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1/2)
一
老李醒得很早,不敢再睡。起来,用凉水抹了抹脸,凉得透骨,可是头觉得轻松些。好歹穿上衣裳,上了街。街上清冷,有几个行人都缩着脖子,揣着手,鼻子冒着热气,走得很快。上哪里去?随便走吧。不思索什么,张大哥,小赵,吴太极,全不值得一想!在街上走走好了,走到哪儿是哪儿。几片胭脂瓣色的薄云横在东方,颇有些诗意:什么是诗意?呕,到了单牌楼。一家小牛奶铺已经挂出招牌,房沿那溜微微有些不很明的阳光。进去,吃了碗牛奶,半块点心,胃中有些发痛。再绕几步,干脆上衙门去,早早的,倒叫小赵看看我并不怕他。昨天为什么不惩治他一顿?绕了个大圈,腿已有些发酸,到了那个怪物衙门。办公室里还没有生火。坐下等着,老李是不会张顺李顺瞎喊的,好在科员们不喊,工友也不来,正好独自静坐一会儿。
坐了好久,连个鬼魂也没露面。忽然工友们象见了妖精,忙成一团,所长到了。“有人来了没有?有人没有?”所长连喊。
“二科的李先生来了,”七八个嘴一致的回答。
“请,请,到所长室去!”
老李到了所长室,所长似乎并不认识他,虽然老李在他手下已经小二年。所长有件十万火急的公事要当时办好,他自己带到天津去。老李对公事很熟习,婆婆慢慢的开始动笔。所长在屋里喝茶,咳嗽,擦脸,好象非常的忙,而确是不忙。所长的脸象块加大的洋钱,光而平扁,两个小豆眼。一个极大的肚子,小短腿,滚着走似乎最合适。
老李把公事办好,递给了所长,所长看完了公事,用小豆眼象检定钞票似的看了老李一眼。“李先生为什么来这么早?”老李自然不好意思说在家中闹了气,别的话一时也想不起,手心发了汗。工友们平日对老李正如所长对他那么冷淡,今天见李科员在御前办了公事,立刻增了几倍敬意,一个资格较老的代老李回答:“李科员先生天天来得很早,是。”
所长转了转小豆眼,点了点头,“好吧,李先生告诉秘书长,我到天津去,有要事打电话好了,他知道我的地点。”所长说罢,肚子有动意,工友们知道所长要滚,争着向外飞跑。衙门外汽车嘟嘟的响起来,给清冷的早晨加上一点动力。所长滚出来,爬进车去,呼——一阵尘土,把清冷的街道暂时布下个飞沙阵。
小赵预备着广播李太太的出丑,一路上已打好了草稿,有枝添叶必使同事们笑得鼻孔朝天。哪知道,工友们也预备下广播节目:所长怎么带着星光就来了,而李科员一手承办了天大的公事,所长和李科员谈了好大好大半天,一边说一边转那对豆眼——谁也知道所长转眼珠是上等吉卦。小赵刚一进衙门,他的文章还没开口,已经接到老李的好消息。他登时改了态度,跑到科里找老李。“我说,老李,所长真是带着星星就来了吗?”
“不过早一点罢了。”老李不便于说假话,可是小赵不十分相信,而且觉得老李的劲儿有点傲慢。
“办什么公事来着?”
老李告诉了他,并且拿出原稿给他看。小赵看不出公事有多大重要,可是觉得老李的态度很和平日不同。“说,老李,你和所长怎么个认识?”
“我?所长没到任,我就在这儿;他来了不知为什么没撤我的差。”
“呕!”小赵心里说:“天下还有那么便宜的事!单说所长太太手里就还有三百多人,会无缘无故的留下你!老李这小子心里有活,别看他傻头傻脑的。”然后对老李,“我说,老李,所长没应下你什么差事呀?”
“办一件公事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李心里非常讨厌小赵,可是到底不能不回答他。
“老李,大嫂昨天回家好呀,没骂我?”
“哪能呢?她开了眼,乐得直并不上嘴!”老李很奇怪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漂亮话来。
小赵心里更打了鼓;老李不但不傻,而且确是很厉害。同时:他要是和所长有一腿的话,我不是得想法收拾他,就得狗着他点:先狗他一下试试。“老李,今天晚上我还席,可得请大嫂子一定到。我去请几位太太们:谁瞎说谁是狗!”
老李讨厌请客,更讨厌被请。不过,为和小赵赌气,登时答应了。心里说,“小子,你敢再闹,不剥了你的皮!”
回家和太太一说,她登时瞪了眼。她本来预备着老李回来和她大闹一场,因为虽然自己确是没吃过洋饭,可是出丑到底是出丑:丈夫一清早就出去了!丈夫回来,并没向她闹气,心中安顿了一些,虽然是莫名其妙。听到又有人请客,而且还是小赵,泪当时要落下来——这一定是丈夫想用这种方法惩治我,再丢一回脸,而后二归一,和我总闹一回!
老李是不惯于详细的陈说,话总是横着出来,虽然没意思吵嘴。于是两下不来台。
“我不能再去,还是那群人,昨晚上还没把人丢够,再找补上点是怎着?”李太太的脸都气白了。
“正是因为那个,才必须去,叫他们看看到底那些坏招儿能不能把谁的鼻子擦了去!”
“自然不是你的鼻子!”
“我叫你去,你就得去;还有太太们呢!”
“不去定了,偏不去!”
老李知道这非闹一阵不可了。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况且,犯得上和小赵赌气吗?赌过这口气又怎样?算了吧,爱去不去,我才不在乎呢!正在这么想着,小英发了话:
“妈,咱们去!今个要再吃那大块肉啊,我偷偷的拿回把叉子来,多么好玩!”
老李借这个机会,结束了这个纷争:“好了,英去,菱去,妈妈也去。”
太太没言语。
“我五点回来,都预备好了。”
太太没言语。
五点,老李回来,心里想,太太准保是蓬着头发散着腿,一手的白面渣儿。还没到街门,看见英,菱,马老太太都在门口站着呢。两个孩子都已打扮好。
“老太太,昨晚上没——”老李找不到相当的字眼向她致歉。
“没有,”老太太的想象猜着了他应当说什么,“今天又出去吃饭?”
“是,”老李抱起菱来,“没意思!”
“别那么说,这个年头在衙门里作事,还短得了应酬?我那个儿——”老太太不往下说了,叹了口气。
李太太也打扮好了,穿着件老李向来没看见过的蓝皮袍,腰间瘦着一点,长短倒还合适,设若不严格的挑剔。
“马大妹妹借给我的,”李太太说,赶紧补了一句,“你要是不——我就还穿那件棉袍去。”
“那天买的材料为什么还不快做上?”
问题转了弯,她知道不必把皮袍脱下来,也没回答丈夫的发问,大概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明的。
她的头梳得特别的光,唇上还抹了点胭脂,粉也匀得很润,还打得长长的眉毛,这些综合起来叫她减少了两岁在乡间长成的年纪。油味,对于老李,也有些特别。
“东屋大妹妹给我修饰了半天。”李太太似乎很满意。
为什么由坚决不去赴宴,改为高高兴兴的去,大概也与大妹妹有关系:老李想到了,就不便再问。
“马奶奶看家,大婶看家,我们走了。”李太太不但和气,语声都变得柔婉了些,大概也是受了大妹妹的传染。
小赵请的是同和居。他们不必坐车,只有那么几步。可是这么几步,英也走了一脚尘土,一边走一边踢着块小瓦片:被爸说了两句,不再踢了,偷偷的将瓦片拾起藏在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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