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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弥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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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珍重地向我展示了《红楼梦》的残片。其中多半是手抄的零散语句,最多的一张上有几段对话和一首律诗。还有一张是《红楼梦》的书末页,油印着出版信息和定价,还沾着几点暗褐色的血迹。我双手递还给他们。将残片收藏妥当后,他们对视一眼,由洪一窟开口,向我提出了那个请求。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声调却透着一股豪情:请我复原《红楼梦》。这我早该想到,他们营救我出来,又费了一番口舌,不可能只是想发展一个会员。

我一摊手,说没办法,我记不得了。他们却说有法子,有样东西能帮我记起来。“放心,我们不会电你的。”见我神色紧张,洪一窟一笑说。

燕同杯告诉我,他们收到消息,这件宝贝在一个收藏家手中,在袭春寒营救我的同时,已经派人携重金去买了。这会早该回来了。怕的是风声走漏,焦大同的鹰犬也盯上了那宝贝。刚才洪一窟忘情地向我宣讲红学教义时,我就注意到燕同杯眉头微蹙,多次望向墙上的通话器。难怪他深夜不睡,原来在等人。

我寻思了一会,问洪一窟,你们刚才说,《红楼梦》是必然要消失的。按你们那个宇宙对称的说法,在《红楼梦》产生前,任何不利于《红楼梦》产生的行为都会失败;那么在《红楼梦》开始消失之后,任何不利于《红楼梦》消失的行为也都会失败吧?那我们还复原它干吗?洪一窟放下茶杯,说:你很聪明。关于《红楼梦》,人类的使命包括了等待、扼杀、阅读、漠视、领会、误解、崇拜、毁禁《红楼梦》,直到它彻底消失。违背命运的行为本身也包含在命运当中。我们只想阅读它,哪怕只复原一行,读一行有一行的喜悦。他又说,《红楼梦》虽是宇宙的意义,但它本身是个无用之物,红学会从未想过从中谋取什么力量、什么定律,哪怕可以借此推翻焦大同——政权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他们只想品尝这本传说中最精微、磅礴、繁复、寥廓、热闹、苍凉、无限的书。

说实话,对于红学会这一套玄玄的说法,我说不上来信还是不信,但并不讨厌。我很外行(无论科学上还是哲学上)地想,每个人总会有某个瞬间,觉得此生就是为此刻而设的;推之于宇宙,或造物主,大概也该有这么个瞬间,否则岂非太不公平。说宇宙的意义是《红楼梦》也好,《b小调弥撒》也好,或是《快雪时晴帖》、《灌篮高手》、共产主义、冰镇可乐、某个人的微笑或一个亲吻,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也许冰镇可乐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意义,反正我们这个,姑且就同意它的意义是《红楼梦》吧,我想。于是我决定试着帮帮他们。

又喝了一会茶,天大概亮了,红学会的其他成员都聚到客厅里来。袭春寒换了一身翠绿衣裳,俏生生的,站在燕同杯身后。我正想同她说句话,墙上安的通话器响了起来:笃、笃、笃,几长几短。众人都作屏息凝神状。李茫茫念了切口,一个虚弱的女声应了。木机长忙操纵基地升上地面,大伙拥向门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卍儿。带有阿拉伯特征的脸庞异常苍白,衣裙多处被树枝划破了。她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洪一窟后,全身就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燕同杯问,怎么就你一个人?茗云呢?她捂住了脸,双肩颤抖起来。

9

胃里烧灼了两个钟头。我睁开眼时,一切都明朗了。

记事珠,曾为唐朝宰相张说所有,据说但凡事有遗忘,将此珠在手中把玩片刻,就能豁然想起。洪一窟把它递给我,说你在手里揉一揉,就明白了。我接过来,是核桃大小,蓝紫色的一枚珠子。揉了一会,的确脑子清明了不少,我让思路拐进中学时代,飘飘忽忽地想起了高中课桌上的木纹、用过的一枚橡皮的香味、暗恋的女生耳后的痣,直到《红楼梦》的水红色封皮在眼前摇漾,我看见书页上的字,只有几行字是清晰的,其余的像没对好焦一样模糊……燕同杯说光拿在手中,恐怕发挥不了最大效力。那个叫张渺渺的少妇拿出了一张方子。

大殿上佛像、香案、蒲团都齐备,大概是为了伪装寺庙时准备的。大伙围坐在一起,我拿眼睛找吴卍儿,却没有瞧见,可能还在房中休息。她和那个叫茗云的小伙子(她的未婚夫)买到珠子后,回程途中被教化司的子规军追上了。茗云为掩护她逃走,被当场击毙,她负了轻伤。上午,在燕同杯的指导下,张渺渺将记事珠捣成粉末,和一些奇怪的药物混合起来,揉成橙子大小,放进一个金属大圆球里,按下开关,已经过了大半天。现在准备开启了。我问袭春寒,这是在干吗,烘焙?她笑着说,你可以理解成一种高科技的炼丹。的确,除了上面一堆闪光的仪表,那个大圆球的造型挺像炼丹炉的。袭春寒说,这个方子叫“莫失莫忘丹”,能大幅提升记忆力,是红学会的前辈传下来的。正说着,只见一阵带着药香的烟雾腾起,张渺渺在烟雾里鼓捣了一会,捧着一颗鱼丸大小的药丸,笑盈盈地回过身来。

在众人劝说下,我很勉强地吃了下去。是辣的。

效力初显时已是黄昏了。胃中的火渐渐熄灭后,只觉头脑分外净爽,像里里外外用雪淘洗了一遍。我试着回想过往人生中的一些细节,无不朗然在目。我暗自端详了一遍前半生的来龙去脉,像看自己的掌纹一样条缕明晰。我看见在事件与事件之间隐隐闪烁的因果链,如同一条蜿蜒的金线。我明白了家产是如何败光的:一些蛛丝马迹的闪现让我确定是父亲生前的合作伙伴暗中捣鬼。我想起一些已逝的胴体和飘散的约定;每个朋友的电话号码;父母在我婴孩时的对话;童年时在庄园西侧槭树下埋的宝藏(铁盒里装着口袋妖怪的卡牌);某天清晨在飞驰的列车中凝望过的青山的轮廓,站台上一个女子的衣着……忽然边上一个声音提醒我,药力刚生效时最强,不要胡思乱想,注意力集中到《红楼梦》上来。我照做了。很简单,像在智能手机上切换图标。闭上眼收敛心神,没多时,那本水红色的书便沉甸甸地摆在我面前。我伸出无形的手,揭开了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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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红楼梦》是以图像的形式显现的。无论是曾经留神注视过的段落,还是目光漫不经心扫过的页面,都平展在眼前,连书页的折角、划线、污渍,无不纤毫毕现。我忙让人拿纸笔来。用打字输入反而不够直观,我只需把脑子里的图形原样画出来就行,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更像写生。偶有不认识的字,照抄就是。我甚至能从一页正中一行写起,一会让字向上蔓延,一会往下竖着排布。一切是从这一句开始的:“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每写完一页,我一扬手,他们立刻上前接了,拿去复印,人手一份,坐在各自的蒲团上参详起来,不时小声赞叹,口中发出咝咝的吸气声。我背对众人坐在佛像前,在香案上奋笔疾书。连着几天,我从清晨写到天黑,入夜后,他们让我好好休息,怕太劳累影响药效。我却偶然发现,深夜时,那些琐窗全都透着亮,我凑近其中一扇,后面传来喃喃的念诵声。原来他们都在彻夜地研读、背诵我白天里写出的章节。我不禁感到一阵羞愧,他们视若珍宝的文字,我不过是机械地输出,从未能真正地进入;同时渴望像他们一样迷醉地领略这场奇迹。第二天,我开始用笔来阅读,审视每处当年一瞥而过的细节,不禁放慢了书写速度。没多久,我就入迷了。我终于沦陷在《红楼梦》的幻境里,在我初次阅读它的几千年以后。

几周后,我发现寺中人越来越多,每天在大殿上抄写时,身后密匝匝地坐满了人,蒲团都不够用了。夜里许多人在偏殿、游廊、客厅里打地铺,见到我都异常恭敬。袭春寒说,是各地的会员收到消息,聚集而来,想一睹《红楼梦》的原貌。那段日子是轻快甜美的。每天的抄写工作结束后,寺中充满了虔诚而陶醉的气氛,人人手捧一份复印件,欢喜踊跃,仿佛释迦当日传经说法的景象。我放下笔,甩着手腕闲坐时,听着四处一声声低语:“这就是金针暗度法?还是武夷九曲法?”“如此怪话真不知从哪里想来,好像天地间自然生出的一样。”“原来前面一句闲话,在这里接上了,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享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几乎以为《红楼梦》是自己写的一般。大殿里黄幔低垂,灯烛荧煌,不知谁点了香。我感到平和喜乐极了。我想到千载前有个人在油灯旁搁下笔,甩着手腕,凝视着纸上徐徐升起的玲珑台榭、纷纭人物,是如何的顾盼自雄。有一瞬间,我觉得上方双目微合的佛像在注视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那道目光来自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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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在第五十回时来的。

大观园众人围着赏过了宝玉从栊翠庵折来的红梅,开始品评诗作。我刚写满的一页纸,大伙已看完了,大殿上的眼睛尽数巴巴地望着我。这时一阵闷响、动荡和碎裂声自上方传来。

我刹那间想,难道因为我们复原《红楼梦》,破坏了宇宙的对称性,因此招致了末日?屋瓦、泥土纷纷砸落,一群禽类的影子扑将下来。是青鸟。它们从高空直冲而下,击穿了土层和屋顶,每一只的钢爪擒住一人的肩头,一时之间,红学会成员尽数被捕。一只青鸟站在我肩上,张开铁嘴对着我。即便来自二十一世纪我也看明白了,那是枪口。袭春寒告诉过我,全球的天空上逡巡着万千青鸟,它们监控一切,也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在城市上空还作为移动广播,时刻宣传焦大同的丰功伟绩。一只特大号的青鸟平展钢翼,以千钧之势降落在大殿中央,教化司主管、子规军统帅,那个叫薛螭的英武男子从鸟背上跳下来,拍拍铁灰色军装上的尘土。其余士兵从屋顶的大洞纷纷下来,顷刻间站满了一殿。

我还在错愕之际,一个女人崩溃地大哭起来,是吴卍儿。茗云,她朝队伍中一名士兵凄厉地喊着。从哭喊声中我们明白了一切:茗云没死,他被子规军逮捕了。薛螭一定是以他胁迫吴卍儿当内应,让她带着记事珠回来,然后等红学会齐聚,再一网打尽。想必在她身上装了定位器之类。红学会的人都低头沉默,没有一人出声责骂吴卍儿。身着军装的茗云对吴卍儿的呼喊置若罔闻,神情木然。燕同杯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喝问薛螭:“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薛螭笑着说:“非圣书。”茗云立马应道:“屏勿视。”薛螭又说:“圣与贤。”茗云道:“可驯致。”薛螭说:“我答应她不杀她的男人,说到做到,还让他入了子规军。不过他中毒太深,我们帮他清洗了一遍。”又指着我说:“他带走,其他人就地处决。”话一出口,李茫茫肩上的青鸟嘴中便射出一道光焰,他登时化作一堆灰烬,委落在地。红学会众人都闭上眼,开始嗡嗡背诵。我领会了他们的意图:在背诵最喜欢的章节时死去,一切就永远停止在那里。有背大观园题对额的,有背“花解语,玉生香”一回的,有背海棠社吟诗的。燕同杯朗声念道:“‘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也。’”嘭,嘭,嘭。光焰四下乱冒,残灰洒了一地。

洪一窟突然问我:“众人品评过诗作,想必是薛宝琴的最好了?”我说:“是。”“然后众人如何夸奖?”我说:“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他问:“宝琴怎样应?”我说:“没写。写的是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捉弄他来了。’”洪一窟点头说:“是,我正想该怎么应,这样写才妙。口吻逼真,好。”话音未落,光焰一闪,洪一窟已化为乌有。

殿中轰响声不绝,肩头又疼得厉害,被钢爪刺出血来。刚才和洪一窟对答时,我听见袭春寒在不远处轻声念诵,念的什么听不真切,语调中有种古老的安宁。我忍痛扭头向她看去时,翠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念诵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后来多次在这间石牢中响起,随之而至的,是银杏叶子隐约的香气。

踏过满殿馀灰,薛螭向我大步走来,在他身后浮现出千万铁灰色的部队、布满天空的青鸟、焦大同的狞笑,还有一整个正在缓缓崩塌的宇宙。子规军正将查抄出《红楼梦》残片悉数烧毁。薛螭走到我跟前一挥手,我肩上的青鸟便飞落到他手臂上。他拨弄着鸟身,笑着说:“新版《红楼梦》已经写好了,是你主持修复的,现在有一堆宣传活动等你出席呢。”说着呼哨一声,那青鸟便纵过来,张口在我面前喷出一阵青灰色气体。我眼前一花,便失去了知觉。

12

新书发布后,不知为何,焦大同没有继续逼问我《红楼梦》的中心思想,大概他想书里如果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红学会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被一网打尽,因此失去了兴趣。新版《红楼梦》似乎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几个月后他们不再提审我,很快就把我遗忘在石牢中。只有一个聋哑老狱警每天给我送水和食物。很久以后,他大概是死了,一个聋哑的中年狱警接替了他。

被捕后,我被注射了一种迷幻剂,他们让我背诵一段台词,大意是宣称这本《红楼梦》和我当年看过的完全一致,在焦大同的关怀下,复原计划圆满成功云云。我昏昏沉沉地照做了,只记得一片面目模糊的人头攒动、掌声震荡、红色横幅高挂,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切结束后,我被丢进了这座牢里。呕吐、晕眩、在地上趴了几天后,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想起大殿上飞动的灰烬和滚滚浓烟,不禁满心悲痛,放声哭了几场。我试着接下去回忆《红楼梦》的内容,幸好都还在,我凝视着脑中清晰、稳固、漆黑的历历字迹,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他们的叮嘱是对的,莫失莫忘丹的药力生效期间,我每天都想着《红楼梦》,现在药效渐退,其余的记忆已不再触手可及,只有《红楼梦》还好好地存着。

此后的日日夜夜,我都活在《红楼梦》里。我衰弱的身躯被搁在阴湿的石头监狱里,咽着浑浊的水,啃着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食物,裹着一条仿佛中世纪传下来的麻布睡觉,但另一个我像一缕烟游荡在大观园里,我飘飘忽忽,在那些水榭花坞、朱阁绮户、锦衣环佩间穿行,我难以形容这段生涯是如何的华美。将全书默诵了几遍后,我发明了一个玩法,用以消磨岁月:我附体在某个角色身上,随他在情节中流转,他的一生就是我的一世。我不记得已活了多少遍。但这游戏总是在八十回后发生卡顿,其后的情节,我像在水底行走,周身黏滞,文字的质地不对。我觉察到明显的裂缝,这才想起只有前八十回才是原著的常识。犹豫再三,我删除了八十回后的记忆,决定在纯澈的《红楼梦》里,抱残守缺地沉湎下去。

怪异的事情发生在大约十年前。我几乎已经活遍了书中的每个人物,迅速地苍老起来。那天我附在一只蝴蝶上,忽高忽低地在蘅芜苑的藤萝间翻飞,毫无征兆地,我撞见了曹雪芹的鬼魂。那是一点微光,在柳荫下低低地沉浮。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曹雪芹,无需理由,不必询问,就像在夜空里辨认出太阳。我挥动薄翅,追随着他在大观园里游走,他有时隐藏在一瓣落花下,有时绕进假山的孔窍,有时点过冰凉的水面,或者飞落在某个人物的肩头,像在从容地谛视着自己手造的一切。我紧跟着他,一边毫无根据地想,灵魂如果意味着某种残念,那么曹雪芹死后,他的灵魂没理由不附着在所有《红楼梦》之中;《红楼梦》的存在越多,他的灵魂平均在每一份上的量就越稀薄。而此刻外头的《红楼梦》大概都已泯灭殆尽,储存在我身体中的这八十回也许就是宇宙间的全部了,因此曹雪芹的整个灵魂就具象地栖身在我体内。就像世间不再有湖面,我这一小片积水就收容了月亮。幽暗中,我追随着他的灵魂,那一点微光,悠悠荡荡,一直飞到八十回的尽头。奇迹在这时发生。

我看见在八十回的边界处中断的每一条命运,都像藤蔓一样自行生长起来,相互追逐,缠绕,分解,又缠绕,滚滚向前。盛大的文字从那一点微光中汩汩流出,我拼命记忆着,发现无需记忆,我在过往情节中的无数次轮回,让我对每一条支线、每一处接口都熟稔无比,而对文字风格的长久浸淫让我觉得那些言语仿佛出自我的口吻……微光越来越大,直到照彻一切;语句的飘扬像一种圣洁的吟唱,从洪荒时代便已奏响,日日夜夜从未停歇……

这十年的光阴是纯粹的欢喜。推进没有想象中来得迅疾,但我更加满足,因为过程本身是莫大的享受。一年前,我抵达了第一百回。上个月,我体内已经有一百零五回的《红楼梦》了。我知道,《红楼梦》不可能完整地重现(一个宇宙只能有一个红点),哪怕是重现在我脑中,因为我的脑海也是宇宙的一个角落。我隐隐感到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而且必然结束在《红楼梦》结束之前。我担心的是因我的死亡,《红楼梦》会彻底消失,宇宙也随之瓦解。你的到来像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知道你的记录里已经包含了某些《红楼梦》的语句,希望你好好保存;即便它也遗失了,只要你还记得“红楼梦”这个词语,宇宙就不会毁灭,因为标题也是小说的一部分。

和你说完这一切之后,我就要将我一生的记忆全部删除了。《红楼梦》将充满我的整个意识,从而更快地向前推进;我知道我注定看不到《红楼梦》的全貌,但像某个人说过的一样,多看一行有一行的喜悦。他告诉我,盛宴必散,《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那么,死亡不过意味着成为《红楼梦》的一部分罢了。

陈玄石向我说完这一切后,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我们叫来了医生。经过几天的呓语和狂笑后,他在公元4876年11月27日黎明时死去。我不知道在他死前,他脑中的情节生长到了哪一回哪一句。离开桃止山监狱时,我特地望了望晨空,月亮仍完好无损地悬在那里,没有要崩坏的迹象。如他所说,《红楼梦》没有彻底消失,宇宙也安然无恙。但我不敢将此完全归功于我这份记录,以夸大其重要性。陈玄石没料到的是,他死后,随之而去的《红楼梦》仍以其他形式在世间飘荡,时散时聚,无往而不在。证据是其后五年间,分别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一只蝴蝶翅膀的斑纹里和一片朝霞上发现了几行神秘的语句。学者们说法纷纭,但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后记

故事的源头是春节期间的一个梦。梦中有人不停审问我《红楼梦》的梗概和中心思想。醒来后,重读《红楼梦》的期间,几次散步和呆坐之后,情节逐渐完满起来。对亚里士多德目的论和拉普拉斯信条的粗浅理解帮我完善了故事的内核。我并非宿命论的信徒,只是偏爱宿命论的审美价值(一种冷艳),和它的不可证伪性(一切质疑它的行为也包含在命运中)。博尔赫斯对对称的迷恋启发我设想了一个玄学上的而非科学上的宇宙模型。故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两样道具:中山酒和记事珠,本可用人体冷冻技术和提高记忆力的药物来替代,但我无意写一个科幻故事,因此借用了故纸堆中的法宝——其实也算是古人的科幻。另一个道具照世杯同样如此,持杯者于一瞬间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种种事,因此万历帝实际上是一个东方的“拉普拉斯妖”。题目中的弥撒是天主教最崇高的仪式,也是宗教音乐体裁。我想把这篇小说当成向《红楼梦》的一次献礼,或一曲颂歌,因此拟了这个标题;动笔之初,出于对巴赫的喜爱,我希望写出像《b小调弥撒》中某些段落展现出的飘忽、幽暗的梦幻气质,不知是否做到了。后来知道弥撒(issa)一词原意是“解散,离开”,和《红楼梦》的消逝刚巧吻合。小说的主体分为十二小节,十二是《红楼梦》中最基础的数字(十二钗、十二鬟、女娲所炼石的高度十二丈、周汝昌认为曹雪芹原著一百零八回是以九回为一个单元,共十二个单元)。主角的名字来自中山酒故事的主人公,玄石和《红楼梦》主线索顽石也是个奇怪的巧合。

201836——38,停两天,311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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