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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的婚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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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11月12日,巴雷尔在法国国民公会上提出一个提案,要置里昂这座暴乱的、后来被攻占的城市于死地。提案结尾是两句简明扼要的话:“里昂反对自由,里昂今后将不复存在。”巴雷尔要求把这座叛逆城市的一切建筑夷为平地,将其所有的纪念碑化为灰烬,连城市名称也要取消。国民公会犹豫了八天,才作出同意摧毁这座法国第二大城市的决定。可是,即使在这项决定签字以后,人民代表库东在执行这项血腥的英雄命令时还是采取了敷衍态度,因为他知道,罗伯斯比尔对他的做法是默许的。为了做做样子,他把民众召集到贝勒古广场,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会,并用银锤象征性地敲敲那些决定要摧毁的房屋,但是真要掘毁那些精美的门面时,铁锹却迟迟疑疑地下不了手,断头台上的杀人机只是隆隆地空响着,铡刀很少落下来。看到这出乎意外的温和态度,人们心里稍安,这座被内战和长达一月有余的围困弄得人心惶惶的城市终于又敢呼吸第一口希望之气了。可是这时这位仁慈的、迟疑不决的护民官突然被召回,派来接替他的是科洛·德布瓦和富歇。这两位身佩人民代表绶带的司令一到,里昂在共和国的法令里从此就叫作“解放城”了。于是,原来以为是虚张声势,藉以吓人的法令,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可怕的现实。“迄今为止这里毫无动作。”两位新护民官一到任就迫不及待地向国民公会提交了第一份报告,报告中这样说,以此来证明他们自己的爱国热忱并对那位态度温和的前任表示怀疑。他们立即采取恐怖手段来执行国民公会的命令。富歇,这位“里昂的刽子手”、日后的奥特朗托公爵和一切合法原则的捍卫者,后来最不愿意重提的正是这段往事。

现在不再是用铁锨把建筑物上的灰浆慢慢地铲下来了,而是埋上火药,把精美的建筑物一排排炸掉,行刑时也不再用“既不可靠,也不够用”的断头台,而是用枪和霰弹将被判决的人成百上千地集体处死。司法机关每天都得到新的严厉的命令,因而大开杀戒,它像一把长柄镰刀大把大把地刈割麦束,日复一日地将大批市民一片片刈倒在地,要将死者收敛掩埋实在太慢,于是便将死者扔进罗纳河,让那汹涌的波涛将尸体冲走。嫌疑犯比比皆是,各个监狱早已人满为患。于是就将公共建筑物、学校和修道院的地窖统统用来收容被判决的人,当然收容的时间极其短促,因为镰刀很快就刈过来了,很少有一堆草会让同一个犯人的身体暖和一个晚上的。

在那个血腥之月,在一个严寒的日子里,又有一批犯人被赶进市政厅的地窖,大家暂且短暂而悲惨地待在一起。中午,他们挨个儿被带到警长面前,马马虎虎一问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现在六十四个被判决的男人和女人零乱地坐在拱顶很低的地窖里,黑暗中弥漫着酒桶味和霉气,前屋壁炉里的一点儿火并没有使地窖暖和多少,只不过给黑暗染上些微红色而已。大多数犯人都迷迷糊糊地躺在各自的草褥上,其余的人则挤在那张唯一允许放在那里的木桌上,凑着摇曳不定的烛光在匆匆写诀别信,他们都清楚,他们的生命将比这寒冷的屋子里颤颤悠悠地发着蓝光的蜡烛结束得更早。他们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是悄声低语的,所以地雷低沉的爆炸声和紧接着房屋哗啦啦的倒塌声,从寂静的大街上严寒的空气中传到这里,听得分外清晰。可是,事态发展的势头犹如不及掩耳的迅雷,这些备受命运折磨的人已经失去了感觉和清楚地思考一切的能力,大多数人像待在坟墓的进口处一样,在这黑洞洞的地窖里往墙上一靠,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们万念俱灰,不再存有任何希望。

将近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吱啦一声,生锈的门闩拉开了。大家下意识地一惊而起:以往是允许过夜的,难道一反这悲惨的常规,他们最后的时刻现在就已到来?一阵寒冷的穿堂风从打开的门里吹来,蜡烛蓝蓝的火苗跳个不停,仿佛要逃脱蜡身,蹿出地窖似的。随着烛光的颤动,人人胆战心惊,对于即将来临的事情未卜凶吉。但是一会儿大家就惊魂稍定,因为狱卒并没有别的动作,只不过又给这里新添了一批犯人,大约二十名。狱卒一声不吭地将他们押下台阶,带进挤得满满的屋子,也不给他们指定特定的位置,随后就哐啷一声重新关上了沉重的铁门。

囚犯们带着不友好的目光望着这些新来的人,因为人的天性很奇怪,擅长适应任何的环境,即使时间极其短暂,也会觉得如在家里一样,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这些先来者已经下意识地把这间空气滞重、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长了绿毛的草褥和壁炉周围的位置看作了自己的财产,觉得每个新来的人都是擅自闯入的、令人扫兴的入侵者。那些刚押进来的囚徒呢,他们大概也都明显地觉察到了先到这里的犯人所表露出来的冷冰冰的敌意,尽管这种敌意在这死亡的时刻显得如此荒唐。很奇怪,他们既不同先来的难友互致问候,也不说话,也不要求在桌上和草褥上占有一席之地,而只是一言不发、闷闷不乐地挤在一角。如果说先前浮现在拱顶上的寂静已经极其残酷,那么,由于无谓地激起了感情上的紧张气氛,这寂静就显得更为阴森了。

突然,一声呼喊打破了寂静。在这个时候,这喊声听起来格外悦耳,分外响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声响亮的、几乎是颤抖的呼喊,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最最漠然的人也触动了,把他们消沉压抑、万念俱灰的心震撼了。一位刚同其他犯人一起新来的姑娘突然猛的跳了起来,像要摔倒似的朝前伸开双臂,一面颤声高呼“罗伯特,罗伯特!”,一面朝一个年轻人扑去。这年轻人本来正靠在一边的窗栅上,同姑娘之间隔着几个人,而这时也朝她扑了过来。两个年轻人的身体随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嘴唇紧紧相贴,像两束火焰亲热地在一起熊熊燃烧,欢乐的泪水夺眶而出,在对方脸上涓涓流淌,他们的抽噎像出自一个快要炸裂的喉咙。他们一旦稍停片刻,就不相信这是真的。这难以置信的事情使他们心惊胆战,因而转瞬之间两人又重新紧紧拥抱在一起,情绪更为炽热。他们失声痛哭,抽抽泣泣,一口气地说着,嚷着,一味沉浸于无穷无尽的感情的海洋中,完全不顾及周围的难友。难友们感到无比惊讶,因此恢复了生气,犹犹豫豫地走近这两位年轻人。

姑娘同这位市政府高级官员的儿子罗伯特·德·l自幼青梅竹马,几个月前两人刚订婚。教堂里已经贴出了结婚公告,而所定的办喜事的日子恰好正赶上血流遍地的那一天。那天,国民公会的军队攻破了里昂城。她的未婚夫一直在佩西将军的军队里同共和国作战,在这节骨眼上当然有责任伴随这位保皇派将军去进行孤注一掷的突围。此后接连几星期都没有他的消息,她几乎心怀这样的希望:他已经幸运地越过国境,逃到瑞士去了。这时,突然有位市政府的文书告诉她,告密者打听到她未婚夫躲藏在一个农庄里,昨天他已被送交革命法庭。这位勇敢的姑娘一听到她未婚夫以及他肯定会被处决的消息,身上一下生出一股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女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其天性所具有的那种力量,办了件本来不可能办到的事。她亲自闯到本是无法接近的人民代表跟前,恳求宽宥她的未婚夫。她先是跪在科洛·德布瓦的脚下,但遭到了严厉拒绝。科洛·德布瓦说,对于叛徒他绝不宽宥。随后她就跑去找富歇。而此人心地之残忍丝毫不比科洛·德布瓦逊色,不过手段则更加狡猾。他见年轻姑娘这副绝望的样子,好像也受了感动,于是便用谎言来搪塞,说他倒很愿出面干预,从轻发落她的未婚夫,可是他看见——这时,这位惯于用花言巧语蒙骗人的老手透过长柄单片眼镜朝一张无关紧要的纸上随便扫了一眼——今天上午罗伯特·德·l已经在勃罗多的田野上被按军法枪决了。年轻姑娘完全受了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的诓骗,她立刻就相信她的未婚夫已死。遇到这种情况,女人通常只有束手无策地沉湎于痛苦之中,可是她却不是这样,她已将毫无意义的生命置之度外。这时她从头发上摘下饰有革命标志的徽章,往地上一扔,双脚一阵猛踩,并大声怒骂富歇和急忙奔来的卫兵是一帮卑鄙的吸血鬼、刽子手和色厉内荏的罪犯。高昂的吼骂,声震屋宇。她被士兵绑了起来,拖出房间的时候,听到富歇正在给他的麻子秘书口授逮捕她的命令。

这位热情满怀的姑娘几乎是乐不可支地对周围的人说,这一切她当时已不再觉得是真实的,不再觉得是实实在在的了,相反,一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跟随已被处决的未婚夫而去,就觉得遂心如意,心里有种辉煌感。审讯时她对所有问题概不作答,她强烈地意识到死亡已经临近,心里无比欣喜,当士兵将她同后来的那批犯人一起推进这所监狱时,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因为她知道心爱的人已死,她自己将在九泉之下幸福地朝他靠近,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因此她完全安之若素地躺在一角。待到她的眼睛刚刚适应狱中的黑暗,就发现一个倚窗沉思的年轻人,他的姿态令她感到诧异,活脱脱就是她未婚夫平时愣神儿凝视的样子。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怀有这样一个镜花水月、虚妄无稽的希望,不过她毕竟还是站了起来。在这瞬间,那年轻人恰好几乎同时走近了蜡烛的光圈。她以仍然激动不已的声调说,她真不明白,在这魂飞魄散的钻心的一刻,居然没有晕死过去,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当她突然看到早已被处决的未婚夫仍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简直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一样。

姑娘急匆匆地飞快地讲述着这段经历,同时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她心上人的手,一刻也没松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拥抱他,仿佛对他的出现还始终把握不定似的。这对年轻人两情缱绻,这感人至深的一幕神奇地震撼了所有的难友。这些犯人方才还麻木不仁,疲惫不堪,无动于衷,心如死灰,现在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个个热情满怀,纷纷挤在这一对如此奇特地相聚在一起的情人周围。由于这件异乎寻常的事情,他们个个忘掉了自己的厄运,人人心潮翻涌,都忍不住想对他们说句关怀、支持或同情的话,但是这位热情似火的姑娘正沉醉在如痴似迷的自豪中,不需要别人为她抱撼。不需要。她说她很幸福,彻底的幸福,因为她现在知道,她可以和心上人在同一时刻死去,谁也不必为对方伤悲。不过有一件事美中不足,那就是她没有完婚,还只能用父姓,而不能作为他的妻子同他一起走到上帝面前去。

她天真烂漫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没有任何意图,而且几乎一说出来就已经忘了,只是不住地拥抱她心爱的人,所以并没有发觉,罗伯特的一位战友被她的这个愿望深深打动,这时已小心翼翼地溜到一旁,在同一位年纪较大的难友悄悄地合计。他低声所说的那些话似乎使那人大为感动,因为他立即霍地站了起来,挤到这两个年轻人身边。他对这对情侣说,他是土伦的一位神甫——他一身农民着装别人真看不出他是神甫——拒绝宣誓效忠共和,由于被人告密才被逮捕到这里来的。可是,尽管他现在没有穿神甫的长袍,然而心里依然一如既往地感到自己应履行的职务和所具有的神甫的权力。他说,既然两人的婚礼早已公告,另一方面两人又都已被判决,所以完婚之礼不容拖延,因此他豁出去了,愿意立即满足他俩这个完全正当的渴求,在这里由他们的难友和那位无处不在的上帝作证,使他俩结为夫妻。

年轻的姑娘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心愿居然还能实现,真是感到无比惊讶,于是她便以询问的神情望着未婚夫。他的回答只是一道喜气洋洋的炯炯闪亮的目光。于是年轻姑娘便双膝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吻着神甫的手,请他就在这间极不像样的屋子里为他们主持婚礼,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是纯洁的,此刻心里充满了神圣的感觉。这阴郁的死屋瞬间将变为教堂,这件事深深打动了其他难友的心,他们都下意识地受到新娘激动心情的感染,都急忙做这做那,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男人把数量不多的几把椅子搬来排好,在铁制耶稣受难像前把蜡烛插成笔直的一行,把那张桌子布置得像祭坛一样。这当间,妇女们把在入狱途中同情者送给她们的些许鲜花匆匆编成一个细花环,戴在姑娘头上。这时,神甫同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罗伯特进了侧室,神甫先听取了新郎、后又听取了新娘的忏悔。两位新人走到临时祭坛前面,此时,持续几分钟之久,屋里声息全无,静得出奇,以致看守以为狱中发生了什么可疑之事,因而突然打开牢门,走了进来。当他发现屋里所作的那种奇特的准备时,他那黑黢黢的农民脸庞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庄严、肃穆了。他站在门口,不去打扰他们,因此他自己也成了这次异乎寻常的婚礼的默默的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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