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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笫之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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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斯蒂芬·库克梦遗了,许多年里的头一回。事后他仰面躺着,醒着,双手托于脑后。当梦里最后一个意象归隐于黑暗,那不知怎么竟跑到腰背上去的精液也冷却了。他静静地躺着,直到天光变成蓝阴阴的灰,才去洗澡。在那里也躺了很久,困倦地瞪视着水下自己明亮的身体。

前一天他和妻子相约在咖啡馆见面,那里亮着日光灯,红色胶木桌面。他到的时候是五点钟,天几乎黑了。正如他所料,他比她早到。侍应是个意大利女孩,约摸九岁或十岁的样子。眼光因成人化的思虑而沉重灰暗。她费力地在拍纸簿上写下两遍“咖啡”,把纸一撕两半,其中一片被小心地放在他桌子上,面朝下。然后她便拖着脚去操作那台巨大的亮闪闪的尕吉亚咖啡机。他是店里唯一的顾客。

他妻子正从外面人行道上观察他。她讨厌廉价的咖啡馆,进来之前都会确认他是否在那里。他在椅子里转身从孩子手里接过咖啡时注意到了她。她站在他影子的肩后,像一个幽灵,半隐半现在街对面的一个门道里。无疑,她相信他无法从明亮的咖啡馆里看清外面的黑暗。为使她能确认,他移动椅子,让她能看到他整个脸。他搅动咖啡,望着倚在柜台上出神的女侍应。她正从鼻子里牵出一条长长的银丝。银丝啪地断了,落在她食指的尖端,一个无色的珍珠。她对着它怒目而视了片刻,接着便抹在了大腿上,于是它便均匀地消失了。

他妻子进来时,并没有先看他,而是直接走到柜台边,向女孩要了一份咖啡,自己端到了桌子上。

“我希望,”她一边撕开糖袋一边低声切齿地说,“你别选这种地方。”他迁就地笑了笑,一口喝掉了杯中的咖啡。她也小心地噘起嘴一口一口喝完了她的,然后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和几片纸巾。她拭了拭红唇,又擦去门牙上一个红点。她把纸巾团了扔进碟子,啪地把包摁合。斯蒂芬看着纸巾吸收了溢出的咖啡,变成灰黄。他说:“你还有纸巾吗?给我一张。”她递给他两张。

“你不是想哭了吧?”在某次这样的约会中他哭过。他笑了。“我想擤擤鼻子。”那个意大利女孩在他们近旁一张桌子边坐下来,展开几张纸。她往他们这边瞟了一眼,然后便倾身向前,直到鼻子离桌面只有几寸远。她开始填写一栏栏的数字。斯蒂芬喃喃道:“她在算账。”

他妻子悄声说:“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样年纪的孩子。”发现彼此很少能说到一起,他们都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了去。

“米兰达怎样?”斯蒂芬终于问道。

“她还好。”

“我这个星期天去看她。”

“你愿意的话。”

“还有一件事……”斯蒂芬眼睛盯着那个女孩,她的腿晃来晃去,做着白日梦。又或许她是在倾听。

“什么?”

“另外就是我想要米兰达假期开始时就过来,和我一起住几天。”

“她不想。”

“我要听到她说才行。”

“她不会自己跟你说的。你如果问她,会让她觉得内疚。”他用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听着!”他几乎吼起来。那孩子抬起头来看,斯蒂芬感觉到她责难的眼神。“听着,”他安静地说,“我星期天会和她说,我自己会判断。”

“她不会去的。”他妻子说,再次啪地合上包,就好像他们的女儿蜷藏在里面一样。他们都站了起来。那女孩也站了起来,走过来收斯蒂芬的钱,没有任何表示地接受了一大笔小费。在咖啡馆门外斯蒂芬说:“那么星期天见。”可他妻子已经走开了去,没听见。

就是那晚他梦遗了。梦涉及咖啡馆、女孩和咖啡机,在突来的强烈快感中结束,但同时梦里的细节也就记不起来了。他从浴缸里出来,身上发热,头有点晕,处在——他觉得——一阵幻觉的边缘。物体之间的空间翘了起来,他靠着浴缸的边缘等着它过去。他穿上衣服走到外面,进了小花园,花园是他和广场上其他居民共享的,长有一些奄奄一息的树。现在是七点。德雷克,自命的花园看护人已经跪在一张长凳边,一手持漆铲,另一手里是一瓶无色液体。

“鸽粪。”德雷克朝斯蒂芬嚷嚷。“鸽粪。没人能坐。没人。”斯蒂芬站在老头身后,双手深深插入口袋,看着他对着那些或灰或白的斑点忙活。他感到安慰。花园的边上,一条窄径被来来往往的遛狗人、文思阻塞的作家和危机中的夫妇踩成了沟槽。

斯蒂芬走在上面,像往常一样,想起了他女儿米兰达。到星期天她就十四岁了,今天他应该为她寻一件礼物。两个月前她给他来了封信。“亲爱的爹地,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吗?可以给我25镑买一个录放机吗?爱你的,米兰达。”他发了一封回邮,但信一离手便后悔了。“亲爱的米兰达,我很好,但还没好到……等等。”他实际上是回给她妻子的。在分捡处他对一个颇有同情心的职员说明了一下,他拽着他的胳膊走了。你想要拿回信?这边请。他们穿过一扇玻璃门,跨出到一个小阳台上。那好心人指着那壮观的景象,手臂一划:两英亩的男人、女人,机器和转动的传输带。你想让我们从哪里开始?

第三次回到原点时,他发现德雷克已经不在了。长凳上没了斑点,散发着酒精的味道。他坐下来。他给米兰达送去了三十镑,三张崭新的十镑票子,用挂号信。他也后悔这个。多出的五镑如此清晰地暴露了他的愧疚。他花了两天时间给她写信,东拉西扯,没讲什么特别的事,伤感的事。“亲爱的米兰达,我有天听到电台的一些流行歌曲,不禁好奇那些歌词……”他想不出这样一封信会换来什么样的回复。但大约十天后回信来了。“亲爱的爹地,谢谢你的钱。我买了一个和我的朋友茶面一样的二代音乐宝盒 [1] 。爱你的,米兰达。ps是双喇叭的。”

回到屋里他煮了咖啡,拿进书房,略略出了会神,这使得他接下来能够不间断地工作上三个半小时。他评论了一本写维多利亚时代对于手淫态度的小册子,又写了三页正在写的一个短篇,还记了点日记。他按动打字机:“犹如老人最后一喘的夜间喷射”,然后又划掉。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在贷款栏里写下“评论……1500字。短篇……1020字。日记……60字”。他从一个标着“水笔”的盒子里拿出一支红色原子笔,把这一天划了出来,合上账簿,放回抽屉里。他把防尘罩盖回到打字机上,把电话放归到话座上,把咖啡之类物什归到一个托盘里拿出去,锁上书房的门,就这样结束了早晨的仪式,二十三年不变的仪式。

他在牛津街上匆匆来去,搜集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买了一条牛仔裤,一双星条旗图案的帆布跑鞋。他买了三件彩t,上面印着有趣的话:我的心情开始下雨,依然处女,俄亥俄州立大学。他买了一个香丸,一串塑料珠项链,和街上女人卖的一副色子。他买了一本讲女英雄的书,一个有镜子的玩具,一张五英镑的纪念唱片,一条丝巾和一匹玻璃马驹。丝巾让他想起了内裤,他打定主意回到店里。

女内衣楼层一派柔靡而撩人欲望的恬静,在他心中唤起一种禁忌感,他好想在某处躺下来。在入口处踌躇片刻,他转身离去,在另外一层买了瓶古龙水,带着一种既兴奋又压抑的心情回到家中。他把礼物摊开在厨房的桌上,厌恶地打量着:也太多了,有不问需要就强塞的意味。他在厨房的桌前站了足有几分钟,一件件地盯着瞧,想要记起他买时的笃定心情。他把纪念唱片搁到一边,其余的东西都扫进一个手提袋,扔到过道里的一个食橱里。然后他便脱下鞋袜,在没收拾过的床上躺下来,用手指细细地检查床单上那些已经硬结的无色斑点,然后一觉睡到天黑。

光着上身的米兰达·库克横躺在她的床上,手臂摊开,脸深埋在枕头里,枕头又深埋在她黄色的头发下。床边一把椅子里一台粉色半导体收音机在循序播放着二十首冠军单曲。后半晌的阳光透过合上的窗帘,把房间染成一片热带水族馆般的蓝绿色。小个儿茶面骑在米兰达的臀上,手指甲一上一下划过她苍白无瑕的背。小到迷你的茶面,是米兰达的朋友。

茶面也光着身子,时间仿佛凝固了。梳妆台的镜子前摆着被丢弃的米兰达童年时代的布娃娃,它们的腿被化妆品的瓶瓶罐罐遮掩着,它们的手永远吃惊地举着。茶面的爱抚渐慢渐止,手停在了她朋友的腰背上,她瞪着面前的墙,茫然地摇晃着身子。她在听歌。

他们都被锁在幼儿园,

他们头上戴耳机,脖子脏兮兮,

他们如此如此二十世纪。

“我不知道这首也流行了。”她说。米兰达扭过头透过头发说了一句。

“老歌翻唱。”她解释说。“滚石唱过的。”

你难道不想在床笫之间,

有自己一番天地?

歌声结束时,米兰达抱怨了一下节目主持人的歇斯底里路线。“你停了,为什么停?”

“我摸了好久了。”

“你说过我生日时候摸半小时的,你许诺的。”

茶面又摸开了。米兰达哼了一声,表示这还差不多,便把嘴沉到枕头里去了。房间外面车水马龙的嗡嗡声舒缓而低沉。一辆救护车的尖笛声起起落落,一只鸟儿啼啭,收声又开始。一声铃响从楼下某处传来,一个声音喊起来,一遍又一遍,又一辆鸣笛车经过,这次听起来更加遥远……在这片时间停滞的水族馆般的昏暗里,当茶面的指甲轻轻划过她朋友生日那天的背脊时,一切听来都那么遥远。但声音又够到她们了。米兰达动了动,说:“我觉得是妈妈在叫我。肯定是我爸爸来了。”

按响前门门铃时,站在他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房子前,斯蒂芬以为女儿会来应门。以前总是她。但这次是他妻子。她霸着三个水泥台阶上的高度,向下怒视着他,等他开腔,可他没准备给她的话。

“米兰达在……在吗?”他最后说。“我来晚了一点。”他又说,同时迈上台阶。直到最后一刻她才让开,把门开大了点。

“她在楼上。”她不冷不热地说,其时斯蒂芬正想侧身进去而不碰着她。“我们去大房间吧。”斯蒂芬跟着她进了那个舒适的不变的房间。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他留下的书。在一个角落里,披着布罩的是他的大钢琴。斯蒂芬用手抚过钢琴边缘的弧。他指着那些书说:“我得把所有这些都从你手里搬走。”

“方便就来好了。”她边说边给他倒雪莉酒。“不急。”斯蒂芬在钢琴前坐下来,举起琴盖。

“你们两个还有人弹它吗?”她手里拿着他的杯子穿过房间站到他身后。

“我从来没时间。米兰达现在也没兴趣。”他伸开手弹出一下柔软宽广的和音,按住踏板听着声音消失。

“音还是正的?”

“是的。”他又弹了几下,开始弹一段即兴的曲子,几乎是曲子。他可以很愉快地忘掉他来的目的,独自一人在这里弹上个把小时,他的钢琴。

“我有一年没弹过了。”他用解释的口气说。他妻子走到门边去喊米兰达了,不得不收住一口气,说:

“真的?我听你弹得不错。米兰达。”她喊道:“米兰达,米兰达。”三个音调上下起伏,第三个高于第一个,带着询问的拖腔。斯蒂芬弹出这三个音符,他妻子忽然收声,锐利的目光往他这边一射。“你够机灵啊。”

“你知道你嗓子富于乐感。”斯蒂芬不带嘲讽意味地说。她朝房间里又走进来了些。

“你还打算要米兰达去你那边住吗?”斯蒂芬合上琴盖,把自己调回到敌意状态。

“那么你一直在做她的工作了?”她交叉起双臂。

“她不会和你去的。至少不会一个人去的。”

“这房间里也没有你的地儿了。”

“谢天谢地没有了。”斯蒂芬站起来,像印第安酋长那样举起手。

“我们别,”他说,“别。”她点点头,回到门边,用一种平稳的,无法摹仿的调子呼喊着他们的女儿。然后她平静地说:“我在和茶面说话,米兰达的朋友。”

“她什么样子的?”

她犹豫了一下说:“她在楼上,你会见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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