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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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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到达,”阿尔说,“行程将会延长至一到两天。”他想到交通工具可能也会发生退转。从火箭退到喷气机,再从喷气机回到活塞式引擎飞机,然后退回到地面交通,从燃煤蒸汽火车穿越到马拉车——倒退这么多年,不至于吧,他心想。可是手头已经有一台四十年前的录音机,靠橡皮驱动轮和传送带运转。没准真有可能发生。

阿尔和乔快步走向电梯。乔揿下按钮。两人都神情紧张,谁也没吭声,各怀心事。

电梯咔嗒一声停住,将阿尔从思绪中拉回来。他下意识地推开铁栅安全门。

阿尔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由钢丝绳牵引的电梯厢,外壳系黄铜抛光而成。一个穿制服的操作员眼神呆滞地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阿尔感到这种无动于衷是一种伪装。“别进去。”他对乔说,“多观察,用心想。今天早上坐过的那部封闭式电梯是液压式的,自助操作,绝对静音——”

他停下话头。先前发出咔咔声的老装置渐渐隐去,平日熟悉的电梯再度出现。但阿尔仍能感觉到那部老电梯的存在。它就潜藏在视线边缘,一俟他和乔转移注意力,就会从渐隐中浮现,露出全身。阿尔意识到,老电梯想回来。它打算回来。我们只能将这种回归短暂推迟,也许顶多推迟几小时。时光逆行之力在逐渐累积,古董物品铺天盖地地出现,比预料来得更快。不经意就倒回去一百年。刚才那部电梯定是百年前的文物。

我们似乎可以对它施加某种影响,阿尔心想。我们的确迫使现代电梯重回到了现实。如果大家合力,集十二人之心力,而非两人——

“你看见了什么?”乔问阿尔,“为什么你劝我不要进电梯?”

“难道你没看见那部旧电梯?敞开式的,带黄铜装饰,一九一〇年左右出产的,还有个操作员坐在凳子上?”

“没看见。”乔说。

“什么 都没看见吗?”

“我看见的就是这部电梯,”乔比画着说,“每天上班都照面的普通电梯。刚才看见的就是平常这部,眼前这部。”他走进电梯,转身对着阿尔。

我们的感知开始变得不同,阿尔意识到。他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似乎不吉利,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在他看来,这可以算是自朗西特去世以来最致命的变化了,并且是以一种可怕而隐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对他们每个人来说,时光倒流的速率不同。他仰仗敏锐的直觉,感到温迪·莱特死前肯定有过类似的体验。

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曾几何时,他感到一阵阴冷向四周弥散,丝丝袭来,将他和周遭裹挟其中。他想起月球上的惊魂时刻。寒流刺入物体表面,无形的暗劲凝聚不化,翘曲膨发,堪堪挤压之下,发出嘭嘭脆响。寒冷在地表豁口之间游走,潜入万物体髓,浇熄这团生命之焰。他眼前似乎有一片冰漠,裸凸巨砾横陈。寒风突起,掠过转为现实的旷野。厚冰在转瞬之间凝锁,大多巨砾倏忽不见。黑暗降临视界边缘。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他料此景只是内像,断非寒风坚冰埋葬的黑暗宇宙的真实呈现。这一切生发自我的体内,而我却似亲眼所见。太奇怪了,他心想。难道世界皆入吾体,被我吞没其中?这一切始于何时?这定是濒死的异象,他暗忖。我感到的不确定,熵值渐长,缓慢死亡。我见之冰乃这一过程之胜利。当我闭上双眼,世界倏而不见,他暗思。但未来新生路途,新母体散发辉光,此刻何地寻觅?私通男女媾合,红色雾霭何处幽闪?动物贪婪,晦暗之光又现何所?我之所见,皆属幽冥,黑暗侵蚀,热量走失,太阳躲隐,不啻废弃之荒原。

这不可能是正常死亡,阿尔心想。这是非自然死亡。寻常的肉体瓦解被一种人为的强制力量替代。

若是躺下休息,攒足精力再思考,我也许能弄个明白,他暗忖。

“你怎么了?”他们乘电梯上楼时,乔问道。

“没事儿。”阿尔敷衍地说道。他想,他们可能行,而我却不成。

电梯继续上行,两人缄默不语。

乔走进会议室,发现阿尔没跟进来。他转身回望走廊,阿尔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再往前走。“怎么了?”他又问道。阿尔一动不动。“你没事吧?”乔边说边向阿尔走去。

“我很累。”阿尔说。

“你气色不好。”乔非常不安地说。

“我去一下卫生间。你去找其他人,确保他们平安。我就来。”阿尔说道。他茫然地走开,看似一脸困惑。“我没事。”他沿着走廊走走停停,似乎辨不出方向。

“我和你一起去,”乔说,“陪你去卫生间。”

“要是我往脸上泼些热水——”阿尔说。他找到无须投币的入口。乔帮他打开门,然后等在走廊上。他出事了,乔心想。看见老电梯之后他就变了个人。乔想知道为什么。

阿尔走出卫生间。

“怎么了?”乔问道。他看见了阿尔脸上的表情。

“瞧这个。”阿尔说。他领着乔进入卫生间,用手指着远处的墙。“涂鸦,”他说,“在墙上瞎涂抹。男卫生间里比比皆是。读来听听。”

墙上用蜡笔或紫色圆珠笔涂抹着两行字:

跳进小便池,然后倒立。

我还活着。你们死了。

“这是朗西特的笔迹吗?”阿尔问,“认出来了吗?”

“没错,”乔点头说,“是他的亲笔。”

“现在真相大白了。”阿尔说。

“这就是真相?”

“显然是。”阿尔回答。

“这算什么鬼玩意?真相涂在厕所墙上。”乔愤怒至极。

“涂鸦就是这样,尖锐而直接。我们可以看电视、听广播、读报纸,一连几个月——也许一直坚持下去——却不一定能得到结果,得不到如此直截了当的答案。”

“但我们都还活着。除了温迪。”乔说。

“我们都是亡灵。也许我们仍在普拉特福尔二号飞船上。我们死于爆炸(朗西特还活着),此刻正返回地球。朗西特试图截获我们的光相子脑信号。但尝试尚未成功,我们的世界不能跟他接通。不过,他设法联系上了我们。随便选个地方,都能发现他留下的信息。他几乎无所不在,他,且只有他,因为他是唯一努力——”

“他,且只有他。”乔打断说,“不是宾格的他,该用主格。”

“我感到恶心。”阿尔说。他放水到脸盆里,然后泼到脸上。但乔发现,淌出的不是热水。碎冰借着水流激冲出来,发出脆爆声。“你先回会议室。我好点了就过去,要是我还能好的话。”

“我想我该留下来。”乔说。

“不,该死的——出去!”阿尔脸色苍白,神情惊恐。他将乔一把推向门口,一直赶到走廊上。“回去看好大伙!”阿尔退回洗手间里,边走边抓挠双眼。他弯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

乔有些犹豫。“好吧,”他说,“我去会议室待着。”他停下来听里面的动静。什么声音都没有。“阿尔?”他问道。上帝啊,他心想。太糟糕了。他真出事了。“我得亲眼见你安好才行。”他说着推门进去。

阿尔的说话声低沉而冷静。“太晚了,乔。别过来。”卫生间里一片黑暗。阿尔把灯关了。“你帮不了我。”他用虚弱但平稳的声音说道,“我们不该和大家分开,温迪就是这样死的。如果你回去跟大家待一块儿 ,至少还能活一阵子。告诉他们,确保他们都能明白,听懂了吗?”

乔伸手去摸开关。

黑暗中,一只虚弱无力的手拍过来。受惊于阿尔绵弱的一击,乔缩回了手。他什么都明白了,无须再看。

“我去和大家会合。”他说,“是的,我明白了。你感觉很不好吗?”

沉默半晌之后,阿尔无精打采地低声说道:“不算太坏。我只是——”说话声渐弱,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也许我们可以过会儿再见。”乔说。他知道不该这么说——说出这等蠢话让他恐惧。但他想不出更好的词。“这么说吧,”话刚出口,他就明白阿尔再也听不见了,“我希望你能好起来。向大伙汇报涂鸦之后,我再来看你。我会吩咐他们不要过来,因为有可能——”他竭力寻找合适的用词。“他们会打搅到你。”他终于把话说完。

阿尔没有回答。

“好,回见。”乔说着离开漆黑一团的卫生间。他脚步踉跄,沿着走廊回到会议室。他在会议室门口停下脚步,急促地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在远处的墙上,电视里正在大声播放一则清洁剂广告。在巨大的立体彩屏上,一位家庭主妇正在挑剔地检查一条人造水獭皮毛巾。她尖锐刺耳地宣布:这种毛巾不配挂在她的浴室里。镜头转向浴室——也拍到了浴室墙上的涂鸦。这种涂抹似曾相识,墙上写着:

俯身脸盆,然后潜水。

你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大会议室里只有一个观众。乔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其他人踪影全无。

他想知道这些人都去了哪里,他是否还能活着见到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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