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笫之间(2/2)
“哎——”
他们沉默地坐着。斯蒂芬听到楼梯上传来的咯咯轻笑声,熟悉而遥远的管道的咝咝声,卧室的门开开关关。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讲梦的书,手指抡过书页。他意识到他妻子离开了房间,但没有抬头去看。西沉的太阳照亮了房间。“梦遗表明了整个梦的性意味,无论梦的内容是多么模糊和荒谬。以射精做结的梦可以揭示做梦人的欲望对象,以及他的内心冲突。性高潮不会说谎。”
“嗨,爹地。”米兰达说。“这是茶面,我朋友。”他的眼睛迎着光,起初便以为她们牵着手,像妈妈和孩子一样并排站在他面前,被橘色落日的光从后面照亮,等待着问话。她们的沉默中隐藏着刚才的笑意。斯蒂芬站起来拥抱女儿。她对拥抱无甚反应,可能更结实了。她的气味有点陌生,她终于也有了私生活,不要别的人负责。她光裸的手臂非常热。
“生日快乐。”斯蒂芬说,抱紧她时合上了眼睛,同时准备问候她身旁的那个小人。他退回来,微笑着,几乎是蹲到了她面前的毯子上去和她握手,女儿身旁这个布娃娃般的小人形身高不足三尺六,她那木然的大脸定定地朝他笑回来。
“我读过你的一本书。”这是她沉着的开腔。斯蒂芬坐回到椅子里。两个小姑娘仍然站在他面前,像是希望被描绘和比较。米兰达的t恤离腰有几寸,发育中的胸脯把衣服边抬离了小腹。她的手保护性地落在她朋友的肩膀上。
“真的?”斯蒂芬略微顿了一下问。“哪一本?”
“那本关于进化的。”
“啊——”斯蒂芬从口袋里掏出装着纪念唱片的信封,交给米兰达。“不多。”说着便想起那个装满礼物的袋子。米兰达坐到一把椅子里去开信封。那个小矮人仍旧站在他面前,坚定地瞧着他,手指捻着她那童衣的折边。
“米兰达跟我讲过好多你的事。”她很礼貌地说。米兰达抬起头来,咯咯一笑。
“不,我没有。”她反驳说。茶面接着说下去。
“她很为你骄傲。”米兰达脸红了。斯蒂芬想知道茶面的年龄。
“我没什么可让她骄傲的地方。”他发现自己在这么说着,并且对着房间做了个手势,暗示自己在家庭中的处境。那小小的姑娘耐心地瞧着他的眼,有一刻他竟差点想和盘托出。我在婚姻中从来没有满足过妻子,你瞧。她的高潮让我害怕。米兰达已经发现了她的礼物。她轻轻叫了一声,离开椅子,双手捧着他的头摇了摇,并俯身去吻他的耳朵。
“谢谢。”她喃喃地说,凑得近声音很响,气息温热。“谢谢,谢谢。”茶面往前凑了几步,几乎站到他展开的两膝中间。米兰达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天暗了下来。他脖子上感到米兰达的体温。她往下滑了滑,把脑袋靠在他肩头。茶面动了动。米兰达说,“我很高兴你来了。”她把膝盖提上来,让自己变得更小。斯蒂芬听见他妻子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他抬起手臂拢住女儿的肩,小心地不去碰她的胸,把她抱进怀里。
“假期开始你愿意过来和我住吗?”
“茶面也去……”她孩子气地说,但她的话语微妙地介于征询和要求之间。
“茶面也来。”斯蒂芬同意说。“如果她想的话。”茶面垂下了盯他的目光,认真地说,“谢谢你。”
接下来的一星期斯蒂芬做着准备。他擦洗了唯一的空闲房间的地板,把那儿的窗户也打扫干净,挂上了新窗帘。他租了一台电视。早晨他带着一种习惯性的麻木感工作,在账簿里记下成果。他终于使自己打定主意来回忆那个梦。细节似乎令人满意地聚集。他妻子在咖啡馆。他是在为她买咖啡。一个小姑娘拿着个杯子,伸到机子边。忽然他变成了那咖啡机,他注满了杯子。这个经过,清晰而秘密地呈现在他的日记里,不那么让他忧心了。在他看来,这件事是潜在的文学素材。需要加以充实,以便骨肉丰满,既然想不起更多,他可以虚构剩下的部分。他想起茶面,她个头那么小。他仔细察看了排在餐厅桌子边的椅子。她小得可以坐进婴儿的高脚凳。在一个百货商店里,他精心挑选了两个垫子。想为姑娘们买礼物的冲动被他怀疑并抵制了。但他仍想为她们做点什么。他能做什么呢?他耙出厨房水槽下结块的陈年污物,倒掉灯具上的死蝇和蜘蛛,煮了发臭的抹布。他买了一个卫生刷,擦去了马桶水碗上那一层硬痂。这些都是他从来不注意的。难道他真的变成了这样一个老傻瓜?他打电话跟他妻子说。
“你以前从来没跟我提过茶面。”
“是的。”她认同说。“这是最近才有的事。”
“哦——”他斗争着,“你怎么觉得这件事?”
“我没什么。”她说,非常轻松。“她们是好朋友。”她在试验他,他想。她恨他,因为他的多虑,他的被动,以及那所有在床笫之间浪费的时间。她结婚后许多年才说出来。他在写作里的试验,生活中却付之阙如。她恨他。现在她有了个情人,一个生猛的情人。可他还是想说,这样合适吗?我们漂亮的女儿和这样一个原本属于马戏团,属于挂着丝幔并奉着茶的妓院的人做朋友,我们亚麻色头发,身材完美的女儿,我们娇嫩的小花苞,这不是有点反常吗?
“她们星期四晚上去。”他妻子说出这句话表示再见。
斯蒂芬应门时,先只看见茶面,然后才辨认出站在厅里射出的小光圈之外的米兰达,两个人都在与行李搏斗。茶面站着,手搭嘴唇,微歪着沉重的脑袋。她没问候就说:“我们不得不叫了个出租,他在楼下等着。”斯蒂芬吻了他的女儿,帮她把箱子拎进来,下楼付了车钱。他回来时,因为爬了两层楼梯,有点气喘。他公寓的前门合上了,他敲了敲,不得不等着。来开门的是茶面,她挡着他的道。
“你不能进来。”她严肃地说。“你过会再来吧。”说着便要关门的样子。斯蒂芬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带着鼻音。他往前一冲,架起她的胳膊,把她往空中举去。同时他跨进了公寓,用脚带上了门。他本想像举个孩子那样把她高举起来,可她很重,像成年人一样重。她的腿只是向离地几寸远的地方撇了撇,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手,大声叫喊。
“放我……”她的最后一个字被门合上的声音打断。斯蒂芬立即放开了她。“……下来。”她轻声地说。他们站在明亮的门道里,都有点气喘。他第一次看清了茶面的脸。她的头是子弹状的,很重,下唇向外永远地翻卷着,还有点双下巴的苗头。她的鼻子扁平,唇上有淡淡的绒绒的髭须,脖子粗短如牛。她的眼睛大而镇定,分得很开,像狗眼一样的棕色。她算不上丑,因为有了这双眼睛。米兰达在长长客厅的那一头,她穿着自来旧的牛仔裤和一件黄t恤。头发编成辫子,末端扎着一片蓝色碎布。她走上来站在她的朋友旁边。
“茶面不喜欢别人举她。”她解释说。斯蒂芬领着他们走向他的起居室。
“抱歉,”他对茶面说,并把手在她肩膀上放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在门边的时候只是想开个玩笑。”她平静地说。
“是的,肯定是。”斯蒂芬急忙说。“我没想成别的。”
晚餐是斯蒂芬从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叫的外卖,姑娘们讲给他听学校的事。他允许她们喝了一点葡萄酒,她们乐不可支时,抓住对方不停地咯咯傻笑。她们相互敦促着讲完了一个偷看女孩裙下风光的校长的故事。他想起他自己上学时的一些轶事,也可能是别人上学时候的,但他讲得很精彩,她们都开怀大笑,变得非常兴奋。她们恳求再喝点酒。但他告诉她们一杯就够了。
茶面和米兰达说她们想去洗碗。斯蒂芬拿了一大杯白兰地摊坐在扶手椅里,她们隐约的话语和碗碟磕碰出的家常声响让他感到安慰。这是他生活的地方,这是他的家。米兰达给他端来了咖啡。她模仿着女招待的恭敬样子把它放在桌上。
“咖啡,先生?”她说。斯蒂芬在椅子里挪了挪,她紧靠着他坐下来。她自如地在女人和孩子的角色之间来去。她像先前那样把腿收上来,紧靠到庞大而蓬松的父亲身上。她已经松开了辫子,头发散落在斯蒂芬胸膛上,在电灯下闪耀如金。
“你在学校有男友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仍旧靠在他肩上。
“为什么不找个男友呢?嗯?”斯蒂芬追问。她忽然坐起来,把脸上的头发拨开。
“有一大群男生,”她生气地说,“一大群,可他们好蠢,而且那么爱炫耀。”他妻子和女儿的相像感从未如此强烈。她瞪着他,把他包括在学校的男孩里面。“他们总是干傻事。”
“什么样的傻事?”她不耐烦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梳头,屈膝。”
“屈膝?”
“是的,当他们认为你在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站在我们的窗子前,装着在梳头,却是在往里面看我们,在炫耀。像这样。”她跳出椅子,在房间中央一面想象中的镜子前蜷起身子,她把腰弯得很低,像歌星对着麦克风那样,头却古怪地翘起,她一下下缓慢精心地梳理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又梳起来。那是一次愤怒的模仿。茶面也在看着。她站在门道里,两手各拿一杯咖啡。
“你呢?茶面,”斯蒂芬漫不经心地问,“你有男朋友吗?”茶面放掉咖啡,说:“我当然没有。”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笑,神色宽容,仿佛一个明智老妇。
后来他带她们去她们的卧室。
“只有一张床。”他告诉她们。“我想你们不介意合用吧。”那床非常宽大,七尺见方,是他从婚姻生活里带出来的少数大物件之一。床单是深红色的,非常古老,来自一个床单都是白色的年代。他现在不想睡在里面了,那是一件结婚礼物。茶面躺到床上,她简直不比枕头更占地方。斯蒂芬道了晚安。米兰达跟着他来到客厅里,踮起脚亲他的脸。
“你不是爱炫耀的人。”她冲他耳语道,并抱紧他,斯蒂芬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但愿你回家就好了。”她说。他吻了吻她的头顶。
“这就是家,”他说,“你现在有两个家了。”他拿开她的手,领她走向卧室门。他捏了捏她的手。“明早见。”他喃喃地说,把她丢在那里,匆忙走进书房。他坐下来,被自己的勃起吓坏了,很兴奋。十分钟过去了。他想他应该冷静和客观点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他想唱歌,想弹琴,想出去散步。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坐着,瞪着前方,脑子里茫然一片,等待着腹部的激动和惊慌消退。
感觉消退之后他上了床。他睡得不好。好几个小时里他被自己仍醒着的想法折磨着。他从断续的梦中完全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然后他听到一种声音,似乎响了有一阵了。他想不起来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只知道不喜欢。现在又安静了,黑暗在他的耳中嗡鸣。他想去小解,但一度不敢离开床。他又想到了死亡之确定性,就像偶尔会想到一样,一种可怕的领悟,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现在死去,凌晨三点一刻,静静地躺在这里,被单拉到了脖颈处,想要——和所有必死的动物一样,撒尿。他打开灯,走进浴室。手里的阴茎很小,深棕色,因寒冷而皱缩,又或是因恐惧吧。他为它感到难过。尿的时候水分成两股。他把包皮拉起一点,水流便汇合了。他为自己感到难过。他走回到门道里,关上身后的浴室门,隔断了水箱的咕隆声时,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他在睡梦中听到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那么熟悉,但当时他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只有现在当他小心翼翼地顺着门道往前走时,才知道这声音乃是所有声音的背景,所有焦虑的形状。这是他妻子进入或接近高潮的声音。他在女孩们的卧室门外几码远的地方站住。一种低低的呻吟,掩盖在一阵响亮而剧烈的咳嗽声中,断续而破碎,不易察觉的调门越来越高,然后便低落下来,只是一点,仍比高。他不敢往门边走得更近,他支起耳朵听。那声音终于结束,他听见床吱扭响了,脚步声走过地板。他看见门把手转动起来。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什么都没问,忘记了自己的赤身露体,他什么都没有去想。
米兰达在光亮中揉着眼睛。黄发披散,白色棉睡裙长及脚踝,身体的线条隐藏在衣服的褶皱里。她可以是任何年纪。她用双臂箍拢着身子。她父亲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十分庞大,一只脚前一只脚后,似乎凝固在了迈步姿态中:他软弱地垂在身侧的双手,他黑色的体毛,他打褶的、深棕色、裸露着的本我。她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女人,她可以是任何年纪。她往前走了一小步。
“爹地,”她嘟哝说,“我睡不着。”她拉起他的手,他领着她走进卧室。茶面蜷卧在床上遥远的一角,背对着她们。她是醒着的吗?她是清白的吗?斯蒂芬拉起盖被,米兰达爬进了被席之间。他帮她掖好被角,在床边上坐下来。她放正了自己的头发。
“有时我半夜醒来时会很害怕。”她告诉他。
“我也是。”他说着俯身轻吻她的唇。
“但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是吗?”
“是的,”他说,“没什么。”她往深红色的被子里躺进去了点,盯着他的脸。
“讲点什么,讲点什么能让我睡着的。”他抬眼瞧了瞧茶面。
“明天你可以去看看厅堂里的食橱。里面一个包里全是礼物。”
“也给茶面吗?”
“是的。”他借着厅里的灯光细察她的脸。他开始觉得有点冷了。“我是为你的生日买的。”他又说。但她已经睡着了,脸上几乎漾着笑意。在她仰着的苍白喉颈上,他仿佛看见了童年时代某个明亮早晨里那片耀目的白色雪野,他,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脚印。
[1] 一个录放机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