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安娜(1/2)
陆世文本来跟在萧家俊身边到大厅向前辈们问好,纯芳却忽然喊饿,想去萧顿球场吃东风螺和炒辣蚬,他转身回去贵宾房,只为取回吊衣架上的外套。万料不到,一进门,三位长辈,一个坐着,两个站着,木然不语,扭曲的神情像将摇摇欲坠的颓垣败瓦。他从未见过阿群,但是他对炳叔有最起码的了解,猜想她是他的其中一个老相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跟他在闹。
阿群低头用手背抹走脸上的几行黑线,再掠两下耳边的头发,挤出顽皮的笑容,像在街角发现了可爱的小猫小狗。她不知道眼前人是谁,仙蒂为了打破僵局,简单介绍道:“这是陆世文,风哥的儿子,认得吗?”又道:“世文,喊群姨,你来到香港的时候,她已经去了澳门。”
陆世文点头喊:“群姨!”阿群尖着嗓子道:“嗳,我早听闻风哥有个靓仔儿子,想不到长得又高又壮。嘻,如果群姨年轻二十岁,爱死你了。”
对于阿群的不正经,陆世文完全不知所措,唯有呆站在门边,尴尬地笑着。阿群索性站起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抬头凑近端详他的脸孔五官,一阵浓烈的酒气扑进世文的鼻孔,他被呛得后退半步。她不收手,继续进逼挑逗,眼珠子像从泥泞里伸出来的猫舌头,上下舔玩世文的五官。忽然,阿群脸色一变,眼神由促狭变成狐疑,自言自语,却又似向哨牙炳和仙蒂试探:“咦,这对眼睛怎么这样像……安……安娜……啧啧啧,这对卧蚕,还有眉毛,太像了,鬼鬼地,跟她一模一样。还有这个挺直的鼻梁,又似另一个人,不是风哥,不,你不像他。”
没有人说话,空气沉重得令仙蒂觉得晕闷,来不及反应,阿群已经追问世文:“你几岁?二十四?二十二?”
“二十三。”世文腼腆地说。
阿群沉吟一下,若有所悟地说:“哦,二十三岁,那是一九四四年,日本仔还未走,安娜那年也是挺着个大肚子,说要回澳门老家生小孩。你,安娜,呵,呵,呵……”一连三个“呵”字,似是问号,又像答案。
听见安娜的名字,仙蒂马上回神,用失火般的焦躁声音喊道:“世文!快去,去陪纯芳!”
陆世文“嗯”了一声,急急忙忙拿回外套,夺门冲出大厅,轰然一声带上贵宾房门,把阿群吓得抖了一下。房里再次剩下三人,仙蒂和阿群谁都没看谁,刻意避开彼此的目光,却又把对方纳入视线的余光里面,随时防备,也随时攻击。哨牙炳一脸疑惑地站在中间,看看她,又看看她,终于打破沉默,问阿群道:“到底搞乜春?什么安娜?边个安娜?”
阿群尚未回答,哨牙炳却先想起了些什么,自己给出了答案,喃喃道:“啊,记得了,那个好似男人咁高头大马的吧女,以前常跟南爷……”
哨牙炳没往下说,脑海似有无数的零乱碎片,在混乱的思绪里,他想象了一些惊人的空白,刹那间,碎片被拼凑成一幅可以被理解的图案。于是他侧脸望向仙蒂,凌厉的眼神像连发的两记子弹,问道:“你是知道的,对吗?只不过从未告诉我,对吗?”
阿群在旁抢白道:“她怎会不知道?安娜在澳门生了孩子,后来带孩子去香港,却独自回来,说孩子被拐子佬抢走了。她告诉我在香港和仙蒂见过面,仙蒂还帮了她的忙。两年以后安娜又来了香港,之后被发现在海里淹死,当时我们都说她跳海自杀。现在想起来,呵,呵,呵,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仙蒂一脸木然,半晌方道:“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
阿群冷笑两声,扭身夺门而出,却在拉门前扔下一句话:“好哇,不知道?记不得?我自己去问!我自己去查!到时候,你记不得也要记得,不知道也要知道。”
仙蒂颓然坐到沙发上,闭起眼睛,再无力气说半句话。可是又无法不说。重重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像干枯的柴枝忽然被点燃着火,熊熊焚烧至不可收拾,若不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她实在没有再站起来的力气了。何况哨牙炳不会不追问,他没说话,但抱胸站着,狠狠瞪着她,整个人便是个问号。就算她不说答案,他也会自己去找。
一旦下了坦白的决心,仙蒂心头一松,阻止不了眼泪汩汩而出,都是委屈。哨牙炳心软,叹一口气,坐到她旁边,拍一拍她的背。隔了些时,仙蒂止住泪水,拿手巾擤鼻子,直视他,轻声道:“没错。南爷是世文的父亲。”
安娜是仙蒂介绍给陆南才的一个女人。张迪臣要求他处理日本鬼子的情报经费,陆南才知道他在利用两人之间的感情,却仍愿意帮忙,为的只是一个“义”字。他狠下心不再跟张迪臣有感情拉扯,他以为可以在女人的身体里忘记张迪臣,于是夜夜放纵床上。其后发生于陆南才和张迪臣之间的种种背叛和出卖,仙蒂其实并不完全掌握,只知道张迪臣被日本人抓走了,没能走出牢狱。阿才也死了,但不小心留下骨肉——在安娜的肚里。
安娜的娘家在澳门,她回去揾食后始发现有了孕,想找陆南才负责任,南爷却被炸死。因为身子太弱,她不敢打胎,把世文生下来唤作“阿细”,洋名fernando;她是个情义女子,没把细节告诉任何人,只说连自己也不确定肚里是谁留下的种。过了两年,她要嫁给一个土生葡人,辗转闻说陆南才的弟弟来了香港,便把孩子带去,希望南爷的家人领回抚养,让她有个全新的开始。安娜当时找仙蒂帮忙说项,仙蒂出主意,让陆北风给安娜一笔封口费,又编故事告诉大家,讹称孩子的妈妈和兄妹受陆北风的汉奸罪名连累,已经死在广州狱里,亲戚冒险把两岁的儿子送回父亲身边,诸如此类。陆北风同意了,反正只身在港,没理由放着哥哥的血脉不管。他把阿细唤作“世文”,二十多年来视如己出,也守住了孩子的身世秘密。
多年以来仙蒂一直提醒陆北风,千万别让孩子知道自己被吧女母亲遗弃,其实她的最大担心是,陆世文长大之后,顺藤摸瓜知悉自己的龙头父亲原来是鬼佬的秘密情人。所以她未把所有告诉陆北风。她以前对南爷说过:“我们一定要活得比他们好。”南爷不在人间了,她希望见到他的儿子活得好。她要保护他。
关于张迪臣,陆北风在广州时已听闻他对孙兴社撑持甚大,但仅止于此,不知道有其他。但是,纸包不住火,到了一九五四年,所有不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世文十岁了,有一天,安娜突然现身门前,不仅向陆北风要钱,更要人。她的葡国丈夫烂赌,在澳门输掉了两间店铺,更欠了一屁股债,在黑沙湾被贵利流氓迫得跳海。流氓再来迫她,她唯有逃到香港,打算在湾仔的酒吧旁边开店卖餐给英国水兵,需要本钱,更希望陆北风同情她孤苦伶仃,让她领回fernando,母子俩今后相依为命。当天仙蒂在场,亲眼见着陆北风一巴掌狠狠把安娜掴得嘴鼻喷血。他瞪眼怒道:“你以为孩子是衣服,不要的时候就脱掉,忽然想要就穿起来?刁那妈,你想要小孩,自己揾鬼佬再生一个!”
安娜伏在饭桌上凄厉地哭,呼天抢地说怀孕两次都流产,生不了,担心老去无依靠,一定要把孩子拿回身边,亲娘就是亲娘,谁都拆不散。陆北风站在她背后不断粗言喝骂,安娜终于坐直腰板,认真地说:“孩子年纪不小了,我们问他,让他自己选择。告诉他真相,你只是他叔叔,他亲生爸爸是南爷。放心,我半句不提南爷和鬼佬的事情,我会小心,他不会知道。”原来陆南才曾有一夜躺在她身边,说过不三不四的梦话,惊恐地喊唤张迪臣的名字,所有不该让别人知道的事情都在梦话里透露。她把他推醒,他哭了,在软弱里道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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