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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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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的妈妈是教育心理学家,爸爸是渔夫。

他并非莱恩的生父,而是继父,名叫陶德。

陶德伯父。

在莱恩的成长过程中,他的确对莱恩影响深远。

一开始,莱恩和妈妈在夏天向陶德伯父承租位于芮索岛的房屋。名义上,整个楼上都是他们的,但楼上只有一间卧室,其余全是储藏室。

有一座相当陡峭的木质阶梯从一楼直通二楼,他们的卧室就位于右侧,里面有一张分成上下铺的小双层床、一张茶几、两张木头餐桌椅、厨房用的流理台以及电磁炉。

他们必须将附近的泉水提回来。其实楼下有自来水,但不知为什么,他和妈妈没有就近从楼下取水,反而走到30公尺外的斜坡下方提水。

妈妈总是气喘吁吁,一天数次提着容量10公升的水桶来回取水。

有时,陶德伯父和他那两个龟儿子就大剌剌地坐在餐桌旁,大门敞开,厚脸皮地瞧着莱恩的妈妈气喘如牛,提着水桶经过。

妈妈必须辛苦地挤出微笑,点点头,假装水桶一点都不重。陶德伯父还是一动不动。其中一个儿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水龙头边,给自己倒水喝。他就这样任水龙头开着,伸出一根手指试水温,直到水变冷为止。

陶德伯父和他的龟儿子住在芮索岛西边较贫穷的社区,平时被戏称为“贫民区”。大部分渔夫都住在这里,单纯捕鱼的渔夫,还有兼捞贝类的渔夫。他们偶尔会带着手钓钓线和渔网出海捕捉大青花鱼,偶尔会动用稍大型的捕虾船。

芮索岛的东边被称为“内陆”,耕地土质较佳,住着生活较为富裕的农夫。

这座岛本身很小,岛上居民甚至不到两百人,俨然是个独立的小天地。

贫民区的渔民们可不愿离开小岛跑到东部去,住在东部富庶内陆的农夫们更不屑踏上西部的贫民区。

没人知道为什么,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陶德伯父拥有自己的捕虾船,邻居欧文会上小船帮忙。大儿子格特这个夏天就要上小学七年级了,他老爸终于同意让他在夏天跟着出海。

等他上了九年级,他就可以取代欧文在捕虾船上的地位了。

妈妈开始向陶德伯父承租房屋的那个夏天,莱恩才刚满1岁。每年,当学校放暑假时,他和妈妈就会来到岛上,8月开学前才回到家。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住在狭小的房间内,里面除了两张木椅外,没有其他任何座位。除了那张分为上下铺的小床,没有其他可以躺下休息的地方。

墙壁上全是陶德伯父悬挂的织锦,清一色绣着宗教启示的图案。餐桌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小看板,上面写着:“耶稣基督是这栋房屋的主人,他是餐桌旁肉眼无法看见的客人,更是每一段对话中沉默的听者!”

耶稣基督在楼上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陶德伯父则在楼下监视。耶稣和陶德伯父监视着他们的言谈举止。

这就是为什么莱恩长大成人以后,还是没胆量大声讲话,只敢窃窃私语。

事实上,莱恩终其一生都在窃窃私语。

要是离他稍微远一点,就会觉得他像个傻瓜,嘴唇动来动去,却听不见声音,必须挨到他旁边才能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但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讲到窃窃私语,我们还得另外从头说起。而在芮索岛上度过的夏日时光,将为接下来的这段故事拉开序幕。

芮索岛上的夏天,莱恩,还有妈妈。

就像一个封闭、自成一体的星系:一颗恒星,只跟着一颗小行星。

那些美好的夏日时光。

莱恩的妈妈用奶酪与杏仁果酱做成简单美味的三明治,母子俩坐船到外海某个不知名的小岛,消磨一天的时光。

在岛上,他们爬上岩壁裂隙处,用手抓虾,或是捞海滩蟹。每逢雨日,他就坐在小床上铺看《唐老鸭漫画》,或是和妈妈坐在餐桌旁,边玩“神经衰弱”,边收听挪威电台的新闻。

每年夏天,他们总会坐火车抵达海尔利永,转搭轻轨列车到达乌德瓦拉,再换乘火车抵达斯特伦斯塔德,最后在克拉根奈斯站下车。克拉根奈斯离斯特伦斯塔德63公里,离哥特堡138公里,高于海平面27公尺。

亚伦先生会在克拉根奈斯站接他们。他和姐妹们开设家庭旅馆以后,当机立断买了辆车,方便开到车站迎接远道而来的房客,送他们到家庭旅馆,或载他们到海滩游泳。

克拉根奈斯其实还称不上是个小镇,除了车站外,几乎一无所有。在此设火车站,主要是为了方便包括芮索岛、长湖区、西陵,甚至鸟胶屿、小牛屿及精灵屿等外岛居民的交通。每个岛上还住着三四十位居民。不过它最主要的功能还是方便夏季闻风而来的泳客抵达海滩。夏季游人如织,冬天就宛如鬼城。

亚伦先生会驾着车,载乘客与房客驶过野猪屿的公路,顺着狭长的防波堤一路开回芮索岛。他会在陶德伯父家门前让莱恩和妈妈下车,陶德伯父的儿子等在那里,准备帮他们提行李。

陶德伯父自己也会出来迎接寒暄,不过他可不会帮忙提行李。他主要是提醒母子俩房间打扫的事,还有收房租。

其实,莱恩从未注意到妈妈和陶德伯父曾经交谈过。

有时,陶德伯父在不驾驶捕虾船出海的午后,会踩着陡峭的阶梯,来到楼上的房间,坐在他们的餐桌旁,身上满是酒味。他就坐在那儿,边叹息边瞧着莱恩的妈妈。每次他喝多了,眼角就会变得湿润,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莱恩总是期待着,妈妈会用坚定的声音叫陶德伯父下楼去,不要没事上来瞎搅和。他觉得妈妈早就该把话说清楚,陶德伯父从来没帮她从泉水处取过水,现在就没权利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地赖在这儿,寻求慰藉。

但她就是不敢。她放任像丧家之犬一样的他赖在这里。是他硬闯进来,是他干扰了他们母子俩的生活,但她就是不敢吭声。

莱恩知道,妈妈是教育心理学家,她在斯德哥尔摩的工作主要就是倾听儿童诉苦,了解他们的问题。妈妈或许觉得自己是陶德伯父的心理诊疗师,她愿意听他说话。平常完全不说话的陶德会向她倾诉,而她也煞有介事,面色凝重地倾听着。莱恩虽然年纪还小,但连他都看得出来:陶德讲的话毫无意义,因为他早已烂醉如泥。

然后,陶德伯父点起烟斗,开始抽烟,把塞住滤嘴的烟灰倒在浅碟上,然后用湿润的眼睛望向莱恩。

面对这个情景,莱恩会选择视而不见,或干脆溜下床离开房间。

有一次,妈妈甚至主动要他在陶德伯父又挟着酒意上来“嘘寒问暖”时,去外面玩耍。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仿佛她在那时完全不是他的妈妈,摇身一变成为莱恩不认识的陌生人。

莱恩生性敏感,从不表达自己的感觉,但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伤害,久久难以痊愈。那种感觉就像被刀劈成两半。他想到所罗门王面对两个为同一个婴儿争吵不休的妇人,决定将那婴儿劈开,一人一半——儿童版《圣经》里有一张插图,一个士兵一只手抓着一个婴儿,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利剑,准备把小婴儿切成两半。在母亲亲自把他撵走时,莱恩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即将被劈成两半的小婴儿。

莱恩会爬到海边的石壁上,暗自诅咒母亲和陶德伯父,愿他们不得好死!

莱恩很怕陶德伯父,更怕陶德伯父那两个至少比他高20厘米的龟儿子。三个小孩其实年纪相仿,但他实在太软弱,他就是怕他们。

说穿了,只要妈妈不在身边,莱恩就像软脚虾一样。

他怕每个人,不分大人或小孩。

怕黑,怕一望无际的森林,也怕所有会动或不会动的东西。

也怕从衣橱里、床底下、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面,突然爬出怪兽。

更怕住在他眼睛后面的那头怪兽。没错,这正是他揽镜自照时的感觉。

但妈妈像一盏灯,照亮他周边的一切,使他感到安全。

只要她一出现,世界就是这么美好、善解人意,一点危险都没有。只要妈妈在身边,他就能克制恐惧。

当他们住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寓时,她就像一道光线,从敞开的门口照进大厅,直达他的卧房。当他准备睡觉时,她就像客厅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陪伴他入睡。她总会用手轻轻拂拭他的脸颊,就像那淡淡的沐浴乳液香气,遗留在他的脸颊上。

这么多年来,莱恩自始至终是个胆小鬼,母亲是他唯一的保护。这保护还必须无微不至才行,否则他又会开始害怕。

也许,这就是莱恩慢慢开始保护母亲的原因。但那是莱恩长大成人以后的事了。他又一次想到以后的事了。

他必须聚精会神,一次想一件事。回到那个陶德伯父身上,他大剌剌地坐在客房里的木椅上,酩酊大醉。他的妈妈则突然变成陌生人,压根儿跟不认识他似的。

不,这还只是开始而已。

生命的源泉。夜幕初探之际,梦境开始之时。慢慢接近噩梦降临的那一刻。

已近午夜时分,他更是如履薄冰,保持注意力。

他会整晚保持清醒。

除了他,没有人保持清醒。

陶德伯父、妈妈,还有楼上的房间。

妈。

母亲的形象突然变得模糊不清,痛楚再度袭来,他无法看见她。喉头一片干燥,吞咽时就是一阵刺痛。难以呼吸,几乎要窒息而死了。

他想放声尖叫,却叫不出声。

他们再也不能告诉他,要耐心承受一切痛楚。他没别的选择了。

管他还有没有耐心。

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他等着他们在拂晓时分前来,将他带走。就到那里去。

等着他的是解脱,还是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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