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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无恶不作,众善奉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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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火被送进高街的精神病院,不管碰见谁,都学狗吠,吠吠吠,吠吠吠,或许在精神错乱里回到了童年故乡,以为自己是父母刀下待宰的狗。阿冰哭得死去活来,不断喊着:“我要亲手报仇!我要亲手报仇!”金牙炳和陆北风商量,要抓到那个挥棍的警察是不可能的事情,饶木不会答应,唯有急忙张罗一套警察制服,再胡乱找个欠债的赌鬼,叫他穿上冒认,把他推到阿冰面前。阿冰不虞有诈,一见到他,不问不说,立即执起一支铁棒朝他头上抡打,咚!咚!咚!咚咚咚咚!汕头九妹有许多年没施展打狗棒了,没想到重出江湖之日,便是杀人夺命之时。但这一杀,同时杀死了阿冰对金牙炳金盆洗手的坚持,她说:“最靠得住的是自己手里的棍棒。阿炳,别退了!拿好棍棒,争争气!”

飞天东的地盘终于到了陆北风手里,新兴社同时控制湾仔码头和三角码头,白货黑货,上船落船,货如轮转,钞票一箱一箱地搬进总堂。陆北风此时更不可以没有金牙炳,金牙炳替他管账,替堂口买屋置产,又对兄弟们该得的份额配备妥帖,新兴社上下齐心,声势和人马皆为香港岛第一大帮。力克在英国休养康复,饶木的上司换成另一个英国警官史坦克。饶木对陆北风抱怨道:“又是‘克’,说不定会‘克’住我们呢!”

陆北风笑道:“但也可能会倒过来。别忘了上回是我们‘克’住力克!”

堂口事繁,金牙炳无暇顾家,事无大小全落在阿冰身上,她招来几个汕头同乡姐妹帮忙料理菜馆,所以游刃有余,把三个孩子看顾妥帖。八岁的纯坚好动,经常在三层楼的家里奔上跑下,像只停不下来的猴子,也确跟金牙炳一样长个猴相,阿冰干脆喊他“孙悟空”,隐隐担心他长大了真会大闹天宫。五岁的纯胜体质羸弱,三天两头咳嗽发烧,最让她提心吊胆。只有把一岁半的纯芳抱在怀里的时候,阿冰能够忘记所有劳累。纯芳的眼耳口鼻都长得像她,仿佛有个巧手工匠依照她的模样雕出了另一个阿冰。所以她替纯芳取了个乳名:小冰。兄弟妹都是她的心头肉,让她觉得重新并且同时过着三个童年,没有狗血腥气的童年。

陆北风儿子陆世文也六岁多了,陆北风没在香港续弦,只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这个女人住半年,那个女人住三个月,都是暂时的女主人。世文尚不懂事,有个坏心的女人哄他喊“妈妈”,被陆北风听见,三个巴掌把她掴得鼻青脸肿。陆家的女佣常把世文带到阿冰家里跟纯坚和纯胜玩耍,世文发现茶几上搁着一个算盘,小眼睛一亮,咯咯咯地抓起把玩,爱不释手。金牙炳逗他念珠诀:“隔位六二五,两价三七五,转身变作五,见九无除作九八……”世文竟然咿咿呀呀地模仿,尽管咬字不清不楚,然而节奏分明,有模有样。金牙炳抚摸他的头顶,笑道:“好哇!叔叔一辈子替你老豆管账,你这小子数口精明,就让叔叔传你衣钵,日后新兴社的账全部交番俾你!”

孩子长大得快,阿冰偶尔忆及前事,禁不住好奇如果不曾把高明雷交出,用行动让阿炳安心和放心,今天将是何等局面。这样的想象并未让她惆怅,反而,每多想一回她便添了一分踏实,庆幸自己果断。每年他们去香港仔拜祭陆南才——陆北风也替高明雷在附近买了墓,在陆南才墓前叩拜之后,缘分一场,陆北风亦会带兄弟到高明雷那边上香,金牙炳和阿冰年年托辞先行离去,头晕、肚泻、看顾孩子,能够想出来的借口都想了,陆北风取笑道:“雷大爷跟你们八字不合!”两人走路下山照例沉默,即使回到家里,话也比平日的少,过去的都过去了,但仍似墙边角落留着的一道深深刮痕,冷不防瞥见了,难免忐忑一阵。

下山后,陆北风通常转到东华义庄一趟,为的是拜祭杜月笙。杜先生于一九四九年来了香港,两年后病逝,借厝东华义庄,因为家人打算局势平稳才把他送回上海落叶归根。每回到义庄,陆北风都想起杜府的出殡情景。在骆克道与分域街交界的万国殡仪馆,丧务三天,收到花圈七百多个,附近花摊向来由新兴社兄弟看管,数口精明的金牙炳得知鲜花不敷供应,献计让手下偷龙转凤,把部分花圈由前门恭敬送入,摆放一阵后即由侧门鬼祟运出,换过赠挽名条,冒充全新的花圈,再次送进二楼的殡仪礼堂。每搬一个花圈,丧家赠送“力金”两元,加上花圈卖价以及其他跑腿酬劳,数天之内兄弟们赚了四五千元,所有人眉开眼笑,事后消夜庆功,无不举杯欢呼:“多谢杜老板!”陆北风暗忖,生时提携手下,死去亦提携手下,这才是最有实力的堂口大佬。

陆北风又忆起发殓当天,达官贵人鱼贯前来,李丽华也现身,黑旗袍把腰和胸包裹出动人的弧线,鼻上架着太阳镜,终究是大明星,连送丧亦把嘴唇涂得像两瓣红花,走路时婀娜多姿,仿佛走到哪里,哪里便有风。陆北风带领兄弟把守殡仪馆门前,有机会近距离盯住她左摇右摆的臀部,有一刻,竟然硬了,连忙暗颂“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惭愧于对杜老板之大不敬。

下午两点一刻,择定的时辰已至,灵117-1png 车队从万国殡仪馆出发,沿骆克道、轩尼诗道、军器厂街慢驶,在大佛口稍停辞灵后,再开往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中、西营盘、薄扶林道,最终停柩于东华医院义庄,庄前有永别亭,亭前有联“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车队行发时,最前方高举用鲜花缀成的“义节聿昭”四字横额,由蒋介石从台湾隔岸颁扬,沿途执绋亲友和门生数千人,白车素服,另有百余辆私家车跟随于后,又有数十部警车巡逻指挥,围观者更是把马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车队最尾处,有十多个壮汉在呐筝奠声中举舞黑狮,狮身黑,狮眼白,白中有一球黑点是眼珠,黑中又有一滴白点是眼泪。陆北风忍不住感慨:“在杜老板面前,黑途白道,邪妖正侠,无一不是自家人。这才是真正的老大!”

而当车队驶至石水渠街口之际,忽然有六七个蓝衣布裤的男女从卢押道交界处走出,跪在马路旁向灵车饮泣叩头。他们手里捧着花圈,一看即知是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拾而来的野花匆忙拼凑而成,圈上有白布条,漆着歪歪斜斜的黑字:“杜爷千古,义薄云天,大恩大德”。新兴社兄弟担心有人闹事,趋前查问,三言两语起了冲突,混乱之间有兄弟把花圈一脚踢翻,一阵风吹过来,残花在苦雨凄风里纷纷乱飞,倍添悲凉气息。其后搞清楚了情况,才知道这群人是昔日曾在上海滩受过杜月笙“闲话一句”解救的一家老少,如今落难香港湾仔,自惭形秽,不敢往灵堂上香,唯有来此向灵车遥遥跪拜。

陆北风抱胸站在路旁掌控一切,记起十三年前初到香港,曾跟哥哥陆南才到告罗士打酒店拜候杜月笙,那一天,瘦削的杜老板从容自若地坐在厚软的沙发上,不怒而威,略问过两兄弟的身世,只轻轻说了一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跟我的秘书说便好。”这些年后陆北风终于明白,混江湖的关键正是“帮忙”。帮忙既是道义,却同时是自保。别人前来求助,必是认你有帮得上忙的本事,你不帮,便是你欠他,这危险;帮了,便是他欠你,这安全。所以万无一失的法门是,不管谁来开口,与人为善,能帮就帮,更何况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何时倒过来需要别人帮忙。帮会帮会,“帮”是帮派的帮,其实也可以是帮忙的帮。陆南才生前对弟弟提过信谦堂的张子谦,他是杜月笙的上海门生,抗战时期来了香港,他曾经提醒陆南才:“越是无恶不作,越是众善奉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有些忙终究帮不出手。既然帮也死,不帮也死,不如干脆快意行事,待麻烦找上门时才看着办。开口要求帮这种忙的人,这回是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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