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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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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年底。过年是为孩子,老李这么想,成人有什么过年的必要?给英们买来一堆玩具,觉得尽了作父亲的责任,新年自然可以快乐的过去。

李太太看别人买东道西,挑白菜,定年糕,心里直痒痒,眉头皱得要往下滴水。

老李看出来,成人也得过年;不然,在除夕或元旦也许有悬梁自尽的。给了太太二十块钱。“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把钱都给了狗也好,”心里说。

赶上个星期天,他在家看孩子,太太要大举进攻西四牌楼。

马老太太也提着竹篮,带着十来个小罐,去上市场收庄稼。

老李和英们玩开了。菱叫爸当牛,英叫爸当老虎。爸觉得非变成走兽不可,只好弯着身来回走,菱粗声的叫着。

“菱,”窗外细声的叫,“菱,给你这个。”

“哎——”菱象小猫娇声低叫似的答应了声,开开门。

老李急忙恢复了原形。马少奶奶拿着一个鲜红的扁萝卜,中间种好一个鹅黄的白菜心,四围种着五六个小蒜瓣,顶着豆绿的嫩芽。“呕,大哥在家哪?大嫂子呢?”她提着那个红玩艺,不好意思退回去。

“她买东西去了,”老李的脸红了,咽了口气,才又说出来:“您进来!”

她不愿进去,可是菱扯住她不放,英也上来抱住腿。

老李这才看明白她,确是好看!不算美;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调匀,不轻巧。小小的身量,象是名手刻成的,肩头,腿肚,全是圆圆的。挺着小肉脊梁,项与肩的曲线自然,舒适,圆美。长长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剪着发,脑后也扎了两个小辫——比李太太的那两个轻俏着一个多世纪!穿着件半大的淡蓝皮袍,自如,合适,露着手腕。一些活泼,独立,俊秀的力量透在衣裳外边,把四围的空气也似乎给感染得活泼舒服了,象围着一个石刻杰作的那点空气。不算美;只是这点精神力量使她可爱。

老李把她看得自己害了羞!她往前走了两步,全身都那么处处活动,又处处不特别用力的,不自觉而调和的,走了两步。不是走,是全身的轻移。全身比那张脸好看的多。“我把这个挂在哪儿,英?”她高高的提着那个萝卜。“不是拿着玩的;挂起来;赶明儿白菜还开小黄花呢。”她对英们说,可是并没故意躲避着老李。

“叫爸顶着!”英出了主意。

老李笑了。马少奶奶看了看,没有合适的地方,轻轻把萝卜放在桌上,“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往外走。

“玩玩,玩玩!”菱直央告。

老李急于找两句话说,想不出。忽然手一使劲,来了一句:“您娘家贵姓呀?”不管是否显着突乎其来,反正是一句话。她没吓一跳,唇边起了些笑意,同时:“姓黄,”那些笑意好似化在字的里边,字并不美,好听。

“不常回娘家?”他似乎好容易抓到一点,再也不肯放松。

“永远不回去,”她拍着菱的头发说,“他们不许我回去。”

“怎么?”

她又笑了笑,可是眉头皱上了些,“他们不要我啦!”

“那可太——”老李想不出太怎么来。

“菱,来,跟我玩去。”她拉着菱往外走。

“我也去!”英抱起一堆玩物,跟着往外走。

她走到门口,脸稍微向内一偏,微微一点头。老李又没想起说什么好。

他独自看着那个红萝卜,手插在裤袋里,“为什么娘家不要她了呢?”

李太太大胜而归。十个手指没有一个不被麻绳杀成了红印的,双手不知一共提着多少个包儿。鼻尖冻得象个山里红,可是威风凛凛,屋门就好似凯旋门。二十块只剩了一毛零俩子儿,还没打酱油,买羊肉,和许多零碎儿。老李不便说什么,也没夸她。她专等丈夫发问,以便开始展览战利品,他始终没言语。她叹了口气,“羊肉还没买呢!”他哼了一声。

老李心中直责备自己:为什么不问她两句,哪怕是责备她呢,不也可以打破僵局吗?可是只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心是没在家,对于她好是看过两三次的电影片子,完全不感兴趣。

丁二爷来了,来送张家给干女的年礼。英们一听丁二大爷来了,立刻倒戈,觉得马婶儿一点也不可爱了,急忙跑过来,把玩艺全放在丁二大爷的怀里。丁二爷在张大嫂眼中是块废物,可是在英们看,他是无价之宝。

老李对丁二爷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太太仿佛得着谈话的对手。她说的,丁二爷不但懂得,而且有同情的欣赏。

“天可真冷!”她说。

“够瞧的!滴水成冰!年底下,正冷的时候!”他加上了些注解。

“口蘑怎那么贵呀!”李太太叹息。

“要不怎么说‘口’蘑呢,贵,不贱,真不贱!”丁二爷也叹息着。

老李要笑,又觉得该哭。丁二爷是废物,当然说废话,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废物谈得有来有去的!打算夫妇和睦,老李自己非也变成个丁二爷不可:可是谁甘于作废物,说废话!“您坐着,我出去有点事,”老李抓起帽子走了出去。他走后,太太把买来的东西全和丁二爷研究了一番,他给每件都顺着她的口气加上些有分量的形容:很好,真便宜,太贵……李太太越说越高兴,以为丁二爷是天下唯一能了解她的人。英们也爱他。英说,“二大爷当牛!”二大爷立刻说,“当牛,当牛,我当牛!”菱说,“二大,举菱高高!”二大立刻把她举起来,“举高高,举菱高高!”把二大爷和爸比较起来,爸真不能算个好玩的人。英甚至于提议:“二大爷,叫爸当你的爸,你呀当我们的爸,好不好?”二大爷很高兴,似乎很赞成这种安排法。妈妈也不由的这样想:设若老李象丁二爷,那要把新年过得何等快活如意!可惜,丁二爷不会挣钱,而老李倒是个科员——科员自然是要难伺候一些的。

老李没回来吃午饭。太太心中嘀咕上了。莫非他还记恨着那天晚上的碴儿?也许嫌我花钱太多?还是讨厌丁二爷?她看见了那个扁红萝卜。“这是哪儿来的?”

“东屋大婶给送来的,”英说。

“我上街的时候,她进来了?”

菱抢在英的前面:“妈去,婶来,爸当牛。”

“呕!”天大的一个“呕”!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能还记恨着我。丁二爷是好人。花钱,男人挣钱不给太太花,给谁?给养汉老婆花?其中有事!人家老婆不在家,你串哪家子门儿呀?你的汉子不要你,干吗看别人的汉子眼馋呀?李太太当时决定,把东屋的老婆除名,不能再算国联的会员国,而且想着想着出了声:“英,菱,”声音不小,含有广播的性质。“英,少上人家屋里去!自己没有屋子吗?听见没有?小不要脸的!撞什么丧,别叫我好说不好听的胡卷你们!”

英和菱瞪了眼,不知妈打哪里来的邪气。

李太太知道广播的电力不小,心中已不那么憋得慌。把种着鹅黄色菜心的红萝卜一摔,摔在痰盂里,更觉得大可以暂告一段落。

老李是因为躲丁二爷才出去,自然没有目的地。走到顺治门,看了看五路电车的终点,往回走。走到西单商场又遇上了丁二爷。丁二爷浑身的衣裳都是张大哥绝对不想再留着的古董,在丁二爷身上说不清怎么那样难过,棉袍似秋柳,裤子象莲蓬篓,帽子象鲜蘑菇,可是绝对不鲜。老李忽然觉得这个人可怜。或者,是因为自己觉得饿与寂寞,他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一块去吃点东西怎样?”

丁二爷咽了口气,而后吐出个“好”!

在商场附近找了家小饭馆。老李想不起要什么好,丁二爷只向着跑堂的搓手,表示一点主张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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