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酒师(1/2)
陈春醪在烧柴时打了个盹。碧粳米在锅里煮着,水已成浅绿,咕嘟咕嘟。童子用一条带叶的竹枝轻轻搅动,让水和米染上竹叶的清香。昨天夜里,陈春醪做了个漫长的梦,醒来后就忘了梦的内容,但梦的气味仍在,缭绕在屏风和枕席之间。他一整天都神思不属,这会打了个盹,这片刻的睡眠接通了昨夜的梦境,像小水池接通遥远的湖泊。他想起梦中自己是个童子,跟随师父去黄河的源头取水。可他明明就没有师父啊,真是奇怪。河道两岸土色如丹砂,空中有白鹤飞鸣。师父白须飘飘,凝视着水面。后面就记不清了。
陈白堕,字春醪,青州齐郡人。世称春醪先生、大白堂主人、壶中君。二十岁开始酿酒,无师自通,当世莫及,人都说他得自天授。三十岁不到,就研制出名酒“昆仑绛”,名动帝京。酿酒的水就取自黄河源头。他乘舟溯流而上,手持一瓢,袍袖当风,眼睛紧盯着水流,不时用瓢抄起一点水,倒进桶中。他能分辨出水中最精华的部分,捕捉最优美的波纹。一日不过收集小半桶。取水就花了九个月。这水积贮久了,就呈赤红色,运回来酿酒,芳味无双。这秘法没人教给他,他自己也不知得自何处,仿佛天生就知道。本朝诗宗李若虚,喝了昆仑绛后,颓然道:“我的诗只能流传于口舌上,最多抵达胸臆之间,春醪先生却能以水米为辞句,以曲蘖为韵脚,所酿的诗能透人脏腑,随血脉流遍周身,真是天下绝艺。”
陈春醪说:“先生过誉了。这酒滋味虽佳,却算不上真正的好酒。”李若虚问:“怎样才算是好酒?”陈春醪沉吟半晌,答不上来。他也没喝过比昆仑绛更好的酒,但他确切地知道,曾经有更好的酒存在。
童子犹豫半天,扯了扯春醪先生的衣袖。陈春醪从瞌睡中醒来,一看炉灶,还好没误了火候。空气中满是碧粳米特有的香气。这种米煮熟了是碧绿色的,价昂量少,极难收罗。便是豪门巨贾,不识门路也买不着。只有他的大白堂能用碧粳米来酿酒。米熟了,在晾堂里摊铺开来,待凉透了才能用。米香中有竹叶气味。这种味道在成酒后极淡极淡,寻常人饮用时只觉得有点清爽之气,当世只有几位酒中方家,才能从杯中尝出露水的记忆和风的形状。
秘制的麦曲饼研磨成粉后,已在玉泉山寒松涧担回来的水中浸泡了三天。再取出沥干,放进瓮中,倾入北辰岭百年以上的积雪煮成的清水。这只大瓮出自建窑名匠之手,制成后七载,从未盛放过他物,再填满松毛,静置三年,以去烟火气。这日午后水面开始冒出极细的气泡。陈春醪沐浴更衣后,开始投米。凉透的碧粳米,香软之极,用手抓起一把,温柔地洒入瓮中,一次只一把,投了三斗,花了一下午。静置一夜后,第二天继续投米,五斗。夜里瓮中发出奇异的声响,像有人在山谷中吹埙。隔了三天,第三次投米,投一石。这时往瓮中瞧瞧,里边像凝碧的深潭,水中有细小的荧光幽幽旋动。最后一次投米之后,处置完毕,用荷叶盖住瓮口,糊上黄泥。荷叶一定要用当天采的,黄泥淘过九遍,极细腻。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时间。这是陈春醪最不喜欢的部分。他常常懊悔自己不当个画工或木匠,整个作品从头至尾,都是自己一笔一刀弄出来的,不假外物。酿酒师和窑工相似,最后一步要么交给时间,要么交给火焰,无法亲自掌控,真是令人焦躁。
封口之后,一般人要焚香祝祷。其辞曰:东方青帝威神,南方赤帝威神,西方白帝威神,北方黑帝威神,中央黄帝威神,某年某月某日某辰,敬启五方之神:主人某某,谨造某酒若干。饮利君子,既醉既逞;惠彼小人,亦恭亦静。酒脯之荐,以相祈请,愿垂神力,使虫蚁绝踪,风日相宜……
陈春醪从不做这些。他认为酿好酿坏是自己的事,不喜欢别人(包括神灵)插手。
整个酿酒期间,瓮都在鸣叫。起初瓮声瓮气,像埙;后来清亮如笛声,有时淅沥如急雨;夜里像某种动物的哀啸。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听得见,凄婉之极,妇女听了常忍不住哭起来。三个月后,声音才渐渐平息。这说明酒曲的“势”尽了,酒已熟。
开瓮那天,李若虚来了,陈春醪请他第一个品尝。酒名老春,酒色青碧透亮,滤过一遍,仍是极稠,盛在杯中如柔嫩的碧玉,微微颤动。众人围观下,李若虚小心地捧起,喝下。闭眼沉默许久后,他说,好像有月光在经脉中流淌,春风吹进了骨髓。他说自己平生游宦海内,所历风霜苦楚无数,此时仿佛都被洗涤一空。酒是试酿,只有几坛,当下被嘉宾分酌殆尽。陈春醪自己留了一坛。宾客中有一位是海外万忧国来的客商。万忧国人生性多忧虑,容貌特异,矮若侏儒,无论老幼,全身皮肤都是皱巴巴的。这位商人喝了老春酒,顿时大哭起来,众人不明所以,看他哭了大半日,像拧干了水一样,身体渐渐舒展开,皮肤平整起来,人也伸展成常人高矮,成了一个体面的富家翁模样。问他感受如何,他想了一会说,明明让人发愁的事全都还在,却觉得没什么好愁的了。心上像脏桌子被抹布抹了一遍似的,干干爽爽。他生平第一次哼起歌来,蹦跳着扬长而去。
众人纷纷向陈春醪祝贺杰作的诞生。陈心中却想,这还不是最好的酒。应该还有更好的。
苦思月余之后,他开始着手研制新酒。老春酒的成功大半在于材料器具的珍贵精良,其中包含了很多偶然。这一回他决心要造一种不爽毫厘的酒。他在竹筒内部刻上很多道细细的标记,用来量取水量。他花半年亲自制作了一种刻漏,用以计时,比大内名工所制的还要精准。每一根木柴的形状都经过挑选,每一簇火苗的颜色都关乎成败。所用不过是寻常的水、米、麦,但配制的比例臻于完美,每个步骤的时间拿捏得妙到巅毫。酒浆流过极长的芦苇秆,滴落进坛中,半个时辰只得六滴。经过他精心设计和无数次演算,九千九百九十九滴之后,不再有酒流出,坛子恰好齐口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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