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他躺在床上,啜泣着,努力想呼吸,无法入眠。
他等着脚步声,却又畏惧传来的脚步声。
他等着另一头传来砰的推门声。他很怕推门声。
那扇有着小隔窗的白门。
那扇白门会先通往一道互锁门,然后是另外一扇门。绝对不能同时开启这两道门。
那些医疗人员必须在两扇门之间完成清洗与换装工作,然后才能进来处理他。
保护需要被保护的人、事、物。
他躺在床上,等着他们破门而入,用吗啡将他麻醉。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对门做些什么?他猜想他们可能请了锁匠,可能直接用斧头把门劈开,或者拧开接缝处的螺丝,然后将门钩上?总之,他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但是,他们一定会破门而入,然后找到他……
他等着他们大驾光临。
终其一生,他都在等着他们出现并将他处理掉的那一刻。
他已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代价。他是否承受了应有的、足够的惩罚,没有人知道。但现在他就快要解脱了。漫长的赎罪即将告一段落,上帝将会接纳他,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即便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饶恕,还是更严厉的审判。
秋去冬来,岁月流转,莱恩长大了。他已经10岁了,小学四年级刚结束。他是个快乐又惹人怜的小男孩。
妈妈刚打电话给开家庭旅馆的亚伦先生,告诉他,他们的火车几点钟会到站。
岛上还没有完善的电话网络,所有的电话都必须先转给总机小姐丽莎。整座岛上,只有这间家庭旅馆和最有钱的几个农民家里才有电话机。大部分时候,大家必须亲自拜访丽莎,才能拨打或接听电话。
丽莎每天的上班时间是上午9点到下午1点,休息四个小时,再从傍晚5点工作到晚上8点。想要接听或拨打电话的人必须配合总机的开放时间,而且很显然地,丽莎一定窃听了每一通电话。她就像耶稣基督一样,是每一段对话的“沉默的听者”。
学校结业式后的隔天早上,他们一如往常,准备动身前往芮索岛。但这次妈妈命令莱恩,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打包带上——冬季大衣、毛线帽、手套,通通带着!还有他的书、课本,还要用大箱子打包他的乐高玩具。
往年他们从没带这么多的东西,但她又不跟他解释,为何这次要带上一堆行李。行李实在太多,重到他们没法自己搬,启程那天早上还得特别早起赶到车站,寄送打包完毕的行李。
妈妈向他说明,这个叫“托运”。
他们要将行李“托运”。莱恩非常喜欢他新学到的这个词,不只反复高声念了好多遍,还把这个词直接写进练习簿。他心想,一定要记清楚,搞不好学校老师上课抽考拼写,就会考到这个词。
把行李托运后,他们一如往常在十号月台上车。莱恩掏出练习簿,一阵写写画画。
妈妈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接近午餐时间,列车停在南泰利耶站休息,附设餐厅的车厢开放了。妈妈请他吃薄煎饼和冰激凌,然后告诉他:今年开学后,他们不会回斯德哥尔摩了。从秋天起,他们一年到头都会住在芮索岛上。
一开始莱恩还没搞懂她是什么意思,兴高采烈。随后,他开始理解她的话,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们在餐车里,众目睽睽,但莱恩还是放声大哭,全然不顾车厢里那些叔叔阿姨对他侧目而视。他突然感到悲从中来,喉咙、嘴巴、鼻子与眼睛一时间被悲痛塞得满满的,薄煎饼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他吃着冰激凌和薄煎饼,他平时最喜爱的两样食物。他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他却还在吃这些东西,让这一切更显得讽刺、哀戚。
莱恩满嘴塞着已经索然无味的薄煎饼,他感到悲从中来。
火车驶过乡间,铁轨轰隆作响,平交道的横栅轰鸣着。
富林站,卡特琳娜霍尔姆站,然后是拉克索站。
窗外是初夏情景:母牛、一望无际的麦田、农庄与深林。
莱恩望着窗外,低头看看手中的薄煎饼,最后瞧瞧自己的妈妈,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恨她。
莱恩恨她,因为她欺骗他。她作势要用光线照亮他、保护他,但他选择躲进阴影,因此她照不到他。
他妈的真是该死。
虽然他知道自己根本不该有这种念头,也知道这是最难听、最不堪的诅咒,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他妈的真是该死。妈真该死,真该死,真该死……
他的念头是如此强烈,连她都感觉到了,也开始哭了起来。他随即后悔了——虽然他其实一点都不后悔有这种念头。
“那我呢?”妈妈低声耳语,“那我怎么办呢?”
他想将她紧紧拥住,安慰她,让她永远不再难过。他多想面向她,接受她的照耀。
但现实是,他们坐在火车的餐车车厢里,束手无策。火车驶过铁轨,轰隆轰隆作响,车厢里每对眼睛都盯着母子俩,他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她别过脸,放声大哭。
她用双手托着酒杯,努力不让杯中物在火车震颤摇晃时洒满一地,仿佛面前的酒杯是当下她生命中唯一能够抓牢的东西。
她轻轻地耳语了一声,声音轻到连莱恩都意识到,她只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些话不是要给他听的。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这下子莱恩又哭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无足轻重。
“可是你还有我啊!”他对她耳语,“你还有我……”
她一语不发。
她一语不发,莱恩顿时感到一阵心凉。
《旧约全书》里,长子以扫朝着父亲以撒大喊:“父啊,请你也赐福给我吧!”
然而,父亲却不愿赐福给他。莱恩在那一刻的感觉,就和以扫一模一样。
“你还有我啊,妈!”莱恩重复这句话,一直想证明他对她有多么重要,比陶德伯父这个糟老头还重要。
妈妈望着窗外,用鼻子吸着鼻涕,轻轻咳着。然后,她仿佛决定不再低声下气,不再窃窃私语,突然用一种成熟大人的口吻对他说话:“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话说完了。
接着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两人依然不时啜泣着,但彼此间已无话可说。
莱恩的生命破碎了,妈妈的生命也破碎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莱恩在餐车车厢里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他一定曾经用某种方式伤了妈妈的心。他不是个乖小孩。对,他是有缺陷的。
现在,他终于懂了。
他的分量不够。他能给的亲情远远不够。因此,妈妈才选择背弃他。
因此,他选择保持沉默。
他们坐在开往海尔利永的餐车车厢里,哭泣着。
前一段已经结束。下一段刚要拉开序幕。
现在,狭小、封闭的星系里,那颗唯一的恒星选择了离开小行星。
小行星被狠狠地抛进全新、未知的轨道,吉凶未卜。
近傍晚时分,他们抵达克拉根奈斯。亚伦先生一如往常在车站迎接他们,不过这回陶德伯父也跟来了。他还穿着周日上教堂才穿的墨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正式。
莱恩的妈妈见到陶德伯父时,两人相拥了一下,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个拥抱有点别扭,两人都显得不甚自然。很难说究竟是谁的出现让所有人如此不自然,也许是莱恩,也许是陶德伯父。两人迅速、笨拙地相拥一下,仿佛还怕被人看到。但其实也没什么人看到,至少莱恩没看到;不过他撒谎,他还是可以想象得到。
陶德伯父用那对又小又圆、蓝白色的猪眼睛瞧着莱恩,用那难听的博户斯口音说了句什么。莱恩没听懂,因为他根本心不在焉。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莱恩从未真正想听懂陶德伯父对他说些什么。
但这一次,他其实听见了,他听懂了对方的话。只是在当下,这段话实在超乎他的想象,以致他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陶德伯父说:“呵呵,很好,你以后总得叫我爸爸啦。”
随后,他们开车回家时,莱恩不得不挤坐在妈妈与陶德中间。他紧紧抱着自己小小的红色手提包,陶德伯父总戏称那是“淑女包”。
哼,那才不是淑女包,那是莱恩的手提包。
他从此成为飘游在宇宙间的幽灵。
此刻坐在车上的他,只剩没有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