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
(1月)
我在皮姆利科买了间地下室公寓。特彭泰大道,10b。有一间卧室,还有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从陡峭的台阶下去,才能走到前门。从后面的卧室可以看到一个小花园,但没法进去。客厅窗户正对着深深的地基井。所有的设备似乎都运转良好,卧室和客厅里还有新装的煤气壁炉。我打算给这里刷上白色水粉漆,把地板全铺上贴胶的软木砖。我只需要最基本的家具:两把扶手椅、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工作需要的一套长桌和椅子就够了。我把自己(几乎)所有的书都卖给了河岸街的盖斯顿书店,还准备把画都卖给本。
现在我醒悟过来,我大概是在琉森湖别墅学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少即是多。我们走着瞧吧。
2月11日,星期三
巴黎。本把我当作他的客人,带我去了一个叫索瓦德·雨果的人家里参加盛大晚宴。雨果收藏了大量现代艺术品。毕加索也出席了晚宴,还有他的新缪斯,弗朗索瓦丝(吉洛特)。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请注意,朵拉·玛尔也非常漂亮(我更喜欢的类型)。毕加索头秃得厉害,两侧的头发花白了,脸上布满皱纹,一副好战神情。他精力充沛,幽默风趣:他表现得越是自得其乐,弗朗索瓦丝就越是郁郁寡欢、烦躁不安。他完全不记得以前见过我了(他为什么要记得?),可当本告诉他,我一九三七年在马德里时,他变得非常好奇,绕过桌子坐到我旁边。我说我当时跟海明威一起,毕加索也认识海明威。巴黎解放后,他在巴黎见过海明威,他还告诉我,海明威自称杀过一个德国党卫军军官。“那个人是杀过不少动物,”他说,“可动物又不会开枪还击。”他想请我吃晚餐,他说,我们再聊聊。
本认为,我卖掉自己的画简直是疯了。我说,我现在卖掉这些画,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再买更多的画。他会给我个公道的价格。他的新画廊在巴克大街上,可我听他说话的语气,他仿佛只是把巴黎当作通往纽约的跳板。他计划明年在纽约租个地方办场画展。那里才是赚大钱的地方,他说。他要去那里卖掉米罗的画。
再度回到在我最爱的巴黎成日成夜漫步的日子——再度成为漫游者和夜猫子。从表面上看,巴黎并无改变,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欢悦,没有受到战争的任何影响。然而,在表面之下,这里食物短缺、暗流汹涌。每个不是共产主义者的人似乎都被共产主义者吓坏了。气氛纷乱而狂暴。
我坐在花神咖啡馆,看到游客们都在设法寻找萨特的身影(就因为游客们都想找他,所以他不来了),突然,我冒出一个小说构思的模糊灵感。一个男人去看医生,医生告诉他,他只有一周寿命了。这部小说就是要写他生命的最后七天以及他在这七天做了什么:他想把所有形式的人生体验都压缩在一周时间里。从让女人怀孕,到自行了断……还得仔细琢磨琢磨。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文学创作的悸动。这个点子有点意思。
去了利普酒馆。有我、本、桑德琳、马吕斯、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毕加索说了朵拉(玛尔)很多的事,弗朗索瓦丝似乎并不生气。我问她怎么样了,毕加索说她要疯了。我们说起我在西班牙内战时的经历,我开机关枪的故事勾起毕加索的兴趣,他甚至让我把它演出来。你打中了那辆装甲车吗?他问。是的。你打死他们了吗?我很怀疑,我说。可你看见子弹射中了车身?确凿无疑。
在我看来,毕加索是那种疯狂又愚蠢的天才——更像是叶芝、斯特林堡、兰波、莫扎特,而不是马蒂斯、勃拉姆斯、布拉克。跟他在一起我很累。
我们在午夜时分散去,走路回家,本、桑德琳、马吕斯和我都松了口气,终于从毕加索“高压锅”里出来了。本扬扬得意:毕加索同意直接[不通过康威勒(他常用的经纪人)]卖给他两幅画,用来在纽约展出。本伸出手臂,搂着我的肩膀。你就继续聊西班牙的事吧,他说。马吕斯无法理解弗朗索瓦丝那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怎么会愿意跟比自己大四十岁的男人在一起。我们都笑了。我们为马吕斯的天真而打趣他,与此同时,我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感到难以言喻的哀伤,但也有了越来越强烈的宽慰和暖意——我意识到,我的这些老朋友,还有利平一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成了我真正的家人,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的生活都已然并将继续和他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
特彭泰大道。从巴黎回来了。所有装修已经完工,公寓看起来像是实验室和演出实验话剧的舞台的混合体。它完全没有任何“现代”风格可言——没有玻璃,没有铬合金,没有皮革,没有弯曲的木条,也没有抽象风的墙面挂件。这里无须装饰,也就不显得杂乱。客厅的采光不好,于是我整天都开着灯。这就是我的堡垒,住在这里我会开心的,我想。
(9月)
我在伦敦图书馆碰到了彼得(斯卡比尔斯),他邀请我去喝一杯。他正要见个“朋友”,他说。到了酒吧,朋友已经来了:是个年轻女人,我看也就三十出头,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面前放着一杯杜松子酒,用烟嘴抽着香烟。“这位是格洛丽亚·奈史密斯。”他说。“是奈斯史密斯,彼得。”她纠正他的错误,又对我说:“很高兴认识你。”不过我立刻就发现,她明显不高兴了。我看得出来,彼得是故意拉我来当电灯泡的——他带我来,是为了预防一场纷争。她是个娇小漂亮的女人,颧骨突出。她嗓音奇特,甚至有些做作。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好让自己增高几厘米。她抽着香烟,喝完了酒,便说要走。她跟彼得吻别时,我看到她用手指甲掐了彼得的手背。她离开后,彼得伸出手:上面有三道小小的月牙形血痕。“她真是危险,”他说,“我应该离开她,但她的床上功夫堪比白鼬。”我说我不大领会得来这个比喻。“你自然领会不来,”他自得其乐地说,“这是我专为格洛丽亚造的。你自己和她做一次爱,才能明白我的意思。”他狡诈地看着我。“说不定你真该去找她,”他说,“这样她就不会来缠我了。”“佩妮最近怎么样?”我问。“你这混蛋。”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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