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记(1/2)
驶回郊区的大巴上,我开始觉得情形不太对劲。时值初秋,满山草木松脆,凉风中有稻香浮动。田野金灿灿的,耀人眼目。水稻并非一种植物,而是从泥土中生长出的光。天蓝得像一个秘密。大地起伏,山丘凝碧。这时我望见一些奇异的暗影,正温柔地拂过稻田,缓缓向远处绿野推移。这景象似在梦中见过一般,又像前生残留下的记忆。一种古老的感觉升起来,心头很是舒畅。后座的孩子问:“爷爷,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在修剪站工作五年了。这次借下山采买物资,去县城拜访了一位老先生。从他家出来时,我满脑子尽是那副漫长的对联和凤凰的鸣叫。在宾馆过了一夜,我动身回去。这座县城是灰色的,周围是暗绿的群山。一道深灰从暗绿中盘旋而出,那是公路。路经几个村落,村落是土黄色和黑色的堆叠。一晃而过。然后是绵绵不绝的暗绿,间杂着几簇枯黄和赤红。一小点白色,缀在山腰上,那就是我的修剪站。云彩管理局下属有很多个修剪站,遍布在城市的四方。
我的日常工作是修剪云彩,维护机器,打印广告,保证修剪站的正常运行。这是个很闲的岗位,工作完成后全部时间归个人所有。站里以前有个门卫,是个哑巴,我来了没多久就死了。后来翻检遗物,才知道他曾是个连环杀手,定期下山作案一次。除了我和门外石阶上的青苔,站里没有活物。站外倒有许多,这里临近森林保护区,夜里可以免费收听各种鸟兽的吟唱。
云彩管理局是个历史悠久的机构。很多年前,当时的元首要来本地视察,全市如临大敌,把街道扫荡得纤尘不染,建筑外墙全部翻修。长得歪歪扭扭的树都拔了,重新种上笔管条直的,树冠修成标准的圆球状。流浪狗一律击毙,拖走。为防止产生异味,街上所有垃圾桶不准往里丢垃圾。元首来了。是日天朗气清,上午九点钟,街上人车皆无,草木肃立,重重大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元首背着手逛了一圈,很是满意,对身后官员们说:“你们这个市容管理得很好嘛!街道干净,绿化也不错。就是今天天上这个云,怎么破破烂烂的。你们看像不像一块抹布?”官员们猛抬头看,只见一碧如洗的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一抹云,造型凌乱,甚不雅驯,正懒洋洋地拂过日头。官员们的脸由明转暗,汗出如浆。其实元首心情挺好,不过顺口开个玩笑,想展示一下风趣。元首一风趣,从此天底下的云彩全遭了殃。视察结束,云彩管理局随即成立,负责管理城市上空所有过境浮云。《城市云彩管理条例》规定:“所有云都应依法修剪成规定尺寸的椭圆形,边缘为均匀的波浪形花边,否则即属于违法云,我局将依法对其进行消灭。”
从那时起,所有的云都成了卡通画里的样子,胖乎乎的,看起来很温顺。语文课上,“流云”、“落霞”这类陈旧的词语已经很难解释了。我所在的云彩修剪站,位于云帽山森林保护区的边缘,是一座顶端圆润、形似灯塔的白色建筑。我住在塔顶,库房在塔底,塔中部两侧各有一闸门。其实这是一台巨大的机器。附近的山谷产云,夜里会氤氲起满满一谷的云气,浓白如牛奶,清晨时渐渐飘出,有时一团一坨,有时一丝一缕,都是些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违法云。飘出来的云都被吸进闸门里,等从另一侧闸门释放出来,就成了标准的椭圆形合法云,边缘带波浪形花边,像一块一块可爱的饼干,徐徐飘向城市的上空。
后来市场经济兴起,政策渐渐宽松,云彩局也接一些业务,包括在云上打印广告。在云彩中央挖出一排镂空的字,云飘在蓝天上,字就是蓝色的,很显眼。云广告的缺点是随处乱飘,无法定向投放,且持续时间不长,一天半天就散了。所以广告费不贵,接不了什么大广告。诸如“招租135xxx”,“不孕不育,就来xx医院”之类的比较常见。也接私人业务,每逢情人节,天上就飘满了印着“王丽红我爱你”、“李秀珍嫁给我吧”的云彩,颇为壮观。广告信息由局里发给我,我再输入后台,修剪出来的云就带上字样。有时一阵大风刮过,云破了,字歪了,或两朵云撞在一块,揉成了“王丽红我爱李秀珍嫁给我吧”,这时我就紧急出动,开着所里配的老式双翼机,嗡嗡嗡飞到天上,往云里投一个化雨弹,这些乱七八糟的违法云就“蓬”的一声消散无踪,重现朗朗晴空。底下则落了一阵骤雨。
山居生活我倒不觉得枯寂。捧一杯水,什么都不做,尽日对着门前黄叶飘落,我觉得很安适。黎明时,躺在床上,能听见青苔滋长的声音,像黑暗中的潮水。寒夜里我喝一点温热的黄酒,用收音机听评书。我的老师去世前,将几千册藏书留给了我,我分几次运进山来,按封皮颜色的深浅码好。有时随意抽出一本看看,有时只是摸摸起伏的书脊。我决定选一门学问作为毕生的事业,但还没有想好。我端着那本《海洋古生物学》坐在窗前时正当黄昏,林中烟萝小径上鸟声稠密。狐狸背着包袱从山上下来。
这只狐狸我认识,常化了人形到县城里玩,每有大片上映必去看。我比它落伍多了,新任元首上台的消息还是它告诉我的。经过修剪站时,它抬头对我说:“又在看书。上次叫你打牌你不来。”
我说:“你这是干吗去?出远门?”
它说:“听说最近《阿凡达》上映了,我进县里看看去。一起吗?”我说什么达?它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走了。我继续看书。
《海洋古生物学》我看了半年。在深山里研究海中久已灭绝的巨大生物,有一种甜美的荒诞感。我并非想成为学者,只想找一处深渊供我沉溺。一些知识在脑海中沉积成珊瑚,一些则如遮天蔽日的鱼群,疏密不定,轰然而散。半年后,当一只沧龙时常横亘在我梦中,我停止了学习。我意识到再往下研究,就永远出不来了,深蓝色的魔咒会席卷我的余生,于是驻足不前。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开始研究建文帝的去向。我在清初一本笔记中发现了一首七言古体长诗,作者暗示其中隐藏着朱允炆埋骨处的线索。因语多涉及道家术语,我转而研究起《云笈七签》,又花去几个月。一天夜里我从红彤彤的梦中醒来,惊觉再看下去,我的后半生将笼罩在公元一四〇二年那场大火的光焰里,永不得脱。于是我结束了钻研,第二天修剪完云彩,我开始翻阅永动机的历史。
三个月过去,详细分析过两百例失败的方案后,我发现自己也动了制造永动机的念头,再次警醒自己,停止了阅读,将笔记本上的草图投进炉火。于是那座银光闪闪的、蔑视宇宙定律的宏伟机器,还未存在就已灰飞烟灭。
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处,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我知道随便选一个洞口进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钟乳和璀璨的结晶,每一条通道都无穷无尽,引人着魔。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去选择。总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头了,又毕恭毕敬地退出来。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处耽搁了许多时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向我吹来的阴风。
这天我把修剪机器调到自动模式,确定了定型液(喷洒后能让云的形状维持久一些)水量充足,关上灯,锁好门。踩着落叶下了山,沿着荒草丛生的小路走了大半天,到最近的站点搭车进县城去。我的老师生前有一位老友,多年未见了,我突然决定去拜访他。灰色的大巴停下,我混进灰色的人流,在灰色的路牌指引下来到那栋筒子楼灰色的院墙前。黄昏先我一步而至,栖身在院中大榕树的枝叶间,像许多细碎的橘红色星星。蝙蝠在余光中低低飞舞。我上了楼。
楼梯间还是那样破旧。灯泡上蒙了灰尘和蛛丝,墙皮剥落成神秘的图案。一些冰凉的音符,玉石质地,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跳落下来。是巴赫的赋格。我知道这是一个老太太在弹奏,欣喜她还活着。许多年前我来过这栋楼,我的老师曾在这里居住。那时我还很年轻,很早之前就听人说过,这楼里住的都是些着了“魔障”的人。当时觉得他们挺可怜,现在则艳羡不已。楼中住户原来都是些教授学者,后来放弃了世俗的荣誉和温暖,在世界的某个点上钻了牛角尖,无暇他顾,从而抛掷了一生。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群魔怔了的老头老太。有的毕生研究开膛手杰克的身份;有的一心要证明四色猜想;有的试图复原已失传的乐器;有的在研制柴窑配方;那位老太太本是宗教学家,在十八世纪某修道院的账本中发现了一张古旧的便笺,上面暗示巴赫的乐谱里隐藏着一道神谕。于是她着了迷,钻研多年,成了杰出的密码学家和演奏家。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原先的单位安排她在这里度过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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