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阿群(1/2)
眼前人并非陆南才。只是陆世文。
仙蒂上回在香港见陆世文,他才十四岁,身子开始拔高,却仍一脸娃娃肉,是个大小孩。九年多未见,已经彻头彻尾是个大人,虽然他寄过不少照片给仙蒂,有血有肉地站在眼前却是另一副模样,陆南才和陆北风是兄弟,他却比北风长得更似南才。俗语说“外甥多像舅”,他却是长得酷似伯父。
站在门前,仙蒂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神是兴奋的,但又马上沉下来,觉得委屈。怎么回来香港也不预先知会她,难道把她看成外人?
“阿姨,我代表父亲回来给炳叔饯行,想给你们惊喜,所以先不说。明天我请神仙阿姨吃饭赔罪!”陆世文见仙蒂满脸不悦,连忙婉言解释。他预订的是前天抵港的航班,但马尼拉的天气坏,拖延到昨天中午才起程,夜晚抵埗后先往萧家俊家休息,今早去饮茶和理发,也在萧顿球场附近转一转,好好看看久违的旧地。
哨牙炳坐在房内沙发上帮腔圆场,笑道这是很好的事情呀,风哥真有心,自己回不了香港,特地派儿子做代表前来,还送了一堆菲律宾土产手信,木筷子、木匙、木碗,刚好让他带去南非跟当地土著一起吃饭。纯芳也在,陆世文和她相差五岁,小时候结伴玩乐,长辈们经常调侃两人青梅竹马,不如干脆日后成亲。纯芳站在沙发背后,望向仙蒂阿姨,调皮地笑着。
陆世文拉仙蒂坐下,端茶赔罪,她白他一眼,把茶杯搁在桌面,急急探问陆北风近况。世文托一托眼镜,叹了口气,本来打算轻描淡写说说便算,毕竟年轻,坐在长辈面前一阵激动,忍不住把陆北风的病情和盘托出。刚才已跟炳叔说了,现在再说一遍,陆北风的糖尿病病情压止不住,这几年有了肾脏的并发症,每天要到洋医院洗肾,精神非常虚弱,只不过一直不对香港的故旧门生提及。至于发财的事情,倒很顺利,阿娟——陆世文唤她作“姨妈”——拉线跟一位美国军官合作,开了一间贸易公司,接了不少洋生意,财源滚滚,陆北风摇身一变成为侨领,在马尼拉的华人商圈非常吃得开,甚至常跟当地官员往来。当初拉线的人来自台湾,名叫顾谦荣,闻说原先在台北开人造花工厂,大家称他“花哥”,他在菲律宾的企业亦叫作“花荣行”,至于他跟陆北风做的到底是什么贸易,世文了解不多,只知道父亲屡有感慨,相士老鬼曾说“一字记之曰花,有吉有利”,果然应了预言。
仙蒂叹息连声,不胜唏嘘。她问陆世文自己的日子又过得如何,世文三言两语略说了近况,半年前在马尼拉大学商科毕业,到一间美国商行上班,跟同事相处不来,又觉得升迁的前景不明朗,索性辞了职,这次回到香港,如果有好的出路,说不定考虑留下来。其实他有其他说不出口的故事。三年前他在大学交了一位女朋友,父母是来自纽约的生意人,女朋友毕业后,父母离婚,她被迫陪伴母亲返回美国。这是陆世文唯一的恋爱经验,三年已是天长地久,分手的时候,如同每个经历第一回分手的年轻人,认真相信自己这辈子无法再爱任何人。他从洋行辞职其实跟人事或前途无关,他只望尽快离开马尼拉这片伤心地,凑巧有了哨牙炳的沐龙宴,他主动向父亲请缨代为回港赠礼祝贺。
哨牙炳问陆世文:“往后有什么打算?”突然拍一下大腿,逗他道:“炳叔要移民了,不如让你接替堂口的位子!你肯接,我明天就开香堂,在祖师爷面前把龙头棍交给你,风哥肯定同意!”
陆世文摇头笑道:“如果炳叔的堂口是新兴书局,我一口答应。”又道:“家俊叔说可先到他的公司帮忙一阵,我不急,感谢主,主有安排。”他是天主教徒,虽然不算虔诚,在家里也跟随父亲拜关公和佛祖。
说曹操,曹操到,萧家俊此时推门进房,喜盈盈地夸赞徐小凤歌艺了得,后悔没花钱请她到沐龙宴献唱助庆。仙蒂和哨牙炳异口同声抱怨他嘴巴守得太密,家俊满脸得戚,道:“我早说过要送神秘礼物给炳哥。不口密,怎可以神秘?”
哨牙炳与众人一边谈笑一边拆开仙蒂送来的金礼,抓起那根又长又硬的金如意,调皮地说:“像我!真像我!”房里坐着阿炳,家俊也在,年轻时候的好友调笑情景似重现仙蒂眼前,恍惚间,错觉一直三十年的事情统统在这个房间里发生,友谊、爱恋、伤害、逃离、忠诚、背叛,都在这里诞生和完成,但是来到这一刻,无影无踪,都不在了,都不在。然而并非水过无痕。大家的脸容便是痕迹,颓败,苍老,好像旧房子的几支柱子,斑驳剥落,不知道还能撑到何年何月。幸好有世文和纯芳,仿佛有人在旧房子里挂起两个红红的灯笼,带来了明亮的火影,以及跟他们早已无关的青春朝气。仙蒂的心往下沉,但因为世文和纯芳,不至于沉到最低。
也许刚才在大厅跟兄弟们贪杯喝多,哨牙炳滔滔不绝地忆记旧事,对陆世文谈到陆南才,竟然忘形地说:“南爷的棍术是无师自通,说不定他是保护唐僧取西经的孙悟空投胎转世,唔怪得同西人咁倾得来……”
“阿炳!”仙蒂脸色大变,厉声喝止。众人吃了一惊。她立即清一下喉咙,岔开话题,道:“咸丰年的事情,无谓讲了。家俊,你带世文到外面见见其他叔伯,长大了,不妨学下赌钱,不赌钱,你不知道人心可以有多坏。纯芳,你陪着吧。”
众人站起走出贵宾室,仙蒂板起脸孔望向地面,哨牙炳低下头,像犯事的孩子般满脸尴尬。两人默然对坐,十二月天,小房间没开电风扇,也没窗户,空气凝固得使人窒息。这些年来仙蒂从没对哨牙炳提过半句张迪臣和陆南才,但她猜他总知道些什么,跟在阿才身边那么久了,常替他到赤柱集中营打听张迪臣的消息,就算阿才没亲口承认,阿炳亦必猜到七八分。对陆南才和张迪臣之间的事情,他们心照不宣,从不论及,——直至这个夜晚。
所以仙蒂打破压住了三十年的避讳,抬头直视哨牙炳,问:“你没对其他人说过,是吗?是吗?”
哨牙炳急忙自圆其说:“没有!我发誓,没有!我刚才只系说西人。香港由西人管,堂口老大个个都同西人熟,我也同西人好熟,西人确实好捻亲切……”他发现自己越描越黑,马上住嘴。
小房间恢复死寂。门外是赌钱和斗酒的热闹世界,以及,突然响起的高跟鞋步履和随之而来的一道推门声。
推门进房的人是阿群,涨红着脸,几乎撞倒门后的挂衣木架,双眼血丝密布得像蜘蛛网,两只手各端一个酒杯,盛满啤酒,口齿不清地抱怨哨牙炳怎么不到大厅跟大伙玩乐高兴。哨牙炳正心烦意乱,懒得答腔,皱眉摆手示意她别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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