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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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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吴太极急于纳妾。吴太太的模样确是难以为情:虎背熊腰,似乎也是个练家子,可是一对改组脚,又好象不能打一套大洪拳——大概连太极都得费事。横竖差不多相等,整是一大块四方墩肉,上面放着个白馒头,非常的白,仿佛在石灰水里泡过三天,把眼皮鼻尖耳唇都烧红了,眉毛和头发烧剩下不多。眉眼在脸上的布置就好象男小孩画了个人头轮廓,然后由女小孩把鼻眼等谨慎的密画在一处,四围还余着很宽的空地,没法利用。眼和耳的距离似乎要很费些事才能测定。说话儿可是很和气、象石灰厂掌柜的那样。

吴太极不敢正眼看太太,专看着自己的大拳头,似乎打谁一顿才痛快。

邱先生的夫人非常文雅,只是长像不得人心。瘦小枯干,一槽上牙全在唇外休息着。剪发,没多少头发。胸象张干纸板,随便可以贴在墙上。邱先生对太太似乎十分尊敬,太太一说话,他赶紧看众人的脸上起了什么反应。太太说了句俏皮话,他巡视一番,看大家笑了,他赶快向太太笑一笑,笑得很闷气。

孙先生的夫人没来。他是生育节制的热烈拥护者,已经把各种方法试行了三年,太太是一年一胎,现在又正在月子里。作科员而讲生育节制,近于大逆不道。可是孙先生虽“讲”而不伤于子女满堂,所以还被同事们尊敬,甚至于引起无后的人们的羡慕:“子女是天赐的,看人家孙先生!”

倒还是张大嫂象个样子,服装打扮都合身分与年纪。

小赵的太太没来——不,没人准知道他有太太没有,他自己声明有个内助,谁也没看见过。有时她在北平,有时她在天津,有时她也在上海,只有小赵知道。有人说,赵太太有时候和赵先生在一块住,有时候也和别人同居;可是小赵没自己这样说,也就不必相信。

有太太们在座,男人们谁也不敢提头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敢偷着笑李太太一下;反之,大家都极客气的招待她和两个小孩。

老李把各位太太和自己的比较了一下,得到个结论:夫妻们原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将就”是必要的;不将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可是,取消婚姻制度岂不苦了这些位夫人,除了张大嫂,她们连一个享过青春的也没有,都好象一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

方墩的吴太太,牙科展览的邱太太,张大嫂,和穿着别人衣裳的李太太,都谈开了。妇女彼此间的知识距离好似是不很大:文雅的大学毕业邱太太爱菱的老虎鞋,问李太太怎样作的。方墩太太向张大嫂打听北平酱萝卜数哪一家的好。张大嫂与乡下的李太太是彼此亲家相称。所提出的问题都不很大,可是彼此都可以得些立刻能应用的知识与经验,比苏格拉底一辈子所讨论的都有意思的多。据老李看,这些细小事儿也比吴先生的太极拳与纳妾,小赵的给所长太太当差,张大哥的介绍婚姻,更有些价值。而且女人们——特别是这些半新不旧的妇道们——只顾彼此谈话,毫不注意她们的丈夫,批评与意见完全集中在女人与孩子们,决牵涉不到男人身上;男人们一开口就是女的怎样,讨厌!老李颇有些羡慕与尊敬女人的意思,几乎要决定给太太买一件皮袍。

饭吃得很慢,谁也没敢多喝酒,很有礼貌。吴太极虽然与张大哥坐在一处,连一个“妾”字也没敢说。孙先生也没敢宣传生育节制的实验法,只乘着机会练习了些北平的俗语,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之类。小赵本想打几句哈哈,几次刚一张嘴,被文雅的邱太太给当头炮顶了回去。邱先生本要给太太鼓掌,庆祝胜利,被太太的牙给吓老实了——邱太太用当头炮的时候,连下边一槽牙也都露出来,颇有些咬住耳朵不撒嘴的暗示。老李觉得生命得到了平衡,即使这几位太太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也似乎没大关系。

饭后,太太们交换住址,规定彼此拜访的日期,亲热得好似一团儿火。

过了两天,老李从衙门回来,看太太的脸上带着些不常见的笑容,好象心中有所获得似的。“吴太太来了,”她说。

他点点头,心里说,“方墩!”

“吴太太敢情也不省心呀?”她试着路儿说。

“怎么?”

“吴先生敢情不大老实呢!”

老李哼了一声。男人批评别人的太太,妇女批评自己的丈夫!

“他净闹娶姨太太呢,敢情!吴太太多么和气能干呀,还要娶姨太太干吗?!”

老李心中说,“方墩!”

“你可少和吴先生在一块打联联。”

啊,有了联盟!男人不专制,女人立刻抬头,张大哥的天平永远不会两边同样分量,不是我高,便是你低,不会平衡!“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这么说:吴太太说男人们都不可靠。”

“我也不可靠?”

“没你的事,她不过那么说说,你就值得疑心?”话虽然柔和,可是往常她就不敢这样说。

老李想嘱咐她几句,不用这么拉老婆舌头,而且有意要禁止她回拜方墩太太去,可是没说出来。对于尊敬妇女的意思,可是,扫除了个干干净净。男女都是一样,无聊,没意义,瞎扯!婚姻便是将就,打算不将就,顶好取消婚姻制度。家庭是个男女,小孩,臭虫,方墩样的朋友们的一个臭而瞎闹的小战场!老李恨自己没胆气抛弃这块污臭的地方!只是和个知己——不论是男是女——谈一谈才痛快;哪里去找?家庭是一汪臭水,世界是片沙漠!什么也不用说,认命!

李太太确是长了胆子。张大嫂,吴方墩,邱太太,刚出月子的孙太太,组成了国际联盟;马家婆媳也是会员国。她说话行事自然没有她们那样漂亮,那样多知多懂,那样有成见,可是傻人有个傻人缘。况且因为她,她们才可充分表示怜爱辅助照管指导的善意,她是弱小国家,她们是国联行政院的常务委员。她们都没有象英和菱这样的孩子,张大嫂的儿女已长大,孙太太的又太小,邱太太极希望得个男孩,可是纸板样的身体,不易得个立体的娃娃;只就这两个小孩发言立论,李太太就可以长篇大论,振振有词。邱太太虽是大学毕业,连生小孩怎样难过的劲儿都不晓得,还得李太太讲给她听。还有,她来自乡间,说些庄稼事儿,城里的太太觉得是听瞽儿词。邱太太就没看见过在地上长着的韭菜。

依着马少奶奶的劝告,李太太剪了发,并没和丈夫商议。发留得太长,后边还梳上两个小辫。吴方墩说,有这一对小辫可以减少十岁年纪;老李至少也得再迟五年才闹纳妾。可是老李看见这对小辫直头疼,想不出怎样对待女人才好;还是少开口的为是,也就闭口无言。可是夫妻之间闭上嘴,等于有茶壶,而没有茶壶嘴,倒是倒不出茶来,赶到憋急了,一倒准连茶叶也倒出来,而且还要洒一桌子。老李想劝告她几句:“修饰打扮是可以的,但是要合身分,要素美;三十多岁梳哪门子小辫?”这类话不好出口,所以始终也没说,心里随时憋得慌。况且,细咂这几句的味道,根本是布尔乔亚;老李转过头来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便再教训别人。

对于钱财上,她也不象原先那样给一个就接一个,不给便拉倒,而是时时向丈夫咕唧着要钱。不给妻子留钱,老李自己承认是个过错,可是随时的索要,都买了无用的东西,虽然老李不惜钱,可也不愿看着钱扔在河里打了水漂儿。谁说乡下人不会花钱?张家,吴家,李太太常去,买礼物,坐来回的车……回来并不报告一声都买了什么,而拉不断扯不断的学说方墩太太说了什么,邱太太又作了什么新衣裳。老李不愿听,正和不愿听老吴小赵们的扯淡一样。在衙门得听着他们扯,回家来又听她扯,好象嘴是专为闲扯长着的。况且,老李开始觉到钱有点不富裕了。

更难堪的是她由吴邱二位太太学来些怎样管教丈夫的方法。方墩太太的办法是:丈夫有一块钱便应交给太太十角;丈夫晚上不得过十点回来,过了十时锁门不候。丈夫的口袋应每晚检查一次,有块新手绢也当即刻开审——这个年月,女招待,女学生,女理发师,女职员,女教习,随时随处有拐走丈夫的可能。邱太太的办法更简单一些,凡有女人在,而丈夫不向着自己太太发笑,咬!

果然有一天,老李十一点半才回来,屋门虽没封锁,可是灯息火灭,太太脸朝墙假睡,是假睡,因为推她也不醒吗!老李晓得她背后有联盟,劝告是白饶,解释更显着示弱,只好也躺下假睡。身边躺着块顽石,又胡涂又凉,石块上边有一对小辫,象用残的两把小干刷子。“训练她?张大哥才真不明白妇女!‘我’现在是入了传习所!”老李叹了口气。有心踹她一脚,没好意思。打个哈欠,故意有腔有调的延长,以便表示不睏,为是气她。

老李睡不着,思索:不行,不能忍受这个!前几天的要钱,剪发,看朋友去,都是她试验丈夫呢;丈夫没有什么表示,好,叫她抓住门道。今个晚上不等门,是更进一步的攻击,再不反攻,她还不定怎么成精作怪呢!在接家眷以前,把她放在胡涂虫的队伍中;接家眷的时候,把她提高了些,可以明白,也可以胡涂;现在,决定把她仍旧发回原籍——胡涂虫!原先他以为太太与摩登妇女的差别只是在那点浮浅的教育;现在看清,想拿一点教育补足爱情是不可能的。先前他以为接家眷是为成全她,现在她倒旗开得胜,要把他压下去。她的一切都讨厌!半夜里吵架,不必:怕吓住孩子们。但是不能再和这块顽石一块儿躺着。他起来了,摸着黑点上灯,掀了一床被子,把所有的椅子全搬到堂屋,拼成一个床。把大衣也盖上。躺了半天,屋里有了响动。

“菱的爹,你是干吗呀?”她的声音还是强硬,可是并非全无悔意。

老李不言语,一口吹灭了灯,专等她放声痛哭:她要是敢放声的嚎丧,明天起来就把她送回乡下去!

太太没哭。老李更气了:“皮蛋,不软不硬的皮蛋!橡皮蛋!”心里骂着。小说里,电影里,夫妇吵架,而后一搂一吻,完事,“爱与吵”。但是老李不能吻她,她不懂:没有言归于好的希望。爱与吵自然也是无聊,可是到底还有个“爱”。好吧,我不爱,也不吵:顽石,胡涂虫!

“你来呀,等冻着呢!”她低声的叫。

还是不理,只等她放声的哭。“一哭就送走,没二句话!”老李横了心,觉得越忍心越痛快。半夜里打太太的人,有的是;牛似的东西还不该打!

“菱的爹,”她下了床,在地上摸鞋呢。

老李等着,连大气不出。街上过去两次汽车,她的鞋还没找着。

“你这是干吗呢?”她出来了:“我有点头疼,你进来我没听见,真!”

“不撒谎不算娘们!”他心里说。

“快好好的去睡,看冻着呢!洋火呢?”她随问随在桌子上摸,摸到了洋火,点上灯,过来掀他的被子。“走,大冷的天!”

老李的嘴闭得象铁的,看了她一眼。她不是个泼妇,她的眼中有点泪。两个小辫子撅着,在灯光下,象两个小秃翅膀。不能爱这个妇人,虽然不是泼妇。随着她进了屋里,躺下。等着她说话,她什么也没再说。又睁了半天眼,想不出什么高明招数来,赌气子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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