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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茵的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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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时,李茵从她表舅家搬出来,自己在外头租了一个小房间。在七楼,没电梯,只有必要的家具,但她很开心的样子,忙忙地布置了几天。搬过来的几个纸箱,有一个放杂物的,她一直没拆,好像都是她母亲的东西。她家里的事我已陆续听她说过一些。李茵原名叫李迎男,成年后她自己去改了名字。迎男和招娣,有同一个酸楚的含义。前些年她母亲在邻县有了新家庭,给她生了个弟弟。她只去住过几次。母女俩性子都别扭,处得不太好。她曾对我说过,其实她知道她妈妈不爱她。我当然只能劝她别乱想。而她父亲离婚后杳无音讯了多年,听说陆续做过钢材、香菇、木材生意,很发达过一阵子。她考上大学那年他出现过一次,给她付了学费。她几乎不和他说话。那天晚上她打电话急急地喊我过去,说收拾箱子时找到一个东西。我穿上衣服,抓了电动车的钥匙便出门了。

到了一看,是一个照相馆的信封,里边有一叠照片(李茵说过她总羡慕别人家里有相册,而她小时候的照片差不多都丢光了)。其中几张是她母亲的证件照,一张是小时候的她,独自站在一处草坪上,穿着胖胖的淡紫色棉衣,手里拿着吹泡泡的塑料签子。我还没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拿到灯下凑近了看。她指着照片的边缘说,你看,草地边上,有一小片反光,看见了没?我点点头。你说这像不像是水面?我说,像是吧,怎么了?她神秘兮兮地说,可能是在一个湖边。

她记得大约四五岁时,有一天她爸妈带她去一个湖边野炊。湖边长着一大片美人蕉,开着鹅黄的花,还有一座白色的小拱桥。她爸爸那时有一台女士摩托车,就是现在电动车的款式,前面可以站一个小孩。她妈妈坐在后座。他们一家三口坐着摩托车,背着炊具,突突突开到那里时,大约是傍晚。铁锅盛了水,架在几块石头上。她爸爸去附近林子里拖来杉柴,生了火。锅里煮的是快熟面,鲜虾鱼板面,还放了好多个鱼丸。她还记得鱼丸是甲天下牌的。还有蟹肉棒,在面汤中载沉载浮。锅里映着明亮的天,天上亮着橘红色的晚霞。那是九十年代的霞光。她爸爸当时还没开始做生意,没什么钱,穿着花花的衬衫,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总是对什么事都很有把握的样子。她妈妈带着崇拜的或宽容的微笑听着,一边往锅里放着佐料。夕阳在湖面上闪烁不定。但也可能没有夕阳。吃完饭,她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她,开过那座小拱桥,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觉得那样一起一伏非常好玩,又笑又叫,快活极了,停不下来。爸爸就开着摩托,带她一遍又一遍地过拱桥。玩够了,她趴在桥栏杆边,吹了好久的肥皂泡,把一整瓶都吹光了,看着那些泡沫飘飘转转跌向远处的波光。爸妈就站在她身后轻声聊天,摸弄着她的头发。天慢慢黑了,但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这次野炊她后来在作文中写了好多次,记一次难忘的回忆,因为可写的并不多。很可能经过了加工,带着岁月的柔光,细节上有些出入。也可能根本没发生过,是她做过的梦,或是看了某部电视剧后把情节记混了。她有一次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她母亲,她母亲一点都不记得有过这回事。父亲已多年不联系,不可能为这种小事专门去问他。因此完全无法证实那个傍晚和那个湖是否真的存在。而这张照片给了她一点模糊的希望。

那晚我在她那过夜。半夜睡不着,我想了一会那个湖,觉得有点心啾。一段记忆,共同经历过的人早都随手抛下,她却当珍宝一样收藏至今。我此前此后,都极少见到她在描述那个傍晚时的柔软神情。第二天起来,她在梳头,我拿出那照片看了一会,说,要不我们去找找看吧?她停下动作,转过头看我,找什么。找那个湖啊,我指着照片说,你看这草坪,是马尼拉草,还能隐约看出一格一格的痕迹,这是人工的,不是野地,我想很可能就在县城里某个地方;那时候有人工草坪的地方不多,多半是公家单位建的。她愣了一会,点头说,对啊,我们是坐摩托车去的,应该不会太远。那张照片被她夹在一本精装书里,一直放在床头柜上。

那年寒假,我们都在找那个神秘的湖。属于她一个人的,闪亮在九十年代的,不知是否存在过的湖。在一个山区小县附近找一个湖,或较大的水体,想来不是太难的事。我们走遍了小县城的街头巷尾、犄角旮旯,背着干粮和饮料,像小时候去春游那样。李茵的情绪始终很高涨(此后的相处中她再也没有过那种劲头,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对我的各种提议常提不起兴致),但体力不太好,走上一大段就要歇一会,唇色变得很淡(后来我想起那也许是个征兆)。我们就找家小店坐坐,吃点喝点。那时刚有智能手机不久,我看着整幅县城在指下挪移缩放,觉得很新奇。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古旧的小县城有这么多隐秘的角落。我们从东北逐步向西南找去,先城区后郊外,重点找有草坪的地方,即有景观绿化的园地。先是去了一些位置偏僻的机构(不偏僻的都知道,不必去),粮库、冷冻厂、菌种站、宗教局、古树办,我们带着考古的目光打量那些旧楼、大院和树木,像一队残兵,蛰伏在深巷或高坡上,都有兵马俑一样的颜色。后来开车去周边的镇子,村庄,村外的潭子,山间公路边的水库,一处处看过。另一方面,勤向人打听。我首先想到同校的一位体育老师(十余年前他教我体育,如今竟成了我同事),他是我们县冬泳队的带头大哥,游遍了群山间每一片冰冷的水面。附近若有湖,他不可能没去过。他指点了几个地方,我们逐一找去,但都不像。也问过黄包车师傅和的哥,得到几条线索,都一一落空。李茵毕竟要复习,不像我这么闲,我们的探秘之旅逐渐改成一周两次,一次,一月一次,直到放弃。最后她说,其实找不到也挺好的,就当成一个未解之谜吧。我安慰她说,等以后我们有了小孩,也找个湖边去野炊吧。她白了我一眼。最终虽然一无所获,但那个时期我们过得实在是很愉快。

这样又过去了数月。她准备着考试,仍时常去匿园闲坐;我日复一日地备课、上课、看杂书。槭树缀满了新叶,嫩绿又转为深青。这时我们已相处了大半年。如同大多数爱情,我们那一次也有奇妙的开头和平庸的中场(后来是淡然的尾声):最初的甜蜜,最初的争吵,矛盾,矛盾的磨合,新的矛盾,磨合后的融洽和不可磨合之处的逐渐显露。我不再把这段爱情想象得足以牵系到广大的星空,只是冷静地觉察到了它的疆界,尽量缓步向前而已。有一天下午没课,我不想扰她复习,便去同学的单位找他玩。办公室里就两人,除他外还有一个大叔,在电脑前埋头。我们喝了几杯茶,聊天,忽然窗外一阵怪响,扑拉拉飞进来一只黑乎乎的大鸟,尖嘴长爪,像一团漆黑的噩梦,简直刚从希区柯克的片里飞来。我见它要飞近,吓得站起来。同学和那个大叔见我这样,哈哈大笑起来。大叔一抬胳膊,那黑鸟便娴熟地落在他厚实的肩上,抖抖翅膀,冷眼瞅着我。

这位大叔是个奇人。同事们都叫他鸟叔,很会养鸟。那黑鸟是他养了多年的八哥。不是花鸟市场买的,是他自己在春夏间去野外捉的。他有捉鸟的法门,一气捉了许多,仔细挑选过,不中意的放了,只留下这只。自幼经他悉心驯养,因此这只八哥特别的壮大、机灵、俊美(?)。每天他出门上班,也不提笼,八哥就在天上飞着,忽远忽近,跟着他到单位。他开开窗户,鸟就飞进来。他做事时鸟自己在楼下树林里玩,自己找吃的,偶尔在楼上听见它的叫声。他下班,到楼下树林边一招手,等片刻,鸟就飞出来,跟了他走。我听得目瞪口呆,但鸟证就在场,不容不信。小县城似乎比城市更纵容人的怪僻,这类奇人所在多有,倒也不算太稀奇。鸟叔的另一癖好是拍鸟,周末常提了相机,到处晃荡。公园,树林子,湿地边,荒山野水,无远不到。拍了许多年,还自费出了一册影集,印了几十本,到处送人。我多问了几句,他就从抽屉里端出一本给我看。出于礼貌,只得随便翻翻。牛背鹭,鸽群,隼,啄木鸟,红腹锦鸡。构图什么的都还不错。几只灰雁和一对鸳鸯的两张图引起我的注意。照片中大半是水面。我问他这在哪拍的,他凑过来看看,想了一想,说,在岭下水库吧。我哦了一声。那水库我去过,周边都是野地,水线低时,沿岸裸露着红土,没有草皮。过了一会他又说,哦,雁是水库拍的,鸳鸯是池塘里养的。哪里的池塘?我问。他说,在老干局后面,门球场外边,以前有块池塘。有一年不知从哪弄了两只鸳鸯来养,后来没养活,死掉了。活的时候我去拍过。我说,老干局那里前阵子我去过,好像没看到有池塘啊。早没了,他说,后来改成停车场了。两千年初还在的。

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直接问桥,先问湖边,不,池塘边有没有种美人蕉?黄色的。他说这我哪记得。我说,也是。那有没有拱桥?他说,诶,是有一个。一股暖流从我后颈升上来,汗毛都立了。他说他还拍了鸳鸯穿过桥洞的照片,但是角度没拍好,拍的是鸟屁股,就没收进集子里。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找到当时在那里拍的其他照片。胡编了一个理由,说我小时候在那附近住过,有点怀念。他爽快答应了,不过待会下班他要喝喜酒,估计会喝多,明天是周末,他找找,找到了下周一给我。我说好好好,出门就给李茵打了个电话。

老干局后边的门球场,我们之前路过过。那天傍晚赶到,球场里有几个老人提了槌子在玩,门球像是一种按了慢放键的运动,远看有点怪异。向后头走去,果然是个停车场,再往后便是野地。没停几辆车,显得格外空旷。门球场的沙地和停车场的水泥地之间,夹着一截草皮。李茵说,可能真的是这里。我说,你又有奇怪的感觉吗?她说不是,草坪、拱桥和池塘,一个小县里能有几处?八成是这。她那时小,觉得池塘大得像湖,或在记忆中把它放大了许多倍,完全可能。等照片找到了就能确定了。我说,这片是老干局的地,虽然后头就是野地,也没围墙,但能让人生火野炊吗?她说,可能是趁周末或下班没人后,她爸带她们偷偷进来的。像他的做事风格。我在停车场上转了几圈,见到水泥上有一些裂痕,裂痕断续地围成个椭圆,对李茵说,池塘可能真有,应该就在南边这块,后来改建停车场,挖淤泥、填土压实的时候没处理好,地基不实,这块慢慢沉降了,你看,水泥地面有点开裂。她没搭理我,踩着那圈裂纹,在停车场上徘徊了好久。

我们心不在焉地过了一个周末。周一早上,我在课间打电话给鸟叔,一问,他说照片昨晚上找到了,有一沓,已带到单位。我千恩万谢,一下课就去取了照片,也不先看,就上李茵那去。照片装在一个边角略微破损的牛皮纸信封里,摸着挺厚。我们凑在桌边,欢喜又忐忑,像在拆一封密电。她小心地把一叠照片抽出来,一张张铺在桌面上,逐一看去。许多张全是鸳鸯和水面,没有其他。有几张,背景中真的出现了拱桥。在焦点之外,模模糊糊,白色的一弯,如同幻影。有一张是桥身部分映在水中,像揉皱的白纸。最清晰的,是那两只鸳鸯正要游过桥洞的一张,位置恰好。就是那桥了,一模一样。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整天她都神思不属,一会就拿出来看一下。临睡前,她又在看,忽然指着照片某处,叫我的名字。我过去一看,开始没懂,随后也愣住了。水面碧绿。两只鸳鸯款款游向桥洞。身后分开八字形的波纹。我注意到上方灰白色的桥栏。细看之下,并非一味的灰白,而是灰与白相错综,像灰暗的天空洒着密雪。其间还散布着一些细小的,绿莹莹的光点,如同翡翠质的群星。

那晚我们解开了一个小小的,绵延已久的谜团。我的那番玄想破产了。并非宇宙间有什么隐秘的牵连,是人的记忆常把不相干的事物无端地牵扯到一起。甚至当记忆的真伪都无从考证时,记忆所引起的情绪还潜藏在某些细节中(八九十年代独有的粗糙与晶莹)。对同一材质的相同感受,接通了两个遥远的时刻:她童年中最明亮的一个黄昏和多年后匿园里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她捏着照片,凑过来,伏在我肩头。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哭。几年后分手时,我们看起来都是平静的。

她考上研后,去了北方的城市,听说又嫁到另一个北方的城市。我依然留在家乡教中学地理,画着等高线和大陆的轮廓。每天看书,散步,后来也学着养了一只百灵鸟,挺好玩。我不时还会梦到那片连绵的屋顶,有时也望见那个湖。它曾是虚假的事实,后来是神秘的回忆,最后是伤感的慰藉。如今也成了我的回忆。它在梦中是不可抵达的背景,是天边一线橘红色的闪光。几年后,当我间接地听说李茵过世时,她已过世了好些日子。据说是生了场病,我连什么病都无从知道。专门托人去打听,也太古怪,就算了。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仪式性地追溯起一段往事。一些情节闪过我的意识,像雨夜一束灯光里掠过的雨丝,没有着落。我感到一种近乎抽象的哀伤;哀伤没有想象中的持久。我有点惭愧;惭愧也转瞬而逝。

秋天时,我陪父亲去耽园散步。走过那个分岔口时,我忽然说等一下,就撇下父亲,绕过竹丛,钻到景墙后边。时隔多年,我再次踏进了那片荒草地。几只斑鸠从深草中惊飞起来,隐没在浓浓的柏树中。天快黑了。那棵槭树已经不在了。连砍伐的痕迹都没有。水刷石的树池也不见了,像整个沉没进草的深处。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想道:汉朝灭了,井底的火焰就熄了;暗中牵连的一并在暗中消泯。过了许久,我听见外面在喊我,便转身走出去。匿园在我身后徐徐消散。

20181213——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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