

那时过节都很认真。到“夏至”这一日,吃了红蛋,就要用大秤“秤人”,每人缩紧了身子,轮流抓住秤勾,嘻嘻哈哈非常热闹。到“端午”,门口挂艾草,孩子脸上涂雄黄,大人们喝“雄黄酒”。七月十五“鬼节”,人行道的树杆上连起长绳,扎有“白无常”、“黑无常”各种小鬼和白纸飘带,随风舞动,阴风惨惨。附近“下海庙”有庙会,众人扮成“阎罗王”、“黑白无常”,以及“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大鬼小鬼”游行。最吓人是领头数人(据说是赎罪的船民),用铁钩直接勾进手臂的皮肉(并不见血,不停朝手臂上喷水可以止痛),吊着很重的大香炉、镗锣,慢慢走过来。

“下海庙”供有“八仙”,父母把我“过继”给了庙里的“吕纯阳”,每逢生日,庙里就送来一个印有“长命富贵”四字的瓷碗,是一碗“八宝饭”,当然家里不能白拿,要付钱。七月卅日,“地藏王菩萨生日”,人行道的街石缝里插满了点燃的香火,家家如此。中秋节“供月”,在门口点燃一个插满各色纸旗的“香斗”,全家吃的苏式、宁式月饼,是附近“野荸荠”食品店买的,细绳捆扎,覆有招牌红纸,木片盒里垫干荷叶。一般不买广式月饼。家里请“厨房”上门做菜“摆几桌”,自带厨具和菜蔬,甚至“圆台面”,这在1930—1940年代风行,报上常登广告。家中除结婚办喜酒,一般不上饭店。

那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记得“一·二八”(一九三二年,我五岁),全家从上海逃难到宁波,全家去庄桥祭拜祠堂,女孩子没有份,不让拜。一九三一年我妹妹出生,父母雇了奶妈,不久她就被奶妈带到石浦乡下抚养,直到一九三八年,才把她正式领回家,身上、头发里全是虱子……我自小则被父母打扮成男孩,在工部局东区小学读到两年级,学校要改办女校,我是“男生”,就转到男女同校的工部局华德路小学上课。一次体检,老师才发现了我是女孩,通知我家,暑假后读三年级,必须恢复女装。那段时间我惶恐羞愧,战战兢兢,非常压抑,只要看到老师们说话,感觉就是在议论我。在两个月的暑假里,我的头发仅留长了一点点,名字从“姚志新”改为“姚美珍”,每天硬着头皮上学,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被大家当笑话议论。

工部局华德路小学在提篮桥监狱斜对面,进校门有一长条泥地,种满红艳艳的花,后来知道竟然是罂粟花。工部局小学强调理解,不背书,没有家庭作业,用陈鹤琴编的课本,每人一张铁木课桌。女生不用书包,抱着几本书进出校门,男生是用带子捆了书,挂在肩上,戴一种嵌有校徽的鸭舌帽,白衬衫,蓝色背带裤。女生戴“法兰西帽”(扁圆状有短辫子),也是白衬衫,秋季是藏青羊毛料子的背带裙,冬天加一件毛衣,脚穿流行的黑漆皮皮鞋。每个教室都生火炉,围有铁栅,炉筒通到窗外。小学三年级起教英文。有专门音乐室,老师用钢琴教课。操场很大,有双杠、沙池、秋千。下课后,学生们都冲到操场活动,上课铃一响,老师拿着戒尺守在教室门口,迟到的学生,每人罚打一记手心。我也被打过,回到座位,把手心贴在课桌内的铁皮上解痛。很喜欢荡秋千、滚铁环、“造房子”,集体跳绳是由两个同学用力挥动大绳,我喜欢一个人跳绳。

通常上午近十时,肚子就饿了,校门外的过道上,有小贩出售小罗宋面包(可以夹果酱、春卷),零食有带壳的芒果干、一粒粒“紫酸”(一种蜜饯),生意不错。

为1939年摄于小学毕业前,时年12岁。

顶楼晒台。

在晒台上抱着大哥的大女儿爱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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