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其实莱恩并不孤独,格特还在他的身旁。
就像先前保罗、赛尔波、拉许欧克和其他人一样——那些曾经陪伴他的人。
时间不存在。时间正在流逝、消散,化为乌有。
就像晨曦初探之际青草上的朝露。
莱恩心想,这一点都不奇怪,就跟往常一样。
他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
他小时候就经常这样,把自己藏起来,躲在后方,与其他人保持明显的距离。
他在家里与妈妈、养父及兄弟相处时就经常这样。他在学校时更常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无论是下课休息时间,还是中午派发午餐的时候,莱恩总是形单影只,一点存在感也没有。
一个人要自闭到这种程度并不容易,但莱恩很早就发现,只要他聚精会神,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隐形人,不被他人注意或察觉。
他可以成为宇宙间漂泊不定的幽灵,听不见、看不见;没人看得见他,更没人听得见他——到了这个境界,他就真正自由了。
虽然站在学校操场上,他却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对其他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早已神游到另一个国度,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纹丝不动,合上眼皮,然后又睁开。眼神迷茫、空洞,无视他人的存在。
冰冷的课桌椅铮亮生光,散发着清洁剂的味道。他的脸颊贴紧玻璃,透过窗户向外瞧。老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他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在家里情况也一样,只要他聚精会神,一样可以不被发现。整天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可以不被找到。对,这全是专注与否的问题。
唯一奇怪的是,他身上开始散发出跟课桌椅一样浓烈的清洁剂味道。这味道如影随形,从学校操场到家里,一路紧紧跟着他,只要一闻到清洁剂味道,大家就知道他来了。他平时睡觉总习惯侧躺,将脸靠在墙边;现在床单上,乃至厨房水槽待清理的厨具,都散发出浓浓的清洁剂味道。
到处都是清洁剂的味道。
挥之不去,欲盖弥彰。
他猛然睁开眼睛。心理的恐惧与肉体的痛苦牢牢攫住了他。
他的眼神不安地逡巡着,想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还有紧闭的窗户。清洁剂的味道很刺鼻,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号。他想起来了。
他想尖叫,却叫不出声。
没人会听见他的尖叫。
如果他真的放声尖叫,却没人听得见,又有什么差别?
他必须专心致志,远离痛苦,远离恐惧,远离这恐怖的房间。
但这又谈何容易!现在,所有的事全混在一起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团。
他的生命就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先是在斯德哥尔摩,然后是西瑞典博户斯附近的芮索岛,然后又回到斯德哥尔摩,最后到了这里,这个白色小房间。
2号隔离病房。
他曾翻阅过北欧百科全书,知道这座位于斯德哥尔摩的传染病医院设立于1893年,位于市中心北郊处,离罗斯勒海关只有100公尺,离市中心国王花园旁的格斯达夫·阿道夫广场27公里,离海洋仅仅30公尺。
真是该死。仁慈的上帝啊,够了吧,这样够了吧!
这家医院盘踞在一座陡峭、高耸,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山壁上。隔离病房位于漆成金黄色的低矮小木屋内,病人就在这里接受诊疗与看护。每个病房都有互锁门,有几间病房的互锁门甚至直通医院入口。庭园内有一栋黄色石屋,里面是职员休息室与交谊厅。院区内当然还有小礼拜堂,但最重要的是,这里设有一座焚化炉。
这里真是应有尽有,自成一片天地。
山脚下,整座城市的喧嚣无法上达此地。
没有噪声,没有嘈杂的人流与车流。
当然,更没有生机。
医院与城市里的人、正在发生的事同时并存,然而这里的一切却早已停滞。
生命仿佛有意在此屏息凝神,不敢贸然吸入任何一口气。
高出海平面30公尺。
离罗斯勒海关仅有100公尺。
离格斯达夫·阿道夫广场仅有27公里。
这就是他的毕生追求——与其他人之间明显的距离。
莱恩其实只是个瘦小平凡的男子,他的一生并无任何过人之处。可是,到了最后,他的故事却变得惊天动地,令人难忘。
关键在于他死去时的模样极为凄惨,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罪孽,最后落得报应。
他出生时的瑞典,是一个黑白分明、两极对立、没有太多公共讨论和多元观点的瑞典。一如我们所知,之后的瑞典变得绚丽多彩。但在莱恩的年代,包括电视荧幕画面在内,一切都是黑白的。
他的童年时期,就他回忆所及,一切都是黑白的,有时顶多出现一点迷蒙的灰。
非黑即白的国度里,一片死寂。
一列火车飞逝而过。
驶过的站名包括富林站、卡特琳娜霍尔姆站,还有位于奥勒布鲁的拉克索站。
有时站名叫海尔利永。看到这个站名,大家会不约而同下车,转搭轻轨客车。
轻轨客车其实根本不是客车,它就跟其他火车一模一样,取这样一个名字只是故弄玄虚而已,它只不过是世间众多名不副实的事物之一。在西约塔兰省,住在车站附近的居民总该知道轻轨客车不是公共汽车,只是一般火车。
虽然轻轨客车本质上就是火车,但它还是被叫作轻轨客车。也许,这只是要让世人彻底觉悟:生命的本质远比我们肉眼所能见到的更为深奥而神秘,上帝是无法捉摸的,他的造物是举世无双的,他的真意与目的是人类无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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