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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K金十四为标记,誓保中华享太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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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克重回香港已是一九五五年底的事情,香港已是另一个香港,力克更已是另一个力克。他长胖了不少,头顶微秃,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嘴角咬着烟斗,垂下的肿肿的眼皮压住一双曾经灵敏多端的蓝眼睛,眼珠子仿佛从不转动。以前的他健谈风趣,现下却不苟言笑,历史故事都锁在肚皮里。唯一令陆北风感到熟悉的是他仍然嗜吃。

力克被调往九龙区,陆北风请他吃了几回饭,但都不在鸳鸯楼,特地避谈旧事。每回三人,他,力克,金牙炳,无论是在尖沙咀的天香楼、湾仔的英京酒家或龙门茶楼,都点八九道菜,力克狼吞虎咽地把食物送进嘴巴里,阴沉的蓝眼睛迸出亮光,仿佛从啃、咬、撕、噬的举动里苏醒过来。但陆北风觉得他并非在享受食物而是在攻击报复,似乎食物,以至所有可触之物和人,都是仇敌。有一回力克不满意侍应生的服务,竟然执起桌上的茶壶重重地敲过去,侍应生血流披面,蹲下呱呱喊痛。力克不罢休,蹬腿把他踢翻,并呱哩哗啦地骂了一轮英语,陆北风只听懂个“dog [1] ”。金牙炳跟侍应生相熟,连忙劝阻,力克不买账,狠瞪他几眼,二话不说,站起身离开。

重返香港的力克仍旧负责警政,但管的是九龙和新界,手下猛将是探长张荣金。饶木半年前高血压中风,无法不退休,权力交给比他年轻十岁的华探长吕乐,洋主管依然是史坦克。陆北风有一回在龙门茶楼向力克试探道:“什么时候回来港岛?我们两兄弟再好好大干一场!”

力克把嘴里啃着的东江鸡胸肉渣吐到碟上,啐道:“太硬了,咬不动!香港岛的鸡不只骨头比九龙的硬,想不到连肉也是!”陆北风和金牙炳皆不作声。半晌,金牙炳打圆场道:“香港九龙很快一家亲,不分你我了!政府不是宣布要在海底凿弄一条什么鬼道吗?之前一直填平海面,现在竟然连海底也不放过,海龙王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是海底隧道!”陆北风笑道,“还早呢!听说要建十多年,到时候我们早就去咗卖咸鸭蛋。”

金牙炳道:“大吉利是!阿sir和风哥长命千岁,香港九龙新界,全部吃得上!”

港英当局这两年确实大兴土木,似想把香港倒转过来。内地翻天覆地,香港也在翻海覆天。港督杨慕琦战后回港,提出了大规模的改革方案,因为担心南京方面会把香港收回,先下手为强,打算对华民逐步下放参政权力,万一真要撤退,亦要预先留下亲英的自治格局。杨慕琦离任后,新上场的葛量洪先缓下计划,隔岸旁观国共战况。不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英国和中国建交。

港英当局放心了,终于在一九五二年宣布:“无意在香港推行重要改革。”政治不碰了,其他方面倒大展拳脚,填海拓土,卖地建屋,开路筑堤,让华洋商贾安安心心做生意。洋大人们建议在海底开一条贯穿香港和九龙的隧道,立法局通过了,需要耗时十多年,是大工程。阿冰从广播新闻里听见,莫名亢奋了两天,对三个孩子哄道:“以后可以搭车过海了!还可以看鱼鱼游来游去!”但念到海底隧道建成之日孩子早已不是孩子,又不免怅然。幸好铜锣湾开展填海工程,建起了一个大公园,取名“维多利亚”,来得及让她带孩子奔跑嬉玩。战前中环广场有个高耸的维多利亚女皇铜像,日本鬼子拆下送到东京,准备熔铸为炮弹,但尚未动手已经战败,英国人把铜像搬运回来,改放在公园正门之内。维多利亚女王早于一九〇一年驾崩,之后是爱德华七世、乔治五世、爱德华八世、乔治六世,一堆洋名轮流上阵,陆北风既听不懂也懒得理会谁是谁,只知道到了加冕或诞辰纪念之类的大日子,洋政府必在香港举办巡游,新兴社控制了大部分的鲜花买卖,都是发财的好机会。现任英王又是个婆娘,叫作什么伊丽莎白二世,听说才廿六岁,香港的广东佬惯称她作“事头婆”。

大江南北的人不断涌入香港,人,很多的人,更多的人,如波似浪,战后的十年间人口由七十万暴涨为两百五十万,香港像被闷在蒸锅里的包子,一直发胀、再发胀,人挤人,在这样的一个小城市里,到处是临时搭建的木屋和棚屋,终于有过几回火灾,而且一回比一回严重,死人伤人,居民流离失所,躺睡在街头路边,洋政府决定兴建平民房屋予以安顿。一幢幢四五层的楼房盖起来了,名为“徙置区”,流徙和置放,是生活秩序的重整。最先盖好的是石峡尾的“李郑屋邨”,早前这里是满布木屋的菜田山地,聚居的人若非姓李便是姓郑,分为李村和郑村,洋政府收地重建屋舍后,原居民可住,外来人也可住,“村”被改为“邨”,但保留了“李”和“郑”的称号名分——力克就是为了李郑屋邨而找陆北风的麻烦,因为李郑屋邨先找了力克的麻烦,大麻烦,非常大的麻烦。

那是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国民党的“双十节”,李郑屋邨居民照例在门墙各处悬挂青天白日旗,这里是所谓“白区”,有不少住民是从内地南下的国民党家眷,又是“十四k”的盘踞地。

十四k龙头叫作葛志雄,广东河源人,父亲葛肇煌本是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三师的一个小连长,加入了军统,汪精卫老婆陈璧君弟弟陈耀祖在广东省省长任内被杀,开枪的便是他。战后葛肇煌接收了跟日本鬼子合作的堂口“五洲华侨洪门西南本部”,将之易名“洪门忠义会”,不做兵了,改做帮派老大,一时之间还真搞得有声有色。不久,国民党败走台湾,他亦南下香港,召集旧部重开香堂,堂名化繁为简,就叫作“十四”,因为洪门忠义会设址于广州宝华路十四号,饮水思源,不忘老巢。堂口“十四”常被喊作“十四号”或“孖七”(七加七等于十四),不久又变成“十四k”,那个k字,有几个来源说法。其一是代表老k国民党,其二是代表葛肇煌的英文姓氏ke,其三是代表如假包换的坚硬k金。另外有个传说,有一宗涉及“十四号”的案件在法院审判之日,有个政府文员匆匆忙忙在档案上用“14k”标示“属于葛肇煌的十四号堂口”字,却忘记修正,法官于判决时直接读出“14k”,把它认定为堂口名号,新闻记者照录如仪,习非成是,大家便也懒得改口,后来还错有错着地演化出几句招牌诗:“龙飞凤舞振家声,招牌一出动天庭,k金十四为标记,誓保中华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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