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弥撒(1/2)
楔子
万历十四年的春夜,宫中出了件异事。这晚明神宗梦到一只白鹤飞落在景阳宫东北角的槐树下,化作一个跛足老道,绕树行了一圈,盯着地上一处说:“有了!”便伏下身去,以手刨土。神宗在暗中瞧见,喝道:“什么人!”老道闻声,回头一笑,又化作白鹤,拍翅而去。次晨醒来,神宗觉得此梦有异,命近侍去景阳宫那棵槐树下掘土,掘出一个石盒来,盒中盛着一只玉杯,光彩诡丽,杯中如有烟霭流转,不似人间之物。召来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询问,申时行说,相传洪武年间帖木儿曾遣使进贡一杯,名曰照世杯,光明洞彻,圣人照之可知世事,旧藏宫中,后来失落,不知是否此物。神宗爱不释手,某夜于月光下把玩,窥见杯中幻景,骤然领悟了造化的真相。其后数十年,他通过孜孜不倦的懒惰,终于动摇了帝国的根基,让大明走上衰败之路。史书直书:“明实亡于神宗。”病逝前,神宗在幻觉中看到无数异族骑兵从帝国的缺口蜂拥而入,一名曹姓男子的面孔在人潮中闪现。他知道一生的隐秘使命已经完成,便欣慰地死去。
一
全面胜利后,一处位于桃止山内部的秘密监狱被我军发现。工程几乎掏空了山体的大半,入口却十分隐蔽。这座岩石堡垒用于关押焦大同时期未经审判的特殊犯人。几百个洞窟的门被逐一打开时,将近一半的犯人已经死去。4876年11月,一个秋天的午后,我接到指令,从欢庆和平的游行队伍中抽身离去,驾着飞机一路朝东。降落在桃止山前已是日落时分,桃红色的岩壁被残照染成铁锈色。衰草当风,一派荒凉。接管此地的军官领我进入资料室,将所有文件移交给我。晚饭后翻阅囚犯档案时,一本尤其厚的,以“hxh”为标题的档案引起了我的兴趣。犯人的姓名已被抹去。出生年份那一栏写着1980年,如果这不是记录员的失误,那么此人就是地球上现存最长寿的生物了。我想起听过的一则传闻:大约六十年前,有个叫陈玄石的古代植物人在博物馆中突然苏醒。醒来后他写了一部小说,献给当时在任的寰球总统焦大同。焦给予了极高评价,新闻报道,当时民众争相抢购。然而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便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本书只印了一版,大部分强行发放给在校学生,并不受欢迎,如今一本也没残留下来。此后再没有关于陈玄石的任何报道。我查到了那册书的出版时间,和无名囚犯档案上的入狱时间只差了半个月。
在一间昏暗潮湿的石室里,我见到了那个年迈的犯人。他的脸庞大半埋没在污秽不堪的须发下,眼睛也几乎瞎了。我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些久已湮没的史料。他神情恍惚,过了很久才答话,像刚从遥远的别处飘回身体里。说话还算顺畅,不像长年独处的人,也许是惯于自言自语。他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现在只记得两个故事:我的一生和一本小说。前一个乏善可陈,被岁月磨损,已经漫漶不清了;后一个无与伦比,在暗中不停生长,但还未完成……”比起那本不知名的小说,我表示更愿意先听听他的经历。谈话多次因他的身体状况而中断,共进行了七天。以下是根据当时的口述整理成的文字,为保持原貌,并未对其中的谬误、脱漏和时间线的前后错乱进行修正。
1
早饭后,一个举止文雅的年轻人来到床前,亲切地问我今天精神如何,方便的话能否接受询问,他们想了解一些我们那个时代的事情。我说好,便随他走出病房,向长廊尽头那扇门走去。长廊银光闪闪,墙上的装饰很有科技感,像太空舱的内部。没有窗户。我一面走,一面想:我能说什么呢?我会唱一些可能已经失传的流行曲,近距离见过一次陈奕迅,会背两百多只口袋妖怪的名字——也许最后一条最有价值,我想,因为我在博物馆的二十一世纪展厅醒来时,发现旁边的展柜里是一只皮卡丘的手办。没准它已经成了麒麟一样的神物了。此外,对于我那时的国际格局如何动荡,金融体系如何运行,我几乎一无所知。或许我能用唐鲁孙的语气谈谈过去的食物。
一进房间,两个发现让我不禁目瞪口呆:一,这房间的装潢分明是审讯室;二,审讯室的样子几千年来竟没变过样。一面大镜子占据了几乎整面墙,我知道背后有人在看我;墙面用的是隔音材料;铁桌上放着一盏强光灯。他们让我坐下。几张脸隐没在白光中。光线刺眼,我侧过头,看见镜中自己清瘦的脸——我原本是个胖子,他们说我是活活睡瘦的——觉得一切宛如虚幻,像在看别人主演的电影。接下来的事让我始料不及,仿佛一场噩梦。一个人冷不丁地问:
你看过《红楼梦》吗?
啊?看过。
看过几遍?
一两遍吧。
一遍还是两遍?
高中时看过一遍。大二时重新看了一些章节。
他们好像很激动。一个人快步出去,门都没关好,我似乎听见外头一阵压低声音的欢呼。带我来的年轻人郑重其事地说:你能否复述一遍?我以为是要我重复刚才的话;他打断了我,我这才明白:他们要我复述《红楼梦》。我表示这不可能,那是一个千头万绪的故事,何况隔了这么久。他们好像早有准备,几个人过来按住我,把一个机器戴在我头上。一道电流贯穿了我的左右太阳穴,像有无数条金色小蛇在脑子里乱窜。这样可以帮助你记忆,他们说。疼痛让我嘶喊起来。他们喝道:集中注意力,想着《红楼梦》!我似乎看到一些楼台亭榭在云烟中浮动,一群男女穿行在花木间,他们调笑,叹息,咒骂,念一些精致的句子,神经质地抽泣,在大雪中消失……我呓语般吐出了一些词:女娲,道士,贾雨村,石头,温柔富贵乡……直到我晕死过去。
电了我几天后,他们终于确定我无法有条理地复述整本小说,连梗概都说得七零八落,就开始逼另一个问题:《红楼梦》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我说不知道,有中心思想吗?他们不信,说在你们的时代《红楼梦》是中学生必读书目,关于它的研究也不计其数,一定有人提出过。哪怕是猜想也好。那个年轻人和蔼地说,这样和你说吧。《红楼梦》已经失传了,现在只有一些残片散落在民间。它失传的过程不太寻常,因此有些人把它的地位捧得很高,甚至有些非法团体拿它当《圣经》。上头希望借助你的力量,复原《红楼梦》,当然要在尽量保持作品原貌的同时加以修正,去其糟粕,注入新时代的正能量。这项世纪盛举一定能大幅提高总统的支持率。哪国总统?我问。寰球大总统,年轻人说,现在看来这个难度很大。我们只能根据你提供的一些角色名字和情节碎片来撰写新的《红楼梦》了,现在这事由专家组在做,不用你操心。你接下来的任务是回忆《红楼梦》的中心思想。我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他犹豫地看向另一人,那人说,告诉他吧。年轻人便说,有一定证据指出,《红楼梦》中可能隐藏着一套理论、一条公式或一句至理名言,有人认为,如果把它运用到治国理政、经济建设和科技发展中去,也许能发挥出战无不胜的奇效。不管是不是真的,上头现在要求我们把它从你嘴里掏出来,所以,请尽量配合一下。说完又按下了电流器的按钮。
金色小蛇的啃噬让我在痛楚中隐约记起中学时看过的半句话。我断断续续念了出来:揭示了腐朽的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命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听了勃然大怒,像被踩到了尾巴,说我胡说八道,加大了电流。我再次失去知觉。
2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想,美这东西真是打通古今,千秋不易。秋水、白玉、芙蓉、霜雪这些古老的比喻此刻在她身上似乎仍是温热的。她进来的同时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一身铁灰色的军装和她的姿容产生一种不协调的美感,像花枝插在废墟上。她走到我跟前,把手提包放在一边,开始脱衣服。我猜到他们的企图了:《红楼梦》失传了,美人计还没有。千年的沉睡和几天的刑讯后,我的本能似乎已被身体遗忘,这时才仿佛冰河初融。我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一边担心要是她让我在事前先说出《红楼梦》的中心思想,那该如何敷衍,却见她的军装下是一身样式怪异的紧身衣,怎么看也不像情趣装扮,倒像潜水服。她白了我一眼,说,眼睛老实点。我是来救你的。我瞪大了双眼。她蹲下身,看着手腕,那里浮现出一个类似表盘的图像,然后打开提包,拿出一支口红,在地上画了个圈。我疑惑地看着,只见红圈瞬间变成了黑圈,且冒出呛鼻的烟雾。她站起来,一跺脚,一整块圆形的地板应声而落。刺耳的警报声不知从哪里响起。门外传来哐哐哐的脚步声。我小心地探头往下看:下面碧波起伏。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天我在一艘飞船上,这时正飞过一个湖或者海。她抱住我往下跳。我想,如果这是梦的话,加速下落会让我醒来。然而她发丝拂在我脸上的感觉却如此微弱而清晰。正想着,忽然周身一凉。
3
说家产是我一个人败光的并不公正,其中也有祖父和父亲的功绩(愿他们安息)。2008年那场金融危机提前终结了陈家摇摇欲坠的奢靡。为偿还债务,我不得不出售游艇、飞机,乃至于拍卖家族世代居住的庄园。清点宅中藏品时,穿行在那些自幼熟识的琳琅器物间,真有垂泪对宫娥之感。游目四顾,一只白玉匣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搁在黑檀木大座钟和鎏金铜香炉背后的阴影里,那样式是我不曾见过的。拿在手中已觉一阵冰凉,开启时,芳香和寒气一并泻出。里边是一只绿莹莹的小瓶子,鼻烟壶大小,看着倒像风油精。盒中另有一张云纹粉蜡笺,上面几行簪花小楷显是祖父的手笔:“购于1950年秋,据称得自太行山西麓石室中,成分不明,疑是所谓中山酒。历千百年,恐已变质,不可饮用,仅供赏玩。陈樵翁。”瓶盖看来十分严密,但仍有一缕藤本植物略带苦涩的浓香逸出,令人舌底生津。贪图享乐的纨绔性子和破产后的心灰意冷综合在一起,驱使我拧开了瓶盖。瓶中物已凝成果冻状,一吸之下,便消融在口中。一道凉意贯穿了我。随后我恍恍惚惚地看见青苔在地毯上奔流,松萝从吊灯上垂落,几只麋鹿跳过来,在我脚边吃草。忽然地面软软地下陷,墙壁向我扑来。失去意识前,我最后见到的画面是天花板上繁复而对称的纹饰。
4
月亮出来了。银杏枯叶的香气似有若无,闻起来像陈旧的书纸,令人安适。我在这气味中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眼前一片金黄的暗影,其间清辉点点,我迷糊地辨认出那是月光,被上方的银杏树林、林下的落叶筛过两遍之后,疏疏地洒落,细如白露。她的呼吸声就在身旁。我们并肩躺在厚厚的银杏落叶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低声说,可以上去了。于是我们从落叶堆里爬出来,拍打掉身上的枯叶,在朦胧的光影里,她领我向林深处走去。
这个叫袭春寒的女人几小时前把我从水里拖出来,我没想到水流这么猛,饶是会游泳,也呛了几口。我们钻进岸边幽深的杂木林中,一直往山上跑去。她说刚才那条叫急流津的大河下游有十二条支流,她特意选在分叉处跳水,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分兵沿各条河道搜索了。我跟着她绕过密林,爬上一处湿雾缭绕的山头,又在岩涧里徒步走了一个钟头,眼前转出好大一片金灿灿的山岭。附近几座山都长满合抱粗的大银杏树,落叶浅处齐膝,深处直没至顶。她似乎对路径很熟,鹿一样灵巧地在林中奔走,我紧跟着她,还是一不小心就陷没下去,手划脚蹬,越陷越深,她只好不时停下,回身把我捞上来。暮光中,忽然从天际传来一阵隐隐的振翅声,她扭身扑向我,我们一齐栽倒,沉没进落叶深处。我刚要挣扎,她在我耳边低声说:别动,别出声。是青鸟。什么鸟?鸟形的无人侦察机。我们一动不动躲到天黑。我想,这样的荒山之夜,和这样一个女子独处,简直是《聊斋》里的情节。这几天经历的事太过荒诞,要是她一会告诉我她是狐狸,我大概也不会有多惊讶。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困意席卷了我。银杏叶子淡淡的香气,和周身微一动弹时发出的松脆声响,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正睡在一本旧书里,像一张被遗忘的书签,谁也找不着我。所以她叫我起来时,我不太情愿,磨磨蹭蹭。她在上面喊了两遍,我才伸出手来,她把我拽了上去。
又走了半小时,林子渐行渐密,月光已细若银弦,在林间斜斜插落,四下森冷起来。一只鸟咕咕地叫着,忽远忽近。不时有落叶飘坠,影子穿过月光时,微微一闪。我们像在落叶的河流里涉水而前,脚下簌簌地响。眼见这片银杏林盘踞的山岭绵延无际,我忍不住说,没想到现在生态环境这么好了。她淡淡地说,因为二战后人口少了一半。二战?二战不是早结束了吗?我惊道。第二次星球大战,她说,三十年前结束的。不过我们击退了外星殖民者,重建了一切。到了。她突然停下脚步。
前面是林中一片稍显开阔的空地。我们已经到了树林最深处,四周的银杏树干异常高大,仿佛一直延伸到鎏金的天空里去了。只有月光所及处,还有些叶子闪亮着,此外整座森林黑沉沉的,像金漆剥落的殿宇。她走到一株银杏前,敲了几下树干,凑近树干上一个齐人高的小孔,轻声说:“带回来了。没发现追兵。”小洞里传来一个低哑男声,把我吓了一跳:“清梦聊聊,宝鼎茶闲烟尚绿。”袭春寒应道:“斜风故故,幽窗棋罢指犹凉。”我感到脚下一阵轻微的震动,看那片空地时,只见满地堆积的落叶居然慢慢隆起,像一个沙丘,随后叶子向两边滑落,现出一座明黄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来。屋顶缓缓上升,直到一整座寺庙在我们前面赫然升起。银杏叶子不停沿屋顶两侧流泻而下,像落了一阵黄金雨。我抬头看那寺门上的黑漆牌匾,写的却不是某某寺,而是:黄叶村。
寺门开了,一群人影迎了出来。
5
《红楼梦》的消失,几乎从它刚完成的一刻就开始了。八十回后的部分,作者在世时就已遗失,两个叫脂砚斋和畸笏叟的神秘人曾阅读过手稿。在我们那时代,同时流传着《红楼梦》的多个版本,各版本间存在局部的差异,这一现象被称为紊乱。消失似乎是在纸上、电子文档里和人的记忆中同步发生的,暗中进行了几个世纪。这一阶段称为弥散期。几次战乱加速了这一进程。一战后(第一次星球大战),因文句的大量缺失,《红楼梦》已艰深难懂,当局决定补写《红楼梦》,并借此机会删改其中一些消极的观念和病态的伤感,让它成为一本宣扬盛世精神、催人奋进的经典。当时著名的学者和作家组成了专家团队。后世学者认为,这一举动直接促成了《红楼梦》的大破碎事件。重写计划启动的当晚,许多家中藏有《红楼梦》的人声称,深夜时分,书架上传来了一声瓷器开裂般的脆响。第二天,所有《红楼梦》的文本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偏旁和笔画,像千军万马的残骸。
其后的漫长岁月里,曾出现过几次《红楼梦》的小规模复苏,或称回光返照。大破碎之后五十年,一块翡翠原石被剥开,工匠见到翠绿的面层上有八个浅浅的篆文,像远古时就生长在那里一样:“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也有人认为是红学会暗中做的手脚,好宣扬《红楼梦》的神迹。十多年后的一天早上,动物园里一只熊猫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笋,对面前的游客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笋。尽管许多人认为是幻听,这只熊猫还是接受了详细的检查,结果全无异状,此后也只会嗯嗯地叫。差不多同一时期,一名宇航员在冥王星表面的冰层上行走时,见到一处冰面上有一片不规则的白色裂纹,他拍了照。回来后,将照片上的纹理用笔连接起来,很像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当时尚在世的、生于大破碎前的几位高龄老者,声称似乎见过这些句子,也许来自《红楼梦》,但并不确定。这些语句的出现不可预测,不可捉摸,像是从万物的深处冒出来一样。有人相信这是《红楼梦》复兴的前奏,像几丝翠意从森林的灰烬里招摇而出;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宏大乐声消歇后的回响,因为此类事件后来渐渐不再发生。
而那些宛如神谕的话语则被心记、口传、手抄,最后以残片的形式秘密流传于世,曾引起当局的警觉,一度被查抄、焚毁过。不准民间私自讨论、研究、崇拜《红楼梦》的禁红令就是那时颁布的。
6
燕同杯独坐在客厅,拿一只盖碗喝茶,见我来了,便问:“怎么起来了?睡不着?”我说:“刚刚好像地震了。”奔走了大半天,我早就累得不行,一到寺中客房,才沾枕头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觉床板震颤了一阵,随即平息。醒了便睡不着了,索性四处转转。燕同杯说:“不是地震,基地刚启动时会有些震动,现在正常行驶起来就平稳了。”他说这个寺庙其实是地下航母,能在土地中游走潜行,有时浮出地面伪装成荒山野寺,顺便换气,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移动。频繁变换位置是为了安全起见。电我的那伙人一直没有停止对红学会的追捕。燕同杯是红学会的副会长,这人是张混血脸,但气质是中国式的儒雅,有点陈道明的范。其他人袭春寒也都给我介绍过了。会长叫洪一窟,是个独眼老人。秘书长是李茫茫,一个和蔼的胖子。航母由两个和尚驾驶,大家叫他们木机长和灰副驾,法号是本木和本灰。几个理事多是女的,有:张渺渺(李茫茫之妻)、麝星、檀烟、焚花,可能是化名或代号,我一时还没把名字和人全对上号。他们说这些只是基地的常驻人员,其余会员还有很多,平时都潜伏在外,各自有伪装身份。袭春寒告诉我,红学会在三十二世纪后因受到迫害,转为地下组织。类似于明教或天地会,我想。
燕同杯给我倒了杯茶,我尝了尝,味道和我们那时不大一样,略甜。我们聊了一会,聊到我昏睡的事,我说,好像是喝了一种奇怪的药酒。“中山酒,”他点头道,“据说刚酿成的喝一次能醉上三年,你喝的大概是高浓度的陈酿。”他说这几千年里,我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类似于冬眠。我先是在某家医疗机构里躺着,他们定期给我注射营养液,对我做研究,希望复原中山酒的配方,但都失败了。几十年后机构破产,我被非法卖给一个收藏家,最后收归国家博物馆所有,陈列在特殊展厅,享受了国宝级的准古尸待遇。我拍桌说难怪,我说怎么我醒来时嘴里含着块玉,穿着一身金缕玉衣,原来把我当死人了。他说,因为此前你被认定为无苏醒可能,尽管焦大同妄想让《红楼梦》为他所用,怎么也没想到躺在他眼皮底下的二十一世纪睡尸身上去。我说这个名头还挺别致。焦大同是谁?寰球大总统?他点点头说,你的突然苏醒给了他很大希望,听说他把你视为祥瑞。我说起他们想编造新版《红楼梦》的事,把燕同杯气得够呛。
忽然我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他:“《红楼梦》到底有什么中心思想?”燕同杯没答,向我身后一笑,只听后边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红楼梦》没有中心思想,因为它就是一切的中心;也无法从中提取出意义,因为它本身就是宇宙的意义。”一个人拄着手杖从阴影里走出来,白发独眼,是洪一窟。
7
在我们的时代,人们普遍认同宇宙是漫无目的的时间和空间的总和,并对此安之若素;红学会的人不这么认为。亚里士多德相信宇宙的运行中存在一个“隐德来希”,是一切事物追求的终极目的,也是最原始的动力;拉普拉斯认为宇宙大爆炸时产生了第一批时间变量,第一批变量决定了第二批,第二批决定了第三批……因此宇宙间的一切在大爆炸的一刹那就已经确定了。红学会将二者的理论与对《红楼梦》的崇拜融合起来,形成了他们的教义:他们相信宇宙的意义就是《红楼梦》。教义宣称,冥冥中有一条引线,由所有人的命运共同编织而成,它从天地开辟前的混沌中发端,隐秘地盘绕在万事万物之间,千秋万载地延伸。创世之初它就被点燃,火星不断向前推进,穿过历朝历代,一直烧到《红楼梦》完成的那一刻(他们称之为红点),然后,轰隆,宇宙达到最辉煌灿烂的。此后就是漫长的下坡、缓慢的衰亡:《红楼梦》一完成便开始流逝,到它彻底消失时,宇宙亦将随之泯灭。
红学会认为,在红点之前,所有事件都是为《红楼梦》所作的准备;红点之后,一切现象都是《红楼梦》的余波。也就是说,赤壁之战里,每一簇火焰都为《红楼梦》而燃;成吉思汗身后的每一柄弯刀都为《红楼梦》而高举;宋朝某个春天的黄昏,有女子无端下泪,她哭的是《红楼梦》;从没有人死于战争、饥荒、洪水或心灰意冷,所有人都死于《红楼梦》。在《红楼梦》产生前,战争可以分类为奴隶主阶级对封建阶级、封建阶级对资产阶级、人多对人少、北方对南方、张三对李四,但其实只有一种战争:有利于《红楼梦》产生的势力对不利于《红楼梦》产生的势力。概无例外,前者总是胜利,一连串的胜利通往了《红楼梦》。同样的,红点之后的所有事件都是《红楼梦》的延伸和应验:五四运动、摇滚乐兴起、互联网诞生、一战乃至于一万战、银河系统一、宇宙坍塌、此刻微不足道的一场对话、茶杯中的涟漪,都是由《红楼梦》中的某一行文字所引发,或者是某一段情节的重现。红学会中的玄想派认为,《红楼梦》是一种气一样的物质,它游荡在世间,汇聚成文字,然后又逐渐分解,融入万物……
《红楼梦》的结构是空、色、空。大荒山无稽崖是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是空,大观园内的种种则是色相的集合。毫无疑问,宇宙是以《红楼梦》为模型而建造的,有着同样对称的格局:宇宙的和终点都是一无所有;中间则是《红楼梦》,一切色相的顶峰。对称的结构意味着《红楼梦》的消失是必然的。“白茫茫大地”不仅预言了繁华的散尽,也暗喻文字的消失。《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因为盛宴必散,他说。
我盯着洪一窟仅有的那只眼睛,颤抖着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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