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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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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岸边,1948年。

苏州,1948年。下为母亲字:“太一本正经了,头发给你正经得变出灰白色了。我不知道你是小眼睛还是大眼睛想睡觉。三六-四□ 无锡 元(鼋)头渚。”

合影,1948年。

结婚照,1950年。

[父亲笔记]

黎里风景:

春—塘里鱼竹笋,麦芽塌饼(采紫苋头),水银鱼,野菜马兰头拌豆腐干丁子,莼菜(叫卖)。

夏—香瓜,芦黍,白糖梅子,家家做黄豆酱、梅酱、串条鱼汤,吃鳗鲤菜、鲜毛腐乳、生笃面筋,西瓜皮吃法妙不可言,菱(叫卖:野菱、戳嘴菱、圆角菱、和尚菱)。

秋—蚕蛹吃法,月饼和百果糕,扁豆糕,豌豆糕,赤豆糕,风干荸荠,白糖拌风菱。

冬—热乌菱,盐金豆,米饽,家家炒米粉,做风鱼、酱肉、酱蹄,做过年团子(葱油萝卜丝馅,南瓜猪油豆沙馅,野菜馅)。

记得那时我养了只兔子,走遍附近南昌路、巨鹿路、襄阳路小菜场竟找不到一张菜皮,最终让它死去。祖母摸着细瘦的兔子说:“倷阿晓得?伊(小兔子)去月里唻,倷阿相信?八月十五倷望一望唻?”一九六三年她在附近淮海医院平静去世,临终前对我父亲说了心底愿望,想吃根油条。待父亲急急买回,她已经走了。

于今我唯一遗憾的,是无法细问我祖母和父亲,关于我祖父入葬的现场。“大跃进”时期,附近陕西南路长乐邨(即“凡尔登花园”)长长的围墙,几天内画满“大炼钢铁”、“赶超英国”、“一天等于二十年”壁画,鲜艳色彩之下,梧桐掩映的幽静街区全然变了,也是在这一年,我父亲收到了黎里镇的通知,为“向龙王要粮食”,祖父墓地将迁作公用。就此父亲赶回到镇上,买了数个火油箱子,请人剪开拼接成一大张铁皮,放上我祖父的遗体化成骨灰,带回了上海。我记得父亲对母亲说,待火焰升起,他就跪下给祖父磕头……祖父睡在大铁皮上,身穿灰布长衫,完全原来相貌……但是在一九七二年,我三姑母从黎里来,手拎湿漉漉两个蒲包,内有一只免“肉票”的蹄髈、两条活鳜鱼、鲜艳水红菱—早年她因情感问题吞过几盒白磷火柴头,之后常常独坐抽烟,喃喃自语,她和我的祖母一样,非常宠爱我,为我盛饭,为我仔细整理返回东北嫩江的旅行袋。记得某日她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中忽而悄悄说到了当年黎里的掘坟现场,灵榇已经全朽,像盖拢一床咖啡色丝绵被,阿爹(爸爸)相貌如生,戴一顶制帽,一身青灰颜色哔叽制服,尖头高帮皮鞋,武装皮带。数天后,她对祖父的衣装记忆变为铜盆帽、薄呢短裤、羊毛长袜,身侧摆一支网球拍子……我一直疑惑这种说法,但那时我养了多年的小松鼠每一回失踪,全家只有她清楚,“小家伙”是躲在菜橱下面,还是藏于每天收起的帆布床夹缝褶皱里。这个小动物是一九六七年我“步行串联”在杭州虎跑的短松林里抓到的,牙齿尖利,经常咬坏铁丝笼子,有次咬坏了三姑母的呢大衣,让她十分气恼和痛惜。

一九六三年,祖母去世,遗体于斜桥殡仪馆火化,我记得父亲当时告诉母亲,选购骨灰盒时遇到了巧事,恰逢市里援建蒙古人民共和国一座建筑物,殡仪馆进到了少量孔雀绿大理石零料,这种石材在当年十分珍贵,说只有国际饭店大厅里才看得见几块,他为我祖父母订了一对这种石材的盒子。

在印象里,父亲一直与时代同步,但是每至新年,会憬然忆起黎里旧俗,提到遥远的“麦芽塌饼”,包括除夕“祭祖”、“小辈为长辈磕头”,常憾叹祖父去世“家祭从简”……这几乎是深入他血液的某种印痕。数年前,他在我写此文的记录里圈去了“我祖父金九龄”并加字:“后辈子孙,不能直呼长辈之名,你不懂,不许提名。”一九九一年底,我外祖母在家中去世,父亲时年已七十二岁,我见他仍然恭敬地缓缓跪下身来,为老人家磕头。

[我的日记/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祖父的骨灰,当年暂存上海胶州路万国殡仪馆,一老者接待,见“金九龄”三字,脸色一震,上下细察打量,忽然客气而周致,欲言又止—我父亲即意识到,对方一定误认逝者是上海青帮“通字辈”大佬(旧上海闻人。法租界巡捕房探长,1949年前后去台湾)—此人与我祖父同名同姓—这段回忆,是今早家兄说起的,因而上文“不准写祖父名字”一事,是否有更复杂的意味……

上海,1950年。

上海,1951年。

父亲和同事们在外滩,他和蔼坦荡,大家都喜欢和他交往。

午休时的黄浦江,他们无忧无虑,不在乎收入多少,对前景充满梦想和希望,微笑发自内心,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笔记]

我读初中,来往苏、黎,每一次总会仰观一座石头桥,在吴江、八坼之间的古运河道上,横跨运河。石拱甚高,过大帆船不需卧倒桅杆,不需下篷,每一回旅客中必定有人说:呵,尹山桥到了。就如乡下人仰观(上海)国际饭店惊喜不已。我父回忆1913年爆发“讨袁”二次革命,各省纷纷独立,江苏都督程德全宣布响应,上海陈其美率军攻打制造局之际,吴江也宣布独立,黎里人殷佩六,参加了这次行动,带领讨袁军,驻守尹山桥,抵抗军阀部队的镇压,开了火。但据说殷佩六听到枪声,狼狈逃回家躲起来,从此不再讲什么革命了。殷是我的父执辈,小学时到与他同住的同学家玩,我称他“佩六叔”,矮个,胖圆脸,留着两绺八字胡,一点看不出会闹独立的模样。他是医师,但不以行医谋生,病人极少。据说他敢开别人不敢开的重药,如大黄之类的虎狼之药,胆小的病人不敢请教,镇上其他儒医治不好的病人,请他开三贴重药,也有霍然而愈的例子。镇人在背后议论,“尹山桥打过仗,到底胆子大”。如今回想,黎里参加讨袁的人物,虽昙花一现,没闹出名堂,总比冷眼看的老爷们有胆量。守过尹山桥,不能小看他。

(父亲为“尹山桥”加注)

《明史》康茂才(p:396)率水军,从朱元璋克江州,陈友谅西逃,又麾师江南,攻张士诚,拔湖州,近逼平江(苏州):“士诚遣锐近斗,大战尹山桥,茂才持大戟督战,尽覆敌众,与诸将合围至城。”

对于逝者,常挂我父亲嘴边的是他的假胞兄程和生,另一位是小学同学沈玄溟,少年时代的亲密玩伴,两人喜欢去看镇上佛像店、裱画店。沈家房子比金家新,三进三开间带厢房,天井有一棵老山茶树,高至二楼,遮得冬夏不透阳光,因此方砖地长年生满青苔,气氛相当阴暗。最特别的是,沈家大白天都在楼上走动,厅里不挂字画,不见人影。夏天我父亲和玄溟走到沈家天井里玩,玄溟朝上喊“姆妈,热煞唻”。楼上“咿呀”一声,帘子里露出一张明媚端润面孔,吊下一小竹篮,篮中两杯冷开水,他和玄溟“咕咚咕咚”喝尽,篮子收上去。这是玄溟的母亲,婚前在上海某知名百货店做事,属“五四”前上海最时髦的职业女子,平湖人,天足,一次与玄溟父亲沈剑霜邂逅,展开了上海的新式自由恋爱,双双回镇结婚,生下独子玄溟。

沈剑霜是我祖父的朋友,镇上洋派人物之一,早年和我的祖父一样穿西装,会拉小提琴,也工书法,精“瘦金体”,娴商科。我父亲叫他“剑霜叔”,多次看他运刀如飞,石头直接捏着,只一会刻就了印章。

婚后的沈剑霜,仍在上海教书。三进大房子,只有玄溟和母亲、外婆在一起生活,因为都不是本镇人,少有亲友来往。暑天正午,在古镇的蝉鸣中,父亲听到断断续续的风琴声:《霓裳羽衣曲》、《因为你》、《落花流水》……那是玄溟母亲的琴声,之后有一年,玄溟母亲就将楼下厢房租给一个青年医生做了西式诊所,使这座阴沉沉的大宅子添了些许生气。

历史上的黎里镇,从来不缺著名中医,只西医少见,且沈家不远就是镇公所、警所,一旦四周乡民打架、械斗,头破血流来镇上理论、验伤,都会进入沈家就诊。玄溟的母亲时约三十多岁,青年西医眉清目秀,才二十出头,吴姓,个子不高,态度极为和蔼。然而这西医诊所只开了半年多,沈剑霜忽然就在上海辞了职,匆匆回到镇里生活。我父亲每次遇见“剑霜叔”,印象里都是面容凝重,沉默寡言,独自在镇里走动—据说,沈已发觉了妻与青年医生的不贞之事。镇里几家茶馆,自然也早就传开了沈家的桃色细节。从此,沈剑霜常在街上独步,郁郁寡欢,对熟人不讲一句话。

之后,据说沈结识了本镇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小姐”,对方能诗善画,态度顺和,让沈剑霜下决心准备离婚,之后就娶她。没有想到的是,玄溟母亲极为厉害,一方面坦承了自己与吴医生有染,却绝不应允丈夫离婚,两人常为离婚之事大吵大闹到深夜,引发了玄溟外婆过世。这样的僵局维持半年多,直至有一天下午,玄溟的父亲沈剑霜,静静走下楼梯,走进厢房,打开吴医生的药物玻璃橱,吞了一小瓶的生汞。沈剑霜自杀了。

镇上某测字先生说,沈大少爷名字里就有难,图章刻得好,刀运得好,但字里有刀,配雨字头,也即凶险加眼泪,两样摆一道,苦唻。当时我父亲十二岁,沈家出了如此大事,每见玄溟的悲切之色,苦于难以安慰。我祖父和沈剑霜虽是朋友,也表示了沉默,只能是在自家饭桌上多次大骂“人心太坏”!

我父亲与玄溟的同学之谊,由亲切化为沉重,即便表面不言,有时也去父丧后的沈家探望,次数却逐渐少了。玄溟母亲仪态如常,之后就直称青年医生名姓,亲昵如家人。吴医生玉树临风,眉宇间同样是十二分的自然。沈家在镇里开有一家腌货行,原先一直由玄溟母亲打理,之后逐渐由吴医生经营,男女两人也公然于镇里镇外双双走动,不避他人耳目。再以后,我父亲小学毕业去苏州读书,玄溟去到吴江读县中,两人互不通信。一次我父亲回镇发现,玄溟经常不上课,已学会了抽烟,会打麻将,之后就听说,玄溟辍学回家了—是遵照玄溟母亲的意见,尽早做了沈家的“一家之主”。至我父亲读高中时,玄溟已经结婚,女方是镇西一典型的乡镇小姐,我父亲以前见过她立在自家门口的样子。直到抗战爆发,其时赴苏、浙、沪读书的学生基本都返回了本镇,参加抗敌后援的种种宣传活动,多次聚会的人群中,已没有玄溟身影。据说他一直宅于家中,享受所谓“新婚的幸福”,且结交了一批好赌的朋友……再以后,玄溟吸了鸦片。

阴暗的沈宅一直孕育着事态的恶化,其实在本阶段,青年吴医生已完全控制了沈府的财务,成了一个隐秘的富商。玄溟母亲虽终日对镜梳妆,实亦难掩年华的老去,已然是一位“阿婆”了—她平生做出最愚蠢的决定,是把一华年玉貌的儿媳娶回了家,儿子玄溟好赌成性,整日举一枝“甘蔗枪”,卧于烟榻吞云吐雾,只知道从吴医生手中取用赌资与烟钱……

[《夷氛闻记》/梁廷枏]

……烟枪多用竹,亦有削木为之,枪头镶以金银铜锡,枪口饰以金玉角牙。闽粤又有一种甘蔗枪,漆而饰之,尤为若辈所重。

(父亲为此文加注)

此枪利其轻,又能“清火”云云,江南乡镇流传已久。

就这样,这位沈家大宅里的青年吴医生,逐渐逐渐也就做了玄溟妻子的入幕之宾……这事终被玄溟母亲发觉,两个女人为此破口大骂,声闻户外,继续成为了几家茶馆的火热话题。

某年夏天,黎里镇大小茶馆再爆消息—青年吴医生与玄溟的年轻妻子席卷沈家所有金银首饰、钱庄存款私奔了,肯定在黎明时分坐了小船出走的,却不知这对男女最终去向了何方。当时黎里镇及四乡环境相当复杂,原属汪伪和平军的地盘,又被国民党游击队控制,基本失去了起诉与传讯的方式。玄溟的母亲失魂落魄,跑去镇上多家钱庄询问,庄上先生都回答说:“三四日前是吴医生提现了。”沈家腌货行的老账房应声道:“回沈少奶奶,店面早就盘把镇东陈老太爷了,倷一滴滴呀弗晓得唻?!”玄溟母亲惊、急、气、羞,数月后在沈宅阴暗老茶树的阴影里中风去世。

父亲说,黎里镇不少大户人家的后代都经历了种种家道突变,在赌、烟之中弄到死无葬身之地。他小同学玄溟,早在婆媳相骂期间搬离了沈宅,待等吴医生裹挟他的娇妻卷逃、母亲亡故,只遗留了吴医生来不及卖掉的沈宅。这幢三进三开间大房子,战前值好几百石大米,一百石米时折一根“大条子”,沦陷后镇上房价大跌,也因玄溟懦弱无能,最后只能在掮客的七骗八哄包围之中,三折卖出,款子付掉玄溟所欠烟赌高利贷和母亲丧葬费,余钱在一年多后也就用空了。

一九四五年初,父亲回镇料理祖父的丧事,据某同学称,玄溟最后已经食宿无着,流落街头,幸亏腌货行一老师傅动了怜悯,把这位昔日的少东家接入仓库,在堆置腌货的地坪旁铺了稻草,容他遮风避雨,暂进两顿粥饭,但毫无办法满足其鸦片烟瘾,最后的玄溟,是瘾发哀号而亡的,死时才二十五岁。

[父亲笔记]

这故事是我在七十九岁时写的,它同我的读书笔记混在一起,束之高阁,这一搁,竟过了十三年,如今我已经九十二岁了,再回顾这件旧事,故事讲完了吗?讲完了,又似乎没有,最近偶然乱翻书发现的旧闻,在一本小册子上赫然印着一段记录:抗战期间,黎里镇一位年轻的西医曾派人通风报信,使中共地下吴嘉工委书记及时转移脱险,传为佳话。令人惊讶的是,做这件好事的,便是这个吴医生。

呜呼玄溟,童年情深。

既长回乡,草木无声。

路人叹息,谁为招魂。

泪滴桥下,褉水 [9] 盈盈。

九十二岁翁记。2011年10月2日

这件事父亲讲了多遍,写了多遍,此节是据他的笔记改写,完成时凌晨三点,我意外发现,父亲笔记里滑出一字迹潦草的纸片—也即上述最终的附白。他似乎知道,此刻唯有这突如其来的结尾,才符合本文的互照样式,符合这悲情故事难觅的某一延伸线头……

关于黎里的记忆和前辈们的过去,应该都消失了。

我还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跳下长途车,走上太浦河大桥,附近的桑田和稻田,满眼绿色,走进黎里老街,镇河是亮的,高低错落的屋脊还余存青灰的古意;一九八〇年再来黎里,我三姑母说,金家老房子,就剩一张露弹簧的蓝丝绒破沙发了—“上海人,现在家家自做沙发,弹簧难买,倷阿要旧弹簧?”

在“文革”最混乱的一九六七年,我十五岁,问过当时四十八岁的父亲—当年他为什么不做工,不做码头工人,不到炼钢厂做学徒,或者拉黄包车?如果这样,我家肯定不会多次被抄,就是安稳的“无产阶级”、“工人阶级”成分了……记得那是一个早晨,他穿着带有补丁的中山装,戴了袖套,正准备出门赶去某校—他已在那地方扫厕所半年。他定然看看我,长久沉默后说:“我读的书还是少,爸爸的局限性……”

[父亲笔记]

38/39年间,同乡朋友张流芳(时任上海苏州中学教员)给我两本书,列昂捷也夫《政治经济学基础教程》及《〈资本论〉入门》,日本某经济学家所著。我很珍惜,埋头苦读,钻在一些名词里。记住工人每日做几双皮鞋的例子来解释劳动和价值,脑子里一个声音,这是共产党必读的书。

待到来上海,读书甚多,租界的书店公开发售介绍苏联的书,毛泽东《论持久战》、张闻天《论待人接物问题》都能买到,但德国侵苏后,我被战争和时事吸引,《资本论》陈列在书架上,引人注目,未敢问津。

解放后,机关每周半天布置学习,几乎所有人对《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崇拜得无以复加……55年因“潘案”接受隔离审查阶段,自学“马恩”,59年下放湖州,买了《反杜林论》(吴亮平在延安的最早译本)。读到马克思对狄慈根《人脑活动的本质》中,关于唯物辩证法观点的称赞。这位德国制革匠盛赞《资本论》是用“最通俗的语言阐明最深刻道理的经济学巨著”,使我惊讶不止。60年代中苏论战,买了《布加勒斯特国际会议文件汇编》、《第一国际和第二国际简史》、《马恩通信选集》、《给美国工人的信》、《马恩论机会主义》。

从1968年开始,扫地和清厕成为我的专业,直到林彪事件后被允许参加科室学习,当时大家都学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和《国家与革命》、恩格斯《反杜林论》、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等等,这些书摊在干部们面前,没人读得下去,承他们的情,一位山东干部叫我朗读,我总算每一次没有读破句,顺顺当当,一口气读下去,仿佛是我老早就读过的熟书。

71年之后,劳动任务减轻了,负责三幢五层教学、宿舍楼的清洁工作,清洗十五间厕所,每天大约做五小时,余下时间就是读书。学校共有两个批判对象,另一人是《老残游记》作者刘鹗的长孙刘厚泽。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

我辗转湖州回沪,分配到建工局技校教语文,当时刘在校务科任职。我47岁,他长我3岁,属于学校老朽。某夜我批改作文,刘悄然进来,坐在我对面,看了看左右两堆作文本子说:“你让两座须眉山压扁了。”我不作声。他微笑说:“你的大报告做得极好,受益匪浅。”顿感全身被电击,我原以为由湖州调此,无人得知。“大报告”三字,我立即猜出“三反”期间,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劳改处负责“打虎”?还是53年调水上区搞“民改”“普选”做一系列学习报告?有点发窘说:“呵呵,过去你在哪工作?我们大概见过……”他答:“内河航运局。”我说:“那该认识的,呵呵,我后来犯了错误……”我如此回答,既不能叫冤,也不能讲被某个大案牵连,当时都不允许。他倒是通情达理,安慰我说:“你来第一天,我就注意了,但从不跟别人讲,没人知道我认识你。”

刘此后常来办公室串门,知道我喜欢昆曲,从赵景深处要来《红色娘子军》的昆曲谱,他同赵很熟。“文革”开始后,我和他同关一个牛棚,才知抗战时期,他在天津任华北伪政府新民会某职,去过日本,解放后参加“民盟”,却没交代这段历史。我们一起扫地,一起抽八分一盒“生产”牌烟。他常吃学生剩下的饭菜,我不肯这样。

71年我“定性”(戴“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帽子)不久,刘突患急性菌痢,专案组不准他去大医院看治,只许在“红医班”马马虎虎开点药,二三天后刘已没有气力,我催他去找“军宣队”,某日总算批了假。我劝他打电话请儿子来接,他摇头说不必了,其实是担心儿子来“牛棚”有心理的困窘。我看他摇摇摆摆出门,当天不治身亡。

记得专案组负责管制他的某工人速成大学培训的党员教师事后辩解,谁教他不早些去看病?是他自己不肯去!

刘去世后,我彻底孤立,人人避之不及,学校撤销“牛棚”,安排清洁工滕师傅与我搭档,从此一切唯滕马首是瞻,滕幼年据说无业流浪,做大饼、擦皮鞋、“拿开销”(拜过流氓头子,每节到南京路大店乞讨),吃过不少苦,相当机灵。休息时他抽烟,我看书,很少交谈,他一直对我保持高度警惕,我也一样。但日子长了,从他的眼光里看出对我的一点同情,我一直在读书、笔记(甚至抄书),不像是坏人。房里有滕的午睡床位,他骑脚踏车下班后,四周是我的世界(别人万万不肯进来),凌乱不堪,都与我一身旧衣破帽,扫帚拖把畚箕等物和谐。某夜,一位新调来的书记暂住附近,大概对我独零零关在屋内发生了兴趣,敲门借火抽烟。他走进一刻,好奇地看我在抄周一良的《世界史》,百闻不如一见,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在这样的条件下,细读列宁、恩格斯两书,读史,比较范文澜《中国通史》,欧洲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与我国同期相比较,两者“国情”相差之大,震动心扉。

直到1976年5月,我才鼓起勇气去书店,购得《资本论》第一巻上下两册(76年1月上海第一次印刷),人民币180元,真是便宜。

[父亲笔记]

2001年1月14日

建国前一年,我在现锦江饭店旁边的苏商时代书店,购得一册苏联外国文书籍出版局《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视为珍本,建国后我又有了《列宁主义问题》,这是姚云(引注:我母亲)同学送我的结婚礼物,读这两书,我自以为知道了俄国情况的尖锐和复杂,但“季、托联盟”是怎么回事,不明底细,也不敢发问。四十年后,红得发紫的这两书销声匿迹了。 [10] 如今暮年默想,方知读书的难处,人生短暂,读不完那么多书,何况,书未必有真理。

初夏的风,吹进了我的窗子,竹帘洒下淡淡的阳光,我搁笔沉默。问书书不语,自问又不能自答。我去问谁呢?是为记。

2010年7月4日

我母亲说:你爸爸从不讲自己的痛苦,总是讲别人的事,说一切已经过去了,不能再讲了,很多人都死了……确实如此,在我记忆里确实如此,只提别人的苦痛,他多次说到与顾高地先生重逢的沉郁心情,顾是蔡廷锴秘书,参加淞沪抗战,协助潘汉年脱险的老军人,一九五五年涉“潘汉年案”入狱判二十年,一九七七年从青海释放归来,方知家徒四壁,妻秦慎仪、女顾圣婴、子顾握奇早于十年前自杀……八十年代某个夏日,父亲在火车上遇见一个有明显刀疤的人,一道极醒目的斑驳疤痕由耳后一直延伸到颈背,攀谈后知晓,眼前这老者即“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当年遭日寇追劈,刃及肌里,扑地昏厥,翌日从尸堆里爬出活命……我母亲说,只在某一封没写完的信里,“才见到你爸爸充满情感的回顾:‘天寒刮起西北风,让我想起满目萧条的,我的青春年月……’”

陕西南路,1962年。

父诗《揽桥》,2009年。

“缆桥风物纪华年,浅草繁花意惘然。秋色可人留不住,诗情沉郁向谁宣。渔灯摇荡疏还密,菟魄巡空缺复圆。几度行吟双鬓白,蹑归去访神仙。”

[父亲致马希仁信]

……每年看见广玉兰满树生花,怀旧之情油然而生。同它结缘的朋友都先后凋谢了。这种树高大壮茁,绿得乌油油的肥大叶子,撒下一片清凉树阴。记得每当花开的日子,我从学校后门回家,老远看见陈家后门那枝大树的花朵,通体洁白,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仰望着,像有无形的绳子把我牵着走路,一张无形的蛛网把我这个小青虫黏住了,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上它,也许爱它们高高在上,另有一种超尘脱俗风姿。我从小有一点清高孤僻—如今大树依然耸立在那里,只是童年早已消逝无踪。上海也有一株玉兰树,同我青年生活发生联系,在海格路(引注:今华山路)一座大宅里,我在那儿寄居数月,45年5月正当玉兰盛开,接到通知要到淮南根据地去,我提着一个柳条箱(是家父旧物),告别了这株大树。花开得真白,隐藏在树冠的绿丛中。那些年头说走就走,虽然母亲在镇上生活也难,顾不了许多。每当玉兰花开,青春的影子,一起起旧事重新浮现在眼前。一株是童年的,一株是青年的……今路过常德路,在车上凝望路口有三层楼高的玉兰,想起以上这些萍踪絮影,聊记数语。

本文多处所引“致马希仁信”—这些昏灯下的笔墨,是1990年代他与马恢复联系后所书,频通鱼雁,隔日来回,直至马谢世,家属将这堆喋喋了数年、文从句顺的字纸奉还。当年他们虽一直引以为同道,但当年他们一直信守规则—互不讲自家细节。

[父亲笔记]

翻出半页没有写完的信,看了两遍,此公去世已三个月了,再没有闲人能与我那样轻松地通信。他的一束信,我曾经重读几封,至今没再动过。他儿子退回我的信,也没有翻阅,它们都默然无言躺在抽屉中,真是物在人亡,仰天兴叹……

时光的桨声灯影,船过无痕,应该都消失了。

最后这次故乡之行,父亲几乎没说什么话。

临近黄昏,我们离开了黎里镇,老街整日散发着历史的寂寞,横跨镇中心一座改建的水泥“浒泾桥”,车水马龙,连接镇的新老两端,数十年“摊大饼”,镇北密集的居住区已然一种店商林立、缺失地域特征、极尽喧闹的普遍景象……

车子从黎里驶向金泽,沿路一侧的绿树中,或谷歌卫星地图上,都可看到一条极为宽阔的大河—太浦河,由太湖流向黄浦江,甚至比黄浦江更宽,却少有人提到。有一年,正也是飞速行驶在这条美丽大河边,阳光耀眼,空气清新,偶见柳岸旁隐约泊靠了一座大船,两个雾鬟云髻女子端坐路侧,脚旁竖一牌子“停车吃饭”……前行许久后我提到此事,众人怨我怎不早讲,立刻调转车头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记得当时车中,反复回荡着鲍勃·迪伦的歌:

马希仁致父亲的明信片,1980年代。

黎里祖屋天井,2002年。

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看清天空?

一个人要长多少耳朵才听见人们哭泣?

要死多少人才会知道太多人已死去?

我的朋友,答案在随风飘荡。

答案在随风飘荡。

在掠过的无数柳枝芦苇间,只见密西西比河那么宽阔温和的水面时时闪耀着细碎亮光……

[附:地理资料]

黎里距上海九十公里、苏州四十五公里,江浙交界,水陆便捷,唐为村落,南宋成为集市,明弘治年定为江南大镇。

[附:我的日记/二〇一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今早三点二十六分,父亲去世了。天蒙蒙亮,我们给父亲穿衣,我一直担心他身体变硬,穿不上,心里很急。母亲与妹妹,急急忙忙从家里拿来了衣服。护工阿姨说,不行不行,子孙满堂的人,里面怎么能穿短袜、短裤头子、短布衫子,要穿长袖,长的。我茫然。阿姨说,帽子呢,干部不戴帽子,怎么可以去呀,要戴帽子……家兄看到了眼镜盒,我说,眼镜?阿姨不语。最后我和家兄与医工一起,抱父亲上车,推到附近的太平间—医院底层,门边嵌有一块墨字刻石“備殮室,民國二十六年立”。

父亲生于一九一九年,民国二十六年,即一九三七年,那是他十八岁在二百公里外杭州大营盘军训的时候,也是他得知战争爆发消息的这一年,他应该不会知道,二百公里之遥的远方,新建了这所陌生大房子,勒石铭文,会是七十六年以后,停放他遗体的所在……他晓得这所房子,看见过石上这两行隶字吗?

我和家兄扶父亲送入抽屉……医工说,现在磕三个头。我和家兄跪在水泥地上磕头。医工四十多了,看看我们说,阿哥,总要意思意思吧。我给了他们每人一百元。

他曾名大鹏,乳名玖生,曾用名丁弢、丁楚三、小丁、程维德、久年、边星、子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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