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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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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旅店的名字。

“我陪您去……要是您允许的话。”他马上谦恭地加了一句。

恐惧又袭上我的心头。在我身边,蹑手蹑脚、幽灵似的脚步在移动,虽然几乎听不见,但却紧紧地跟在我身边,还有这条海员巷的黝暗和对刚才所经历的事情的回忆,这一切渐渐为一种梦幻般的紊乱的感觉所代替,既无判断,也无反抗。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却感觉到他低三下四的目光,我还觉察到他的嘴唇在颤动。我知道,他想跟我说话,可是我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我的感觉正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我的好奇心同身体迷迷糊糊的感觉一起一伏地融合在一起。他轻轻地咳了好几次,我发觉,他的话被嗓子眼里的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女人的残忍竟神秘莫测地转到了我身上,所以见他的羞耻感同急于要倾吐的心情在搏斗,我就感到暗自欣喜:我没有助他一臂之力,而是让沉默又厚又重地挡在我们之间,只听见我们杂乱的脚步声,他的脚轻轻地趿拉着,像老人一样,我的脚步故意踩得又重又响,仿佛要逃离这肮脏的世界似的。我感到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越来越强烈,这沉默充满了内心的尖声呼喊,好似一根绷得过紧的弦,后来他终于打破沉默,先是极其胆怯地说道:“您……您……我的老爷……您在那屋里见到了蹊跷的一幕……请原谅……请原谅我又提起这件事……您一定觉得她很奇怪……觉得我很可笑……这女人……就是……”

他的话又停住了。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哽住了。随后,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匆匆地悄声说道:“这女人……就是我的老婆。”这话惊得我差点儿跳了起来,因为他很抱歉似的连忙说:“就是说……以前是我的老婆……五年,是四年前……在我的老家黑森的格拉茨海姆……老爷,我不希望您把她想得很坏……她成了这样,也许是我的过错。以前她并不总是这样……是我……是我把她折磨成现在这样的……虽然她很穷,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还是娶了她……我呢,我很有钱……就是说颇有资产……不算很有钱……或者说至少那时……您知道,我的老爷……她说得对,我以前也许很节俭……但这是以前的事了,还在不幸发生之前,我诅咒这件事……我的父母亲都很节俭,大家都这样……每一分钱都是我拼命工作挣来的……她却过得很轻松,她喜欢漂亮的高档东西……但她很穷,为此我一再责骂她……我本不该这样的,现在我才知道,我的老爷,因为她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您别以为她那副样子是真的,不,她是装出来的……是为了给人看的,她自己内心也很痛苦……她这样做只是……只是为了伤害我,为了折磨我……因为,因为她感到羞愧……或许她真的变坏了,但是我……我并不相信……因为,我的老爷,她这人以前是很好,很好的……”

他擦了擦眼泪,心情十分激动,便停了下来。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我不再觉得他可笑了,就连“我的老爷”这个在德国只有下等人才用的奇怪的、低三下四的称呼也不再觉得刺耳了。由于费劲说出了心里话,他的面孔显得十分舒展,现在他又迈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去,但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石铺的路面,仿佛在摇曳的灯光下费劲地读着从痉挛的喉咙里痛苦地吐出来刻在路面上的话。

“是的,我的老爷,”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低沉,与刚才完全不同,就像发自一个较为温和的内心世界一样,“她原来非常好……对我也很好,我使她摆脱了贫困,她很感激……我也知道,她很感激……但是……我……乐意听感恩的话……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听感恩的话……听到感恩的话,我心里很舒服……我的老爷,我感到自己比她强,心里就美滋滋的,舒坦极了……要是我知道,我是个坏人……为了不断听到她对我说感恩的话,我真愿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她非常傲气,她发觉我要她感恩时,反而说得越来越少了……所以……也仅仅是这个原因,我的老爷,我就总是让她来求我……我从不主动给她钱……她要买件衣服,买条带子都得来向我乞求,我心里感到很惬意……我就这样折磨了她三年,而且越来越厉害……可是,我的老爷,这仅仅是因为我爱她……我喜欢她的傲气,可是我又总想打掉她的傲气,我真是个疯子,她一要什么东西,我就火冒三丈……但是,我的老爷,我这并不是真的……只要有机会侮辱她,我就快活得要命,因为……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他又不说了。他蹒跚地走着。显然,他把我忘了。他不由自主地说着,像在梦里似的,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这事……这事我那时……在那个晦气的日子才明白……那天,她为她母亲要一点钱,只是很少、很少一点,我没有答应她……实际上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我想让她再来……再来求我一次……啊,我说什么啦?……是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她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你就留着你那些该死的钱吧,你的一个子儿我也不要了。’……字条上就写了这些,再没有一句别的话……老爷,三天三夜我就像发了疯一样。我请人到河里去找,到树林里去寻,给了警察好几百个马克……所有的邻居家我都去了,但是他们对我只是嘲笑和挖苦……一丝形迹都没发现……后来,另一个村的人告诉我,说他曾经见她在火车上同一个士兵在一起……她到柏林去了……当天我就赶了去……我放弃了我的收入……损失了几千马克……大家都偷我的东西,我的仆人、管家,大家都偷……但是,我向您起誓,我的老爷,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我在柏林住了一个星期,终于在这个人流的旋涡里找到了她……我到了她那里……”他重重地吸了口气。

“我向您起誓,我的老爷……我没有对她说一句重话……我哭了……我跪了下来……我答应把钱……把我的全部财产都拿出来,让她掌管,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没有她我就活不了。我爱她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她的嘴……她的身体,爱她的一切……是我,是我一个人把她推下火坑的呀……我走进屋里时,她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像死人一样……我买通她的女房东,一个拉皮条的下流女人……她靠在墙上,脸色像墙上的白灰……她仔细地听着我说。老爷,我觉得……她,是的,她见到我几乎很高兴……可是我谈到钱的时候……我所以谈到钱,我向您起誓,只不过是为了向她表明,钱我已经不再考虑了……这时她却啐了一口……接着就……因为我一直还不想走……这时她就把她的情夫叫来,他们一起把我取笑了一通……可是,我的老爷,我还是老去那儿,每天都去。那儿的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得知,那无赖把她扔了,她的生活非常困难,于是我又去那儿一次……一次又一次,老爷,可是她把我骂了一顿,并把我偷偷搁在桌上的钞票撕得粉碎,我再去那儿时,她已经走了……为了再找到她,我的老爷,我真是竭尽了全力!整整一年,这我可向您起誓,我不是在生活,而只是不停打听,我还雇了几个侦探,后来终于打探出,她到了那边,在阿根廷……流落……流落青楼……”他犹豫了片刻。说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就像要断气一样。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

“起初,我吓了一跳……但是后来我思忖,是我,就只是我,把她推下深渊的……我想,她受了多少苦啊,这可怜的女人……主要是因为她太傲……我找了我的律师,他给领事写了信,寄了钱去……没让她知道是谁寄的……只是要她回来。我接到电报,说一切都办得很顺利……我知道了她回来时坐的轮船……我就在阿姆斯特丹等着……我提前三天到了那里,真是心急如焚……轮船终于到了,才见到地平线上轮船冒出的烟,我就乐不可支,我觉得我简直无法等到轮船慢慢地、慢慢地驶近并靠岸了,船开得很慢,很慢,随后旅客从跳板上过来了,她终于,终于……我没有立即认出她……她的样子变了……脸上涂了脂粉,就是……就是这样,您所见的那副模样……她见我在等她……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幸好有两名海员把她扶住,要不然她就从跳板上摔下去了……她一上岸,我就走到她身边……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的喉咙像是卡住了……她也没有说话……也不看我……挑夫挑着行李走在前面,我们走着,走着……突然,她停住脚步,说……老爷,她说的话……让我心痛,听了真让人伤心……‘你还愿意让我做你的老婆?现在也还愿意吗?’……我握着她的手……她哆嗦着,但没有说话。可是我感觉到,现在一切又言归于好了……老爷,我是多么幸福啊!我把她领进房间以后,我就像个孩子似的围着她跳,还伏在她脚下……我一定说了些愚蠢透顶的话……因为她含着眼泪在微笑,并爱抚着我……当然是怯生生的……可是,老爷,我感到好适意啊……我的心融化了。我从楼梯上跑上跑下,在旅店里订了午餐……我们的婚宴……我帮她穿好结婚礼服……我们下楼,喝酒吃饭,好不快乐……噢,她快活得像个孩子,那么亲热和温厚,她谈论着我们的家……谈到我们要重新添置的各种东西……这时……”他突然粗着嗓门说,并且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谁砸烂似的。“这时……这时来了一个茶房……一个卑鄙的小人……他以为我喝醉了,因为我发了疯似的,跳啊,笑啊,还笑着在地上打滚……我只是因为太高兴了啊……噢,高兴得不知所以,这时……我付了账,他少找我二十法郎……我把他斥责了一顿,并要他把钱补给我……他很尴尬,便搁下那枚金币……这时……这时她突然尖声大笑……我愣愣地盯着她,她的面孔已经变了样……一下子变得嘲讽、严厉和凶狠……‘你还是老样子……甚至在我们结婚的日子也一点没变!’她冷冷地说,语气那么锋利,那么……伤心。我心里感到惶恐,诅咒自己那么斤斤计较……我设法重新笑了起来……但是她的快乐情绪已经没有了……已经消失殆尽……她自己单独要了房间……对于她我没有什么东西舍不得的……夜里我独自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早上给她买些什么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她……我要向她表明,我这人并不小气……再也不违背她的心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去,给她买了手镯,然而,我回来走进她的房间……房里已经空了……同上次完全一样。我知道,桌上准留了字条……我走开了,向上帝祈祷,希望这次不是真的……但是……但是……桌上果真留了字条……上面写着……”他犹豫了。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望着他。他耷拉着脑袋,过了一会,他以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上面写着……‘让我安静吧。你让我感到恶心……’”

我们到了港口,突然,近处波涛拍岸的轰鸣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停泊在近处和远处的海轮宛如一只只黑色巨兽,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歌声。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但却感觉到许多东西,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正在沉睡,正在做着可怕的梦。在我身边,我感觉到这个人的影子,它幽灵似的在我脚前颤动,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中,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既想不出话来安慰他,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但是我感到他的沉默黏在了我身上,黏得很紧,使我感到压抑。突然,他颤颤栗栗地抓住我的手臂。

“可是,没有她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我找了几个月才重新找到她……她在折磨我,但是,我会百折不挠地坚持下去的……我的老爷,我求您,请您跟她谈谈……我不能没有她,请把这话告诉她……我的话她不听……我再也不能这样活着了……我再也不能看着男人上她那儿去了……我再也不能在门口守着他们重新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地哈哈大笑……这条巷里的人都认识我……他们只要看见我在那儿等着,就哈哈大笑……快把我弄疯了……可是,每天晚上我还是照样站在那儿……我的老爷。求求您……请您跟她谈谈……我是不认识您,但是,看在仁慈的上帝的份上,请您跟她谈谈……”

我下意识地想从他手中把胳膊脱出来。我感到心里发毛。可是他却觉得我对他的不幸无动于衷,于是突然跪在街心,把我的脚抱住。

“我恳求您,我的老爷……您一定得跟她谈谈……您一定得……要不然定会发生可怕的事的……为了找她,我花掉了所有的钱,我不会让她留在这里……不会让她活着留在这里。我已经买了一把刀……我买了一把刀,我的老爷……我决不让她留在这里……决不让她活着留在这里……我受不了……请您跟她谈谈,我的老爷……”他像发了疯似的在我面前直打滚。就在这时,街上有两个警察朝这儿走来。我一把将他拉起。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便用完全陌生的、干巴巴的声音说:“顺着这条巷子,您在那儿拐进去,就到您住的旅店了。”他又一次愣愣地看着我,瞳孔好像融化了,白白的,空洞洞的,很是吓人。接着他就离开了。

我紧紧裹着大衣。我冷得发抖。我只感到疲倦,觉得醉醺醺的,昏沉而麻木,好似梦游一般,同时我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好好想一想,把这些事情思考一番,可是那疲倦却时时从我心头翻起黑浪,将我卷走。我摸索着回到旅店,往床上一倒,睡得沉沉的,像头牲畜。

第二天早晨,这件事情中到底哪些是梦幻,哪些是真的,我也弄不清了,而且我心中也有什么东西不让我去弄清楚。我醒得很晚,我是这座陌生城市里的陌生人。我去参观一座教堂,它的古代镶嵌艺术据说很有名。但是我的眼睛望着教堂,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昨天夜里所遇之事又浮现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而且轻而易举地推我去寻找这条小巷和那所房子。可是这些奇怪的小巷只有夜里才有生气,白天都戴着灰色的、冷冰冰的面具,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认出面具下面的条条小巷来。我怎么找也没找到那条小巷。我又失望又疲惫地回到住处,脑子里总也摆脱不了那种种图像,不知是妄想中的还是回忆中的那些图像。

我乘坐的火车晚上九点开。我怀着遗憾的心情离开这座城市。挑夫扛起我的行李,在我前面朝车站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突然有什么东西使我转过头来:我认出了通向那座房子去的那条横着的小巷。我让挑夫等一下,就走过去再朝那条烟花巷看了一眼,挑夫先是有点吃惊,随后就调皮而会心地笑了。

巷子里黑黑的,同昨天一样,在淡淡的月光下我看见那座房子的玻璃门在闪闪发亮。我还想再走近一点,这时黑暗中出来一个身影,发出簌簌的声响。我感到不寒而栗。我认出了那个人,他正蹲在门槛上向我招手。我想走近一点,但是我心里发憷,所以赶紧逃走,怕被缠在这里,误了火车。

但是,后来在拐角处我正要转身时,又回头望了望。我的目光与他相遇时,他猛的一使劲,站了起来,朝大门撞去。他手里金属的亮光一闪,因为这时他飞快地打开了门,我从远处看不清他手里拿的到底是金币还是刀子,反正在月色中他手指缝里有亮晶晶的闪光……

注释

【1】  法语,此处为“再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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