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巷(1/2)
轮船为风暴所耽搁,很晚才在法国海港小城靠岸,因而未赶上开往德国的夜班火车。这样,未曾想到,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待了一天。晚上,除了在市郊一家娱乐中心听听女子乐队演奏的忧伤音乐或同几位萍水相逢的旅伴乏味地闲聊一阵之外,就别无其他有吸引力的活动了。旅店的小餐厅里烟雾弥漫,连空气都是油腻腻的,真让人难以忍受,何况纯净的海风在我唇上留下的一抹咸丝丝的清凉尚未消退,所以我更是倍感这里空气之污浊。于是我便走出旅店,沿着灯光明亮的宽阔的大街,信步走向有国民自卫军在演奏的广场,重新置身于懒洋洋地向前涌动的散步者的浪涛之中。起初,我觉得在这些对周围漠不关心、衣着外省色彩颇浓的人的洪流中,晃晃悠悠地随波逐流倒是颇为惬意,但是过了不多久,我对于那种涌动的陌生人的浪涛,他们断断续续的笑声,那些紧盯着我的惊奇、陌生或者讥笑的目光,那种摩肩擦背的、不知不觉地推我往前的情景,那些从千百个小窗户里射来的灯光,以及刷刷不停的脚步声就无法忍受了。海上航行颠晃得厉害,我的血液里现在还骚动着一种晕乎乎、醉醺醺的感觉:脚下好似还在滑动和摇晃,大地似乎在喘息起伏,道路像在晃晃悠悠地飘上天空。这种喧闹嘈杂一下子弄得我头晕目眩,为了摆脱这种状况,我就拐进一条小街,连街名都没有看。从那里,我又拐进一条小巷,那无名的喧嚣这才渐渐平息下来。随后,我又漫无目的地继续走进那些血管似的交错的小巷,进入这座迷宫。我离中心广场越远,这些小巷就越黑。这里已经没有大型弧光灯——宽阔的林荫大道上的月亮——的照耀了,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终于又能看见星星和披着黑幕的天空了。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大概离港口不远,在海员住宅区,因为我闻到了腐臭的鱼腥,闻到了被海浪冲上岸来的藻类散发出的甜丝丝的腐烂味,还有那种污浊的空气和密不通风的房间所特有的霉气,它潮湿地弥漫在各个角落里,一直要等到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来临,才能让它们喘一口气。这捉摸不定的黑暗和意想不到的寂寞令我陶然,于是我便放慢脚步,仔细观察一条条各不相同的小巷:有的寂静无声,有的卖弄风情,但是所有的小巷全是黑黑的,都飘散着低沉的音乐声和说话声。这声音是从看不见的地方,是从屋宇里如此神秘地发出来的,以至于几乎猜不出隐秘的发声处,因为所有的房子都门窗紧闭,只有红色或黄色的灯光在闪烁。
我喜欢异国城市里的这些小巷,这个情欲泛滥的肮脏的市场,这些秘密地麇集着勾引海员的种种风情的场所。海员在陌生而危险的海上度过了许多寂寞之夜以后,来到这里过上一夜,在一小时之内就把他们许许多多销魂的春梦变为现实。这些小巷不得不藏在这座大城市的阴暗的一隅,因为它们厚颜无耻和令人难堪地说出了在那些玻璃窗擦得雪亮的灯火辉煌的屋子里,那些戴着各式各样假面具的体面人干的是些什么勾当。屋子的小房间里传出诱人的音乐,放映机映出刺眼的广告,预告即将上映的辉煌巨片,悬挂在大门门楣之下的小方灯眨巴着眼睛在亲切地向你问候,明明白白地邀你入内,透过半开的门户可以窥见戴着镀金饰物的一丝不挂的肉体在闪烁。咖啡馆里醉汉们大吵大嚷,赌徒们又喊又骂。海员们相遇都咧嘴一笑,他们呆滞的目光因即将享受的肉欲之欢而变得炯炯有神,因为这里什么都有:女人和赌博,佳酿和演出,肮脏的和高雅的风流艳遇。可是这一切都是羞答答的,奸诈地躲在假惺惺地垂下的百叶窗后面,全是在里面进行的,这种虚假的封闭性因其隐蔽和进出方便这双重诱惑而更加撩人。这些街道与汉堡、科伦坡、哈瓦那的街道差不多,就像大都市里的豪华大街都彼此相仿一样,因为上层和下层的生活,其形式各地都是相同的。这些不是老百姓的街道,是纵情声色、肉欲横流的畸形世界最后的奇妙的残余,是一片黝暗的情欲漫溢的森林和灌木丛,麇集着许多春情勃发的野兽。这些街道以其展露的东西使你想入非非,以其隐藏的东西让你神魂颠倒。你可以在梦里去造访这些街道。
这条小巷也是如此,进了这条小巷我感到一下就被它俘获了。于是我就跟在两个穿胸铠的骑兵后面去碰碰运气,他们挂在腰上的马刀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叮当的响声。几个女人在一家啤酒馆里喊他们,骑兵哈哈大笑,大声对她们开着粗鲁的玩笑。一个骑兵敲了敲窗户,随即就遭来一阵谩骂,骑兵继续往前走去,笑声也越来越远,一会儿我就听不见了。小巷里又没有了声息,几扇窗户在雾蒙蒙的黯淡的月光下闪着朦胧的灯光。我停下脚步,深深吸吮着夜的宁静。我觉得这宁静很奇怪,因为在它的后面有某种秘密、淫荡和危险的东西在微微作响。我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宁静是个骗局,在这条雾蒙蒙的黝暗的小巷里正弥散着世界上某种腐败之气。我站在那儿,倾听这空虚的世界。我已经感觉不到这座城市,这条小巷,以及它们的名称和我自己的名字。我只觉得,在这里我是外国人,已经奇妙地融进了一种我不知晓的东西之中,我没有打算,没有信息,也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却充分感觉到我周围的黑暗生活,就像感觉到自己皮肤下面的血液一样。我只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一切都不是为我发生的,可是却又都属于我。这是一种最幸福的感觉,是由于漠不关心而得到的最深刻、最真切的体验所产生的,它是我内心生机勃勃的源泉,总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快感。正当我站在这条寂寞的小巷里聆听的时候,我仿佛期待着将会发生什么事似的,好把自己从患夜游症似的窃听人家隐私的感觉中推出来。这时我突然听见不知何处有人在忧郁地唱一首德国歌曲,《自由射手》中那段朴素的圆舞曲:“少女那美丽的、绿色的花冠。”由于距离远或是被墙挡着的缘故,歌声很低,歌是女声唱的,唱得很蹩脚,可是这毕竟是德国曲调,在这里,在这世界上陌生的一隅听到用德文唱的这首歌,感到分外亲切。歌声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然而我却觉得它像一声问候,是几星期来我听到的第一句乡音。我不禁自问:谁在这里说我的母语?在这偏僻、荒凉的小巷里,谁的内心的回忆重新从心底唤起了这支凄凉的歌?我挨着一座座半睡的房子顺着歌声摸索着寻去。这些房子的百叶窗都垂落着,然而窗户后面却厚颜无耻地闪烁着灯光,有时还闪现出正在招客的手。墙外贴着一张张醒目的纸条,写着淡啤酒、威士忌、啤酒等饮料的名称,尽是些自吹自擂的广告,这说明,这里是一家隐蔽的酒吧,但是所有的房子的大门都紧闭着,既拒人于门外,又邀你光顾。这时远处响起了脚步声,不过歌声一直未停,现在正用响亮的颤音唱着歌词的叠句,而且歌声越来越近,我找到了飘出歌声来的那所房子。我犹豫了片刻,随后便朝严严地垂着白色帘子的里门走去。我正决意躬身进去的时候,走廊的暗影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动,是人影,显然正紧贴在玻璃窗上窥视,这时被吓了一大跳。此人的脸上虽然映着吊灯的红光,但还是被吓得刷白。这是个男人,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嘴里嘟哝着,像是说了句表示歉意的话,随即便在灯光昏暗的小巷里消失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也真怪。我朝他的背影望去,在光线微弱的小巷里,他的身影似乎还在挪动着,但是已经很模糊了。屋里歌声依旧,我觉得甚至更响了。我被歌声所吸引,于是便按动门把手开了门,快步走了进去。
像被一刀切断了似的,歌的最后一个字落了下来。我大吃一惊,觉得前面一片空虚,有一种含有敌意的沉默,仿佛我打碎了什么东西似的。渐渐的,我的目光才适应,发现这房间几乎是空空的,只有一张吧台和一张桌子,显然这里只是通往后面那些房间的前厅。后面的房间房门都半开着,灯光昏暗,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单就这点,对于这些房间的原本用场就一目了然了。桌子前面,一位浓妆艳抹、面带倦容的姑娘支着胳膊、背倚桌子,吧台后面站着臃肿肥胖、脏兮兮黑乎乎的老板娘,她身边还有一位还算标致的姑娘。一进屋,我就向她们问了好,声音显得有点生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回答。来到这空空的屋子,碰到如此紧张而冷淡的沉默,我感到很不舒服,真想立刻转身就走,可是我虽然尴尬,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只好将就着在前面桌旁坐下。那姑娘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职责,问我想喝点什么,听到她那生硬的法语,我马上就知道她是德国人。我要了啤酒,她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拿了啤酒来,这步子比她那浅薄的眼光更显得漠然和冷淡。她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在眼皮底下微微闪着浊光,宛如行将熄灭的一对蜡烛。她按照这类酒吧的习惯,完全机械地在我的酒杯旁又为她自己放了一只杯子。在举杯为我祝酒时,她的目光空空地在我身上掠过,我这才有机会将她细细端详。她的脸倒还算漂亮,五官端正,但是好像是内心的疲惫使这张脸与面具相似,变得俗不可耐,面容憔悴,眼睑沉重,头发散乱,面颊被劣质化妆品弄得斑斑点点,已经开始凹陷,宽宽的皱痕一直伸到嘴角。衣服也是随随便便地披在身上,过量的烟酒使嗓音变得干涩而沙哑。总而言之,我感到这是一个疲惫不堪、麻木不仁、只是由于惯性才活着的人。我怀着拘谨而恐惧的心情向她提了一个问题。她回答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毫无表情,几乎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感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老板娘在我身后打着哈欠,另一位姑娘坐在一角,眼睛朝这儿瞅着,似乎在等我叫她。我本想马上离开的,但我浑身发沉,另外好奇和恐惧心也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像喝得醉醺醺的海员似的坐在这浑浊、闷热的空气里,因为淡漠也具有某种刺激性。
这时,我被身旁突然发出的一阵刺耳的笑声吓了一跳。与此同时,蜡烛的火苗也颤悠起来了,吹来一阵过堂风,我感觉到背后有人把门打开了。“你又来啦?”我旁边的女人用德语尖刻地嘲笑道,“你又绕着房子爬了,你这吝啬鬼?好吧,进来吧,我又不会揍你。”
她这样尖叫着打招呼,仿佛从胸中喷出一股火焰。我转过身来,先是朝她、随后又朝门口望了望。门还没有全开,我就认出了这颤颤悠悠的身影,认出了此人那唯唯诺诺的目光,他就是刚才像是贴在门上的那个人。他像个乞丐,怯生生地手里拿着帽子,被这刺耳的问候和哈哈大笑吓得直打哆嗦。这笑声犹如一阵痉挛,一下子把她笨重的身体都震得晃悠起来了,同时后面吧台那儿的老板娘匆匆向她耳语了几句。
“坐那边,坐在法朗索瓦丝那里!”当这可怜人怯生生地拖着踢踢嗒嗒的步子走近她时,她大声呵斥道,“你没见我有客人吗!”
她用德语对他大声嚷嚷。老板娘和另一位姑娘听了都哈哈大笑,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听懂,不过看来她们是认识这位客人的。
“法朗索瓦丝,给他香槟,要贵的,给一瓶!”她笑着朝那边喊道,随后又冲他嘲讽地说,“要是嫌贵,那就去外面待着,你这可怜的吝啬鬼!你是想来白看我的吧,我知道,你是想来白捡便宜的。”
在这阵恶毒的笑声中,他长长的身躯好像融化了,背也驼了起来,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仿佛要把这张脸藏起来似的,他伸手去拿酒瓶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倒酒时把酒也洒到了桌上。他竭力想抬眼看看她的面孔,但是目光怎么也无法离开地面,一直盯着地上贴的瓷砖打转。现在,在灯光下我才看清他那张形容枯槁的面孔:疲惫不堪,毫无血色;潮湿、稀疏的头发贴在瘦骨嶙峋的头颅上;手腕松弛,像折断了似的——整个是一副有气无力的可怜相,但却心怀怨恨。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对劲,都挪了位,而且蜷缩了。他的目光抬了一下,但马上又惊恐地垂了下去,眼睛里交织着一股恶狠狠的光。
“你别去理他!”姑娘以专横的口气用法语对我说,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将我拉转身来似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不是今天的事。”随后她又龇着亮晶晶的牙齿,像要咬人似的冲他大声吆喝道:“尽管来偷听好了,你这老狐狸!你不是想听我说的话吗?我是说:我宁愿跳海,也不跟你走。”
老板娘和另一位姑娘又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样子,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寻常的逗乐,每天的笑料。可是,这时另一位姑娘突然做出温柔多情的样子,往他身上靠,并对他大献殷勤,发动攻势,他却吓得直打哆嗦,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看到这一切,我真有点毛骨悚然。每当他迷惘的目光以颇为愧赧又竭力讨好的神态看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心悸。我身边那个女人突然从松弛状态中惊醒过来,眼露凶光,连手都在颤抖,看到这副架势我很害怕。我把钱往桌上一扔,想走了,但是她没有拿钱。“要是他打扰你,我就把他,把这条狗撵出去。他必须照办。来,再跟我喝一杯。来!”她突然娇滴滴地做出一副媚态,紧紧倚在我身上,我立即就看出,这只不过是为了折磨别人而演的戏。她每做出一个狎昵的动作,就望那边瞧上一眼。我看到,她只要对我做出一个风骚的姿势,他全身就是一阵抽搐,仿佛在他身上放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似的。看到这种情景,真让人作呕。我不去理睬她,而是紧紧盯着他,现在气愤、恼怒、嫉妒和贪欲在他心里滋生,可是只要她一转过头来,他就赶忙弯下腰去,见此情景,我也感到不寒而栗。她紧紧地往我身上贴,我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她那由于在这场恶毒的游戏中获得的乐趣而颤抖的身体,她那散发着劣质脂粉味的刺眼的脸和她那松软的肉体的难闻的气味令我感到恐惧。为了避开她,我便拿出一支雪茄。正当我的目光在桌上寻找火柴时,她就向他发了话:“把火拿来!”
对她的这个厚颜无耻、蛮不讲理的命令,他竟百依百顺,这倒使我比他更为吃惊。见此情景,我就急忙自己找了火柴。可是,她的话竟像鞭子一样,啪的一下抽在了他身上。他拖着趔趄的脚步,蹒跚地走过来,把他的打火机放在桌上,动作非常之快,仿佛手碰了桌子就会被烧着似的。这瞬间,我的目光与他的相交叉,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隐含着无限的羞愧和切齿的愤恨。这卑躬屈膝的目光刺痛了我这个男子汉和他的兄弟的心。我感到受了这女人的侮辱,也同他一起羞愧难当。
“非常感谢你,”我用德语说——她抽搐了一下——“本来就不该麻烦您的。”说着,我便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感到他湿润而瘦削的手指,突然间,他痉挛般地使劲握了握我的手,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这瞬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直视我的眼睛,但随即又低垂到松弛的眼睑下面去了。出于对那女人的反抗心理,我想请他坐到我们这边来。我的手大概流露出了邀请的姿势,因为这时她急忙冲他吼道:“你还是坐那儿去,别在这儿打扰!”
她那尖刻的声音和折磨人的恶行令我深恶痛绝。这烟味很浓的下等酒吧,这令人恶心的娼妓,这弱智的男人,这弥漫着啤酒、烟雾和劣质香水的气味对我有什么用?我渴望呼吸新鲜空气。我把钱推到她面前,正当她娇里娇气地挨近我的时候,我就站起身来,毅然躲开。我对参与这种侮辱人的缺德勾当极其厌恶,我以断然拒绝的态度清楚地表明,她的色相诱惑不了我。这时,她满脸怒容,嘴角起了一道皱褶,现出行将发作的神色,但她忍住没把话说出来,而心中的仇恨却一目了然。她猛的朝他转过身去,他见她这副横眉怒目的样子,被她的淫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把手伸进口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头掏出一个钱包。匆忙之中他连钱包上的带子结都解不开,显然,现在他害怕单独同她待在一起。这是一只编织小包,上面嵌有玻璃珠子,是农民和小老百姓用的。一眼就可看出,他不习惯乱花钱,不像那些把手伸进的口袋,掏出一大把钱来往桌上一摔的海员。显然,他习惯于仔仔细细地点数,还要把钱用手指头夹着掂量一番。“瞧他为了这几个宝贝角子都抖成了什么样子!不觉得太慢了吗?你就等着吧!”她挖苦道,并往前逼进一步。他吓得直往后退,而她见他这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便把肩膀一耸,眼里含着极其厌恶的神情说道:“我不拿你一分钱,你的钱让我恶心。我知道,你的几个宝贝小钱都是有数的,一个子儿也舍不得多花。只不过,”——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胸脯——“别让人把你缝在这儿的票子偷了去啊!”
果真,就像正在发作的心脏病患者突然抓住胸口一样,他那苍白而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外衣上的那个地方,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那儿摸了摸那个秘密的藏钱之处,这才放心地把手放下。“吝啬鬼!”说着,她啐了一口吐沫。这时,那备受折磨的人突然满脸通红,猛的把钱包摔给了另一位姑娘,从她身边冲出大门,像是从大火中逃了出来似的。那姑娘先是吓得大叫一声,随即便哈哈大笑。
她气得火冒三丈,眼露凶光,先还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就又松弛地耷拉下眼皮,精疲力竭地弯下松弛下来的身体。在这一分钟里她看上去显得又老又疲倦。她现在投向我的目光里压抑着某种犹豫不决、茫然若失的神情。她站在这里,满脸羞愧,迟钝麻木,像个喝得烂醉后醒过来的醉妇。“到了外面他会为他失去的钱而心痛的,也许会跑去报警,说我偷了他的钱。不过明天他又会到这儿来的。然而他休想得到我。谁都可以得到我,只有他不能!”
她走到吧台前,扔下几个硬币,咕噜噜一口气吞下一杯烈酒。她的眼里又露出了凶光,但很浑浊,像是蒙了一层愤怒和羞辱的泪水。看到她我感到十分恶心,对她没有丝毫同情。我道了声“晚安!”就走了。老板娘回了句”bonir” 【1】 。那女人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发出一阵刺耳的、讥讽的大笑。
我出了门,外面只有黑夜和天空,到处笼罩着闷热的昏暗,漠漠云层遮掩着无限遥远的月光。我贪婪地吸着微热的、但却沁人肺腑的空气,我为森罗万象的人生际遇感到无比惊奇,那种恐怖的感觉消散了。我又感到,每扇玻璃窗后面总在上演一出命运剧,每扇大门都展示着一场风流韵事,这个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姿百态,无所不在,即使在这最最肮脏的一角也像在萤火虫闪烁不灭的光照下映现出种种窃玉偷香的悲剧。这是一种会使我无比陶醉,乃至流下眼泪的感觉。方才见到的那些令人厌恶的情景已经过去,紧张的情绪变成了舒心适意的倦意,渴望把这种种经历过的事情变成更美的梦。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周围寻觅了一番,想在这交错的迷宫似的小巷中找到回旅店的路。这时,一个人影趔趄着脚步,到了我身边,他准是悄无声息地先走近来着。
“请您原谅,”——我立刻就听出了这低三下四的声音——“我想,您找不到路了。能允许我……允许我给您指路吗?这位老爷是住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