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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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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翠绿下面不是有一块紫色吗?”

“是那片日影吗?”

“是日影吗?好像光秃秃的。”

“哪里,那是凹进去的,要是光秃,颜色还会灰黄一些。”

“是吗?反正就在那一带。”

“这么说,靠左侧就是羊肠小道啰?”

“羊肠小道在对面,很远,还隔着一重山哩。”

“原来如此。从方位上看,就在那块淡云萦绕的地方吧?”

“嗯,就是那个方向。”

正在打着盹儿的老人,胳膊肘从船舷滑脱下来,忽然惊醒了。

“还没到吗?”

他挺起胸脯,把右胳膊肘弯向后边,把左手伸直,使劲儿伸了伸懒腰,顺势做了个拉弓的姿态。女子哧哧笑了。

“老是这个毛病……”

“看来您很喜欢拉弓吧?”我也笑着问。

“年轻的时候能拉到七分五厘呢,膀子现在也还挺稳当哩。”

他拍拍左肩给我看。船头上依旧在大谈战争。

船渐渐驶进一个城镇。看到一座酒店,半腰格子门上写着“酒菜”的字样。看到古朴的绳门帘。看到木材场。甚至还能时时听到人力车的声音。燕子在天空中翻飞。鸭子呷呷鸣叫。我们一行人舍舟向车站走去。

越来越被引向现实世界了。我把能看到火车的地方称作现实世界。再没有比火车更能代表二十世纪文明的了。把几百个人圈在一个箱子里,轰轰隆隆拉着走。它毫不讲情面,闷在箱子里的人们都必须以同样速度前进,停在同一个车站,同样沐浴在蒸汽的恩泽里。人们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人们说乘火车走,我说是用火车搬运。再没有比火车更加轻视个性的了。文明就是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发展个性,然后再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践踏个性。给予每人几平方的地面,让你自由地在这块地方起卧,这就是现今的文明。同时将这几平方的地面围上铁栅栏,威吓你不准越出一步,这也是现今的文明。在几平方的地面希望擅自行动的人,也希望能在铁栅栏外边擅自行动,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可怜的文明国民们日日夜夜只能啃咬着铁栅而咆哮。文明给个人以自由,使之势如猛虎,而后又将你投入铁槛,以继续维持天下的和平。这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就像动物园的老虎瞅着游客而随地躺卧的那种和平。铁槛的铁棒要是拔出一根——世界就不堪收拾。第二次法国革命也许就是在这种时候发生的。个人的革命现在已经在日夜进行。北欧的伟人易卜生曾经就革命兴起的状态向吾人提出具体的例证。我每当看到火车猛烈地、不分彼此地把所有的人像货物一般载着奔跑,再把封闭在客车里的个人同毫不顾忌个人的个性的铁车加以比较,就觉得危险,危险。一不留意就要发生危险!现在的文明,时时处处都充满这样的危险。顶着黑暗贸然前进的火车便是这种危险的一个标本。

我坐在车站前边的茶馆里,瞅着艾叶饼,考虑着自己关于火车的一套理论。这不能画入写生本,也没有必要对别人说。我默默地吃艾叶饼,喝茶。

对面的折凳上坐着两个人,都穿着草鞋。一人身披红毛毯;一人穿着草绿色裤子,膝头上缀着补丁。他的手搭在这块补丁上面。

“还是不行吗?”

“不行呀。”

“要是像牛一样有两个胃就好啦。”

“有了两个胃当然不用说啦,一个坏了可以把它切掉。”

这位乡下人看来有胃病。他们闻不到满洲原野上风的腥臭,也尝不到现代文明的弊害。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们连这两个字都未听到过吧。他们或许连自己的胃是一个还是两个也不知道吧。我掏出写生本,画下他俩的姿态。

车站的铃声响了。车票已经买好了。

“好,走吧。”那美姑娘站起身来。

“走吧。”老人也站起身来。

一行人一同穿过检票口,走到月台上。铃声不停地响着。

轰隆轰隆,文明的长蛇沿着银光闪亮的铁轨蜿蜒而来。文明的长蛇嘴里吐着黑烟。

“眼看就要分别啦。”老人说道。

“好吧,再见啦。”久一低下头说。

“你去死吧。”那美姑娘又说了这句话。

“行李到了没有?”哥哥问。

长蛇在我们面前停下了。蛇肚子的门全部洞开,有人出来,有人进去。久一也上了车。老人、哥哥、那美姑娘和我都站在外头。

车轮一旦转动起来,久一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了。他将到遥远遥远的世界去。那个世界硝烟弥漫,人们在火药气味里忙忙碌碌,在鲜红的血地上跌打滚爬。空中响着隆隆的炮声。久一就要奔向这样的地方。他站在车厢里,默默望着我们。从山中把我们引向这里的久一和被引出来的我们,两者之间的缘分将要在这里切断或者正在这里被切断。车厢的门窗开着,彼此互相望着。乘客和被送的人之间只相隔六尺的距离,我们的缘分就要完结了。

列车员把车门一一关紧,逐渐走向这边来。每关上一扇门,乘客和送行的人的距离就变得远了。不一会儿,久一那个车厢的车门也呼的一声关上了。世界已经分成两个。老人不由走到车窗旁边,青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危险,要开车啦!”

一声吆喝,无所留恋的铁车咕噜噜开动了,一个一个窗户打我们眼前掠过。久一的面孔渐渐变小了。最后一节的三等车厢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车窗里又露出一个面孔。茶色的破旧礼帽下面,满脸络腮胡子,那村野武夫留连地把头伸出窗外。这时,那美姑娘和这汉子不期而然地打了个照面。铁车隆隆地行驶,汉子的面孔立即消失了。那美姑娘茫然地目送着奔驰的火车。她那茫然的神情里,奇妙地浮现着一种从前未曾见过的怜悯之情。

“有啦,有啦,有了这副表情就能作画啦!”

我拍拍那美姑娘的肩头小声说。我胸中的画面在这一刹那间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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