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1/2)
2019年2月25日晚,刘文飞老师发来微信,说中信出版社请他推荐可靠译者,翻译一部名叫“Пartn пartn”的作品,说此书实验性较强,翻译富有挑战性,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即欣然允诺:一则我对此书已有耳闻,知道它刚得了大书奖;二则刘老师是我最为钦敬的俄语文学研究家与翻译家,他推荐的作品是绝不会错的;三则中信做书在出版界也是有口皆碑的。一周后,我将试译的第一章七千余字发给中信,翌日便得到确认,签订了出版合同。从此便踏上了一场非同寻常的时空记忆之旅。
Пartn пartn,据我后来所了解到的,堪称当代俄罗斯文坛近年来一部现象级重磅作品,一经问世便引发轰动,一举包揽了2018年度俄罗斯文坛三项大奖——大书奖(头奖)和“鼻子”新文学奖(主奖)以及以托尔斯泰庄园命名的“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文学奖下设的专门奖项——“读者之选”。这三个奖项在俄罗斯文坛都是重量级的,而在遴选标准上则各异其趣。大书奖主要针对长篇小说,头奖奖金高达300万卢布,为俄罗斯文学奖项之最,地位大致相当于国内的茅盾文学奖,推崇厚重、经典;“鼻子”新文学奖则旨在“发掘并支持当代俄语文学的新趋势”,重在创新、前景——而《记忆记忆》竟能兼而得之,足见此书经典内蕴与创新意义兼备。如果说以上两个奖项代表了不同倾向的专家评委的一致认可,那么“读者之选”奖项则代表了普通读者的广泛青睐,由此可见,本书的确是既叫好又叫座的一部文学佳作。
而此书的翻译,诚如刘文飞老师所言,的确极富挑战性——单是一个书名便令我连日踟蹰。
俄文书名“Пartn пartn”是一个富于诗意与哲思的表达,一个匠心独运的设计,一个耐人寻味的书名。从俄语语法来分析,“пartь”属阴性名词,对应汉语中的“记忆”“记忆力”“回忆”“纪念”等诸多语义。该词只有单数形式,书名中的两个пartn,前者为特殊用法,其后需接二格—пartn koгo-чeгo,意同в пartь koгo-чeгo,即“纪念某人或某事”;后者则是前者要求的二格形式,是被纪念的客体。因此,Пartn пartn的语义是很明确的——“纪念记忆”。当然,这个表达也是令俄罗斯读者耳目一新的,因为通常会说“пartn koгo-to вeлnkoгo”(纪念某位伟人)或者“пartn kakoгo-to ncnчeckoгo 6ыtnr”(纪念某一历史事件),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说过“пartn пartn”(纪念记忆)。而事实上,对于已故宗亲、自我家族、犹太民族、世界文化之“记忆”正是本书艺术描写与哲学思辨的核心客体,而纪念“记忆”、凭吊“记忆”、为“记忆”树碑立传则正是本书创作主旨所在。
那么,该如何翻译呢?
不妨参考一下英文译法。我所知道的英译名有两个,一个是“post-ory”,意为“后记忆”,与“后现代”“后哲学”“后历史”等表达同属一个序列,但作为本书译名似乎并不妥切,更何况书中单有一章是专门论述“后记忆”的;另一个是“ory ory”,即“记忆中的记忆”,语义不确。当然,此处的“ ”的缩略形式,即“纪念某人或某事”,ory ory则可解释为“以记忆作为纪念”。但从语义上来讲,与Пartn пartn对等的英文表达应为 ory of ory,之所以说成ory ory,或许是为了从形式上更加贴近原文设计。
那么,该如何译成汉语?
我先后转换了几种思路:《记忆中的记忆》《记忆的记忆》《忆中忆》《记忆平方》等译案,语义上是不准确的;《纪念记忆》或《记忆的纪念》,语义明确,却丢失了设计感。沉吟数日之后,我才最终敲定《记忆记忆》这一译名,理由如下。
首先,从形式、发音及设计感来讲,这一表达最贴近原文——两个词形完全相同的词汇相叠加,而且,正如Пartn пartn会令俄国读者略感新奇一样,“记忆记忆”也多少会令中国读者颇费思量。其次,从汉语语法来看,“记忆记忆”这一动宾结构的表达并非生搬硬造,对汉语的不够尊重。“记忆”一词在汉语中虽通常用作名词,鲜以动词出现,但构成该词的两个单字——“记”和“忆”却均有动词属性,因此,将“记忆”作为动词使用亦未尝不可,而且也并非没有先例,比如有一本书就叫做《记忆青春》的。最后,从本书内容来看,“记忆”恰恰是纪念“记忆”的最佳方式:一方面是“记”,即记忆的物质载体,比如日记(如已故姑妈每日不断的时光流水账)、已故宗亲的往来书信、家族相册里的老照片、各种遗物、各类文物古迹、博物馆的各类展品等等;另一方面是“忆”,即由记忆引发的思绪,对于记忆的回忆与追忆,亦即作家在溯源家族记忆时的心路历程、哲学思辨与文学抒情。
诚然,《记忆记忆》这个译名仍无法完全再现Пartn пartn的全部意蕴与美感。这大概是文学翻译绕不开的缺憾,翻译诗歌时尤其如此,而Пartn пartn恰恰是一个诗意表达,本书恰恰是一部诗人之书。
本书作者玛丽亚·斯捷潘诺娃,1972年生于莫斯科,1995年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由此完成了其母因外祖父阻拦而未能得偿的夙愿),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已出版诗集十余部,包括《北方的南方人》《双生子》《这里有光》《幸福》《抒情诗,声音》,散文集《不是我》等。其作品被译成英语、伊夫里特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德语、芬兰语、法语等十多种语言,多次荣膺国内外各种文学奖项,包括帕斯捷尔纳克文学奖(2005)、安德烈·别雷文学奖(2005)、东欧最佳青年抒情诗人奖(德国,2006)、俄意国际文学奖项lerici pea osca(2011)等等。
关于本书体裁,评论界通常将其定性为哲学纪实散文,而作家本人给出的定义则是“poahc”。该词对应英文中的“roance”,但比后者更加值得玩味:它比俄语中的“poah”(长篇小说)只多了一个发音同“丝”的尾音,由此取缔了长篇小说的虚构成分,而平添了一份如丝的诗意与愁绪。该词在汉语中对应两个表达——“浪漫曲”及“罗曼司”,前者专指特定的音乐体裁,后者则指“富于浪漫色彩的恋爱故事或惊险故事”。而在俄语中,所谓“poahc”通常指“篇幅不大的音乐诗歌作品,以抒情诗写成,带有音乐伴奏”,这一定义似乎更加贴近作家本意,一如夏洛特·萨洛蒙将自己的画作定性为“轻歌剧”,以突出其与音乐及戏剧的勾连。斯捷潘诺娃在书中盛赞《人生?如戏?》“拥有史诗的架构与气度”,在我看来,《记忆记忆》同样如此。
这是一场家族记忆的寻根之旅。一个家族,五代人,一个半世纪,整个欧亚大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本档案到另一本档案,从一条街巷到另一条街巷,我一路追踪着族人的足迹,怀揣着渺茫的希望,试图回忆起什么。”作家只身探访家族隐城波钦基,像搜寻遗落林间的一枚硬币那样搜寻祖先留下的蛛丝马迹;她专程造访太姥姥萨拉一个世纪以前住过的巴黎旅馆,希冀着能够做一场穿越之梦,与年轻的萨拉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一晚;她在赫尔松久已遗弃、荆棘遍地的犹太公墓倔强而徒劳地寻觅已故宗亲的墓碑;她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漫无头绪地检索着普通无奇的家族姓氏……本书的写作跨越了三十五年,作家穷尽半生心力,只为耙梳家族史脉络,还原家族迁徙版图,为寂寂无闻的每一位族人竖起一座纪念碑,或者至少写出一篇像样的墓志铭。与此同时,透过一个普通家族的折射,整个俄罗斯20世纪风云诡谲的大历史的重要节点被串联起来:太姥姥萨拉积极投身1905年俄国革命;祖父尼古拉先后参加了苏联别动队、苏联红军,后来险遭党内清洗;外祖父年仅二十岁的姨弟廖吉克在旷日持久的列宁格勒保卫战中丢掉性命;太姥姥和姥姥差点被卷进“犹太医生案”;父亲曾参与1965年拜科努尔秘密航天器的研发;而作家本人则亲历了苏联解体。家族史与大历史在此间相互交织,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卑微命运得到审视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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