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院子(2/2)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是这副表情?”他问,“我不想让你不自在。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点儿帮助。”
“呃,我不需要。我自己能行。”
他笑了,说:“哦,我完全相信。”然后继续剪枝,“听着,朱莉安娜,我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消息,还在对街跟你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很明显,你是个能干的孩子。”
我们一起安静地工作了一会儿,但我发现自己剪下枝条的速度越来越慢。没过一会儿,我就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扳过他的肩膀,问道:“你来帮我,只是为了鸡蛋的事,对不对?
好吧,我们的鸡蛋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家已经吃了快三年了,没人中毒。斯杜比太太和赫尔姆斯太太看起来也很健康,最关键的是,假如你们不想要,就应该跟我说一声!”
他的手垂下去,摇了摇头:“鸡蛋?中毒?朱莉安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心里又生气又伤心又难堪,因此都不像平时的我了。“我说的是鸡蛋,我给你们送了两年的鸡蛋——自家的鸡下的蛋,我留着没有卖掉!是被你家扔掉的那些鸡蛋!”我对着他大声叫嚷。
我从来没有这样对人嚷过,更别说是对着一个成年人。
他的声音放得特别轻,“我很抱歉。我不知道鸡蛋的事。你把它们给谁了?”
“布莱斯!”说出他名字的时候,我感到嗓子又缩成一团,“布莱斯。”
邓肯先生缓缓地点头,说了句“好吧”,然后继续剪枝,“难怪会是这样。”
“这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那个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愣愣地看着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哦,毫无疑问,他是个英俊的孩子,”他皱着眉头说,折断一根树枝,他补充道,“跟他爸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摇摇头,“你为什么来这儿,邓肯先生?如果你认为我不需要帮助,也不是为了鸡蛋的事道歉,那你为什么来帮忙呢?”
“要我说实话吗?”
我直视他的眼睛。
他点点头说:“因为你让我想起我太太。”
“你太太?”
“是的,”他微微一笑,“蕾妮肯定会和你一起坐在树上。她大概会在上面坐一整夜。”
听到这句话,我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
“当然。”
“她……她去世了?”
他点点头,“我很想她,”他扔下一根树枝,轻轻地笑出声来,“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聪慧的女人让你生活得更愉快。”
我从来没想过和布莱斯的外公交朋友。但是在晚饭之前,我已经非常了解他和他太太了,知道了很多他们在一起经历的奇遇,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听他讲故事,连工作都变得更轻松了。晚上,当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灌木全修剪好了,除了院子中央扔着的一堆树枝,它看上去漂亮多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我笑着和他打招呼:“嗨,邓肯先生。”
而他笑着回答我:“叫我查特,好吗?”他看着我手中的锤子说,“我想今天要修围栏了?”
查特教我怎么把木桩打成一条直线,怎么握住钉锤的末端,而不是满把攥,怎么用水平仪来保证灌木立得笔直。我们花了好几天时间修围栏,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不光是聊他太太。他想知道
无花果树的故事,当我告诉他“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时候,我认为他完全能理解。“人们也是一样,”他说,“不过对人来说,有时候整体小于部分之和。”
我觉得这太有趣了。第二天,我在学校观察那些我从小学就认识的同学,想看看他们到底是大于还是小于部分之和。查特说得对。大部分人是小于。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雪莉·斯道尔斯。看着她,你会以为她拥有一切,但在她珠穆朗玛峰一般高耸的发型之下,其实什么智慧也没有。虽然她像黑洞一样吸引着别人靠近,可是用不了多久,他
们就会发现做她的朋友非得使劲拍她的马屁才行。
但是,所有的同学中,我唯一无法判断的就是布莱斯。直到不久之前,我都坚定地认为,他大于——远远大于——他的部分之和。他对我来说,是个完全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奇迹。
可是,这里的关键在于“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我在数学课上望着教室那头的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如何扔掉我的鸡蛋,再次陷入崩溃。他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然后,他看到我,露出了笑容,我又不那么确定自己的感觉了。我开始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在他做出那么过分的事之后,我对他还有这种感觉?
在这之后的一整天,我都躲着他,不过放学以前,我觉得就像有一团火,在我心里左冲右突。我跳上自行车,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回家。右脚的踏板擦着链套,叮当作响,整架自行车吱扭作
响,仿佛快要坍塌成一堆废铜烂铁。
可是,当我把车停在家门口的车道上,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我只好把骑车的动力转化成刷漆的动力。撬开爸爸买给我的那筒“纳瓦霍”白色油漆,我开始刷漆。
十分钟之后,查特出现了。“上帝啊,”他笑了,“你今天真是精力充沛,是不是?”
“不,”我说,用手背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我只是生气。”
他拿出自己的油漆刷和一个空咖啡罐子,“哦,生谁的气?”
“我自己!”
“啊,那可够麻烦的。考试考砸了?”
“不是!我……”我转身面对着他,“你是怎么爱上你太太的?”
他倒了一些油漆在咖啡罐子里,露出了微笑。“啊哈,”他说,“少年维特之烦恼。”
“我没有什么烦恼!”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争下去,而是对我说:“我爱上她是一个错误。”
“错误?什么意思?”
“我不是有意的。那时候我和另一个姑娘订婚了,按理说没有资格坠入爱河。后来我发现自己之前是多么盲目,好在还不算太晚。”
“盲目?”
“是的。我的未婚妻非常美丽。她有着最迷人的棕色眼睛,天使般的皮肤。那时,我只看到了她的美貌。但是后来……好吧,这么说吧,我发现她根本比不上蕾妮。”他把刷子伸进咖啡罐,
拣了个木桩刷起来,“当你回首过去,会发现这是很明显的事,也很容易作出抉择,但不幸的是,大多数人看到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相时,已经太晚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但我知道查特在思考。从他眉头的皱纹,我知道他不是在想我的问题。“我……我很抱歉提起你太太。”我说。
“哦,别这样,这没什么。”他摇摇头,试图挤出一丝笑容,“还有,我不是在想蕾妮。我在想其他人。一个从来也没能看穿表象的人。此时此刻,我甚至不希望她能看得太清楚。”
他说的是谁?我真的很想知道!可我想这大概不太礼貌,所以我们安静地刷着油漆。终于,他转过身,对我说:“超越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和他闪亮的头发——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凉气。仿佛他什么都知道。忽然间,我有种抵触情绪。他是说他的外孙不值得我这样?
晚饭时间到了,我的心情还是很差,但至少,胸中的那团火已经熄灭了。
妈妈说爸爸要加班,哥哥们在他们的朋友家,因此晚饭只有我们两个人吃。妈妈告诉我,她和爸爸讨论过查特的事,他们都觉得他过来帮忙有点奇怪。也许,她说,他们应该想办法付钱给他。
我告诉她,查特可能会把这当成一种侮辱,但是第二天她还是跟他说了付钱的事。查特说:“不用了,贝克夫人,我很高兴能给你女儿的家庭作业项目帮上忙。”然后再也不听妈妈说一个字
了。
一星期过去了,周六的早晨,爸爸上班之前装了整整一车的枯枝碎叶。查特和我花了一天时间锄草,松土,预备好用于播种的土壤。
就在这最后一天,查特问我:“你们不会再搬家了吧?”
“搬家?为什么这么说?”
“哦,昨天晚餐的时候,我女儿提起了这种可能。她说你们修整房子可能是为了卖掉它。”
虽然工作的时候我和查特聊过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他问起我们会不会搬家,我大概不会提起芬尼根先生、戴维叔叔以及院子被搞成一团糟的原因。既然他问了,我就一股脑全告诉了他。尤其
是关于戴维叔叔。这种感觉就像朝着风中吹散一朵蒲公英,看着细小的种子随风飘散。我为爸爸妈妈感到骄傲,看着修整一新的前院,我也为自己感到骄傲。
还有后院,等着瞧吧!之后我也许会把整座房子粉刷一新的。我能做到。一定能。
查特听了我叔叔的故事,没有说话。午餐的时候,妈妈给我们送来了三明治,我们坐在门廊上,吃得很安静。然后他打破平静,朝对街一抬下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过来跟你说句话。”
“谁?”我问,把目光投向对街他指的地方。布莱斯房间的窗帘迅速滑了下来,我忍不住问他:“是布莱斯?”
“这是我第三次发现他在偷看。”
“真的?”我的心跳得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
他皱着眉头:“我们把活儿干完,来种草吧?日光的热量有助于它们发芽。”
终于到了给院子播种的时刻,我很兴奋,可是布莱斯的窗户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在偷看吗?整整一下午,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偷看了多少次。我想查特也看出来了,当工作全部完成,看
着一个焕然一新的漂亮院子,我们相互祝贺的时候,他说:“他现在就像个懦夫,不过我对他还抱有希望。”
懦夫?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只好一手拿着水管,一手扶着阀门,傻傻地站在那儿。
后来,查特跟我花了很长时间告别,挥着手,向对街走去。
几分钟以后,我看见布莱斯走上他家门前的人行道。一开始,我没认出来。我以为他这段时间只是躲在屋子里往外看,他真的走到外面来了吗?我又开始感到尴尬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浇水上面。我真是个傻瓜!百分之百的傻瓜!刚开始生自己的气,我就听到有个声音在说:“这儿看上去漂亮极了,朱莉。干得不错。”
那是布莱斯在说话,他就站在我家的车道上。突然,我不再生自己的气了。我开始生他的气。他怎么像个监工似的站在那儿,对我说,干得不错?想想他对我做的一切吧,他没有资格说任何
话。
我正想用水管浇他,只听他说:“我为我做过的事情向你道歉,朱莉。这件事,你知道……我做得不对。”
我看着他——直视他湛蓝的眼睛。我试着用查特教我的方法——试着看到他的内心深处。表象下面是什么?他是怎么想的?他真的感到抱歉吗?或者他只是为他说过的话感到抱歉?
就像直视着太阳,我不得不把目光转向一边。
我不记得后来我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很友好,他让我很开心。布莱斯走了以后,我关上水龙头,走进屋子,感觉非常、非常奇怪。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最糟糕的是,我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沮丧和不安。当然,这和布莱斯有关,但我为什么不单单是生气?他做过的事情是多么……恶劣。还有,
为什么开心?为什么我感到的除了开心还有别的?
他来到我家。他站在我家的车道上。他说了些动听的话。我们都笑了。
但我不是生气,不是开心。当我躺在床上,试图理解这一切,我发现心中的不安甚至压倒了沮丧。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监视自己。我被自己吓得够戗,从床上跳起来,把窗户、橱柜和床底下都
检查了一遍,但这种感觉始终还在。
直到将近午夜,我才明白那是什么。
是我自己。我在监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