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茵的湖(1/2)
那天午后阴沉沉的,下了点雨又停了。我和李茵在耽园里闲走。
耽园其实没什么看头。亭榭空无一人,回廊幽暗,石板潮润润的。柳树的枯枝森然不动。假山边有一套健身器材,一个老太太在太空漫步机上凌虚而走,没一点声息。檐上窝着一团猫,见人来只懒懒地一瞥,神情厌世。再看它时已倏然不见。我们在亭子下站了一会。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在淡红的亭柱上海枯石烂,日期都是上世纪的。鸟声疏落,菊花已经开过了。
耽园是清代本地一家大户的花园,民国时败落了,八十年代被改建成小公园。古建筑都被精心地修复成仿古建筑,只有园子的名字和一些古木留存下来。明清以来似乎挺流行用单个字的动词来命名园子,随园,留园,过园,寄园什么的。耽园的耽是耽搁的耽,或耽溺的耽,透出一种自得的颓废。园中景物确实弥漫着这样的气味。如今这里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块残片,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万物在围墙外滔滔而逝。因为位置偏,设施旧,气氛有点阴森,如今来玩的人已经不多了。前天李茵说起她从没去过耽园,我有些意外。随即想起我们小时候多是由家长带着来玩的,而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随母亲,她母亲常年在外务工,整个中学时代她都寄住在表舅家里)。我便约了她今天来耽园里逛逛。
那年她刚辞了职,准备考研,在家复习。我在县一中教地理,已有两年。我们本来认识,但没说过话。她人很孤僻,我也好不了多少,几乎没有共同朋友。县城很小,常在街上遇见,我就约她吃了几次饭;不太好约,但也渐渐熟了。当时我正打算开始追她,不过还有一点犹豫(后来我们处了三年,分手后断了联系)。一只蟋蟀叫起来,声音凄楚。我们离开亭子,向耽园深处走去。
据说耽园底下有一条防空洞,一直通到县一中图书馆的地下室。有人说入口在某个亭子的石桌下,也有说藏在草丛中井盖下的。初中时为了找那个入口,我常来园中溜达,意外发现了耽园里一个神秘的空间,没对任何人说过。那天我兴致勃勃地领着李茵去看。她表现得挺感兴趣,也可能是出于礼貌。在两条园路的岔口,石砌的花坛后有几面错落的景墙,一丛竹子。竹叶映得白墙幽幽的绿。我带她跨上花坛,踩草坪绕到竹丛后边。两面景墙呈八字,其间有一道空隙,恰可过人。我们走进去,草很深,几乎及膝,但草底下有石汀步。这里原来是铺了一条小径的,可能后来做绿化的和当年的景观设计没有衔接好,在入口前砌了一条花坛,又在墙间种了几根竹子,渐生渐密,把入口遮蔽了。也可能是故意的。从两边园路往中间望,隔着景墙,以为中间只是一条狭长的绿化带,其实藏了一个水滴形的空地,初极狭,当中却很空旷。水滴形圆润的一面,是一排绿篱和森森柏树,浓密而高,围成弧形的城墙,隔开视线和脚步。空地正中有个砌筑得很精致的树池,像座孤岛,浮在深草中。树池里种了一株槭树,这时红叶飘坠一地。我已数年没来这里,槭树高了不少,树皮显出苍老。发现这个园中之园后,有一阵子我常来玩,把这里视为秘密基地,给它起了好几个名字。记得最后一个叫匿园,藏匿的意思。但毕竟是片荒地,没什么玩的,渐渐就少来了。我在草丛里找到过一块石头,比猫大不了多少,上面刻着“寸天”两字,涂成湖蓝色,已经很淡。当时我不明白意思,稍大就懂了,是说周围的墙和树很高,其间只能望见一块不大的天空。人坐在这里,如同坐在井底一般。耽园里还有一洼小小水池,卵石围成,在亭子边极不显眼,后来我在池边又发现一块石头,背阴处刻着两字“尺水”,也涂了蓝。这才知道是两处相对应的小景致,应该在清代或民国就有了,不惹人注目,重建后意外地保留下来(石头可能是重刻的)。这时那块“寸天”的石头已被荒草落叶深深掩埋,我绕树走了一圈,没有找到。李茵捡了一枚槭树的种子,捏着那对小小翅膀,扔在空中,看它旋转着下坠。匿园里安静极了。柏树是墨绿色的墙,枝叶间有风,蔼蔼地摇漾。上方的一块天是柔和的灰色,阴云平稳地挪移。远处的鸟声很轻,叫得也缓慢,像在现实中叫,而我在梦中听见。我们在树池边坐下,低声说着话。当时如果有人从外边园路走过,听见人声,会以为是对面另一条路上的行人。这里极其隐蔽,谁也发现不了。
当时说了什么,如今全忘了。记得我在东拉西扯,侃了半天,才发觉她没在听,正低头盯着身下的树池发呆。我有点失落,问她怎么了。她没言语,手指摸着树池的边沿,忽然说,这树池真奇怪。上面怎么镶着玻璃渣?我看了一下,说,唔,这是水刷石啊。
大二时我处过一个土木系的女朋友,陪她上过一门选修课,装饰装修工程,因为用的教材很过时,课上有讲到这门过时的工艺。当时我就想起这树池,听得很有兴味。此后凡是见到有这种工艺的老房子,都会留神看看。所谓水刷石,是在水泥砂浆中拌入砂石,等水泥半凝固时,刷去表面的一层水泥浆,用水流冲洗,这样砂石颗粒就半露出来,呈现一种微妙的粗糙感,又不致脱落。通常是用葵花籽大小的白色方解石碎屑。更讲究的做法,是掺入打成石榴子大小的玻璃碎屑(只微露出表面,不会扎人),碧绿的颗粒,镶在洁白的碎石粒间,有一种很朴素的晶莹。但工艺较麻烦,比纯用碎石粒的少见得多。这种风格只流行于八九十年代,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肌理。但不够新潮,随后被洋气的瓷砖和干挂石全面取代了。又不够古老,没有受保护的资格,如今有这种工艺的建筑也拆得所剩无几。这座树池外沿的面层,就是掺了绿色玻璃屑的那种水刷石,做得很精致,灰白间点缀着细碎绿点,很好看,旧了也很有味道。
李茵蹲在树池前,很认真地听我介绍完水刷石,一边慢慢摸着那面层,又开始出神。我不说话了,偷瞄她的侧脸。她脸上神情迷离。睫毛很浓,低垂时像一层阴影,使她看起来常有一点媚态,但她平时为人是很淡漠的。当时我过分地年轻,倾向于把她的淡漠理解为一种古典气质,一种恬静和疏冷(后来知道在大多数情形下,那淡漠就只是淡漠)。那天她却意外地显露了敏感的一面,和我想象中的形象不太吻合。但这一点不吻合又增添了她的神秘感,在一段时间里,很令我倾心。
她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来过这里,见过这树池,但又不全是这样。她不太会形容,断断续续地说,觉得人特别宁静,暖和,像是有点感动,又非常“心啾”——“心啾”是我们本地话,形容那种无端的愁绪,类似于思乡怀人、怅然若失之类。日常琐碎的烦恼,则由另外的词负责。也可以写作心纠或心揪,但力度太大了,我同意译成啾,像有一只鸟在心里啾啾地叫,低声又执拗。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真的好奇怪,她说。我注意到她声调变了,眼角也有点湿,就站起来,说,要不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去趟洗手间,过会再回来。她低了头,点了点,我就从原路出去了。
在柏树下的小径走了一会,我想起苏轼有一回去一座从未去过的寺庙,他说一切好像似曾相识,并说出了还没踏上的石阶共有几级。不过当时他心中是何感受,是否想哭,没有记载。我想每个人都有些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那就不必言说,存放在语言之外的空间就好,也无需被理解。一株柏树,姿态飘逸,枝叶远看如一蓬青烟;另一株像扭曲的、凝固的火舌。木芙蓉开得好,嫣然娴静,我停下来看了一会。走到假山边,老太太已经不见了,我在太空漫步机上走了一会。说是去洗手间,洗手间在园子另一头,来回要半天,我也不能太快回去。耽园里静得就像个古寺,连钟磬声也没有。空气凉凉的,风吹着枯枝,枯枝映在天上如同裂纹,天色暗下来。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年纪。暗自回味了一下那个数字,用眼睛把它一笔一划描在云天上。二十三。我又在边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没写完,就下起雨来,慢而笃定,一滴是一滴。很快就下大了。
我回到那景墙边时,李茵正好走出来。我见她眼睛红红的,也不好问,就装作没瞧见,和她到廊下躲雨。雨一时停不了,我们不说话,沿着长廊慢慢走到尽头,有一家小卖部,一个老人倚门而坐,门里黑得像个山洞。我买了两盒菊花茶,擦擦上面的灰,两个人静静地喝着,看着雨中的耽园。雨落在石板上有极动人的清响。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去。
过了几天,她竟然主动约我,说想再去耽园走走。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径直到了匿园里,又坐在那树池边。一番秋雨后,枝头红叶湿漉漉的,稀疏了不少。她试图解释上次的失态,说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那今天呢?我问。还是有那种感觉,她说。闲聊了几句,她又开始自顾自出神。我捡起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一声不响陪她坐着。这样的经历不知不觉有了好多次。有时她会约我,有时她自己去,带一本书,考研的材料或小说,在树下独坐到天黑。约我去的时候,我就只陪她闲坐,不出声地玩玩手机,想想心事,偷瞄她一眼。她时常放下书,什么都不做,眯着眼,睫毛微抖,好半天一动不动,像在进行光合作用。有一回我不知怎么了,脑中一阵空白,趁她发呆,大着胆子握了她的手。她半天才回过神来,脸红了,但没有说什么。手冰凉得如同瓷器。我似乎从她的神情里获得了某种许可,便俯过身去吻她。她颤抖了一下,生硬地接受了。在一起后,我们依然常到匿园去。
陪她闲坐的时间,加起来应该很长了,没准有整整一天。有时我也陷入自己营造的玄想中。那几年我爱看庄子,半懂不懂地读叔本华,看了一堆志怪笔记,有点神秘主义倾向(现在也没脱离)。起初我很好奇一个人为何会对一座树池如此着迷,试着去理解她奇异的反应,不得其解。后来我想起一个重复多次的梦。我总是梦见自己行走在灰色的屋顶上,是老旧的平顶楼,连绵成片。我像饰演教父的德尼罗一样,从一栋楼跨向另一栋,一边小心地俯视街道上的人潮。与电影中的狂欢不同的是,我知道那些汹涌的人群正在追捕我,却找不到我的踪迹,在下面来去奔走。我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暗暗的得意,眺望着他们,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屋顶上游荡……我不知道梦中的屋顶究竟位于现实世界的何处,也许就在某条我曾经走过的街道上方,但我没有察觉。那反复出现、无穷无尽的屋顶之于我,也许就像那树池之于李茵,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但挥之不去的谜团,轻烟一样,弥漫在生活的背面。区别是她遇见它了而我没有。如果在现实中,让我猝然重临那屋顶,是否也会感到相似的颤栗和神秘的安宁?
有一天我也带了书来看,信手翻到一则笔记,忽然如有所悟:汉朝时蜀郡有口怪井,井中常年冒火,在国运兴盛的时期,火势很旺;汉室衰微后火渐渐小了。后来有人投了一支蜡烛进去,大概是想引火,那火却灭了——那年蜀汉灭亡。我猜想,万事万物间也许有隐秘的牵连。当汉武帝在上林苑中驰骋射猎时,他并不知道帝国的命运正反映在千里外一团颤动的火焰中。也许每个人无可名状的命运都和现实中某样具体的事物相牵连,但你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物。人类试图通过龟壳、蓍草、茶叶渣的形状、花瓣的数目和星体的运行来推测命运,都是对这种牵连关系的简陋模拟。也许冥冥中牵连着李茵的就是那座孤岛般的树池。像那两块“尺水”、“寸天”的石头,物质上毫无干系,各自安卧一隅,却通过文字的引力紧密地连接。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我的命运和深山中某棵树的长势有关;也许和海面上一刹那的波澜有关;也许我一生的顺遂和坎坷早就预先呈现在云海下某块石头的纹路上;而我和李茵的恋情会不会有美满的结局,也许取决于银河系内星星的总量是奇数还是偶数,或取决于两百年前的今天耽园里有没有下雨……我回过神来,见身旁的李茵已睡着了,她蜷着身子侧躺在树池上,头枕着书,手心还贴着水刷石的边沿,像轻抚马的背脊。我脱了件外套给她盖上。园子里有风,日光树影在她脸颊上游移,像一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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