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2)
康妮该决定何去何从了。她打算在梅勒斯离开拉格比的那个星期六离开威尼斯,也就是说六天后离开。这样她星期一就能到伦敦,然后就可以同他相见。她把给他的信寄到了他在伦敦的地址,请他将给她的回信发到哈特兰饭店,并在星期一晚上七点钟去那里相会。
她内心里感到莫名且难言的愤慨,气得浑身都麻木了。对希尔达她甚至也不愿意倾诉心事。她越来越沉默,让希尔达受了冷落,于是希尔达就开始和一个荷兰女人亲密交往起来。康妮讨厌女人之间的这种亲昵,觉得那令人窒息,可希尔达却总是沉溺其中。
马尔科姆爵士决定同康妮一起走,邓肯可以同希尔达一起走。老艺术家养尊处优惯了,明知康妮不喜欢坐豪华车,还是买了东方快车 [1] 上的卧铺票。康妮认为那种豪华车里的气氛着实腐败堕落,可这趟车却能让她快点到巴黎。
一想到要回到妻子身边,马尔科姆爵士心里就惴惴不安。这毛病是从他第一个妻子那会儿就落下的。可是家里很快就要举办松鸡狩猎会,他要早点回去。康妮的皮肤被晒得黑红漂亮,她坐在车里沉默不语,对车窗外的景色也视而不见。
“觉得回拉格比去有点无聊,是吧?”看她脸色阴沉,父亲便问她道。
“我还说不准回不回拉格比呢。”她脱口而出,蓝蓝的大眼睛凝视着父亲的眼睛。父亲蓝蓝的大眼睛里露出一个社会良知不太明确的人惯有的惊诧来。
“你的意思是你要继续在巴黎住上一段时间?”
“不,我的意思是永远不再回拉格比了。”
他正被自己的一些小问题纠缠着,因此不希望为她的事分心。
“怎么这么突然?”他问。
“我要生孩子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对别人说这事,似乎标志着她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你怎么知道?”父亲问。
她笑了:“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克利福德的孩子,那是肯定的喽?”
“不是!是另一个男人的。”
康妮开心地逗着他。
“我认识这个人吗?”马尔科姆爵士问。
“不,你从来没见过他。”
沉默了好一阵,父亲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问题就是我不知道。”
“跟克利福德之间就弥合不了了吗?”
“我想克利福德会要这个孩子的,”康妮说,“上次你跟他谈话后他告诉我,如果我有了孩子他不会介意,条件是我得谨慎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唯一能说的理智话了。既然如此,我想就没什么问题了。”
“何以见得?”康妮凝视着父亲的眼睛问。父亲生着蓝色的大眼睛,和康妮的眼睛很像,但他的眼睛里透着某种迷惑不安的神情,有时看上去颇像个局促的小男孩,有时又显得阴郁自私,但一般情况下那眼神还是既快活又谨慎的。
“你能送给克利福德一个子嗣,续上查泰莱家族的香火,让拉格比有另一个准男爵。”说着马尔科姆爵士的脸上露出带着些许肉欲的微笑来。
“可我不愿意。”她说。
“为什么不?对另一个男人有了感情?算了吧!如果你让我说真话,孩子,这就是真话。世界在继续,拉格比府还在,并会继续存在。这世界总的来说是不变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应它。私下里,以我个人之见,我们是可以寻私欢的。感情是变化的。今年你可以喜欢一个男人,明年可以换一个喜欢。可拉格比还是拉格比呀。依附着拉格比吧,只要拉格比让你依附,然后再说寻私欢的事。如果你跟拉格比断了,你得不到什么好处。如果你一定要断,也可以。你有自己独立的收入,这是唯一不会让你失望的东西,可数目不那么可观呀。所以还是给拉格比添个小男爵吧,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说完,马尔科姆背靠在椅子上,又笑了。但康妮没说话。
“我希望你最终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片刻后他又说,那口气很是有一股肉欲的味道。
“没错。但麻烦也在这里,世上真正的男人太少了。”她说。
“是啊,是这么回事!”他思忖道,“是太少了!好啊,亲爱的,看你这样就知道那人是幸运的。但你肯定他不会给你惹麻烦吗?”
“哦,不!他完全让我自主。”
马尔科姆爵士放心了。康妮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总是很欣赏康妮内在的女人气,她不像姐姐希尔达那样更多地继承了她们母亲的特质。他也一直不喜欢克利福德。所以他开心,对女儿加倍温柔起来,似乎那未出生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一样。
他同她一起乘车去哈特兰饭店,把她安顿好了,然后去他的俱乐部。她这个晚上不要他陪伴。
她发现了梅勒斯给她的信,信上说:
“我不去你住的饭店,我七点就在亚当街的金鸡咖啡馆外面等你。”
他就站在那里,瘦高的个子,身着正式的礼服,一副淡然的表情。他天生与众不同,但没有康妮那个阶级的刻板。她一眼就看得出,他能够适应任何阶级。他的教养天生高贵,确实胜过刻板的阶级标志。
“嘿,你来了呀,看上去气色真好!”
“是的!可你的气色却不好。”
她焦虑地看着他的脸。他瘦了,颧骨都凸出来了。但他的眼睛在冲她笑着,让她感到亲切。刹那间,她不再矜持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溢而出,让她内心里感到坦然快乐,像是回到家里一样。她立即表现出女人的快乐本能来,那就是“他快乐我就快乐”。威尼斯的所有阳光也没有带给她这种内心的开朗和温暖。
“你受惊了吧?”她在桌子对面坐下后问他。他太瘦削了,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他的手放在桌上,那样子是她所熟悉的,特别漫不经心,就像一头沉睡的动物那样搭在桌上。她真想把他的手拿过来亲一亲,但她没敢那么做。
“人总是很恐怖的。”他说。
“你很苦恼吗?”
“是的,就像往常一样苦恼,而且我知道这样是愚蠢的。”
“你觉得你像一条尾巴上拴着罐头盒的狗吗?这是克利福德说你的话。”
他看看她。此时的她是残忍的,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
“我想是吧。”他说。
她从来不知道他面对侮辱时心里有多么痛苦。
沉默了许久她又问:
“想我吗?”
“你没卷进来,这让我心里好受多了。”
又沉默片刻她问:
“可人们相信我们之间有那回事吗?”
“不!我一直不认为他们会相信。”
“那克利福德呢?”
“我想他也不会。他不假思索地就不提这事了,但那些传言让他再也不想见到我倒是真的。”
“我要有个孩子了。”
他的脸色立即大变,浑身都为之一震。他看她的目光暗淡了下来,那眼神令她不解,就像一个燃着暗火的精灵在看着她。
“说你为此高兴啊!”她请求着伸手去抓他的手。她看得出他刹那间兴奋了一下,但这兴奋却被什么莫名的东西压了下去。
“那是将来的事。”他说。
“可你不高兴吗?”她坚持说。
“我对将来持非常怀疑的态度。”
“可你不用担心承担什么责任。克利福德会收养他,视为己出,他会感到高兴的。”
说这话时她看到他的脸色变苍白了,人也退缩着。他一言不发。
“那我就回到克利福德身边,给拉格比府添个小男爵了?”她问他。
他看着她,脸色苍白,神情淡漠,露出一丝丑陋的苦笑来。
“你千万不要告诉他谁是孩子的父亲。”
“嗨!”她说,“即便告诉他了,他也会要这孩子的。只要我想告诉他,我就告诉他。”
他思忖了片刻。
“嗯!”他是在自言自语,“我想他也会。”
他们沉默着,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
“可你不想让我回到克利福德身边去,对吗?”她问道。
“你自己想怎么样呢?”他反问。
“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她简言道。
闻之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五脏六腑里燃起了微弱的火来,随之他垂下了头。他又抬起头,目光中透着恐慌,说:
“只要你觉得值就行,我可是一无所有啊。”
“你比大多数男人都富有,这你知道的。”她说。
“在某一方面,我知道。”他停顿片刻,想着什么,然后又说,“人们常说我很多地方像女人,其实他们不懂。不能因为我不想射杀鸟儿就说我像女人,也不能因为我不想赚大钱或不思进取就说我像女人。我可以在军队里升官,轻而易举,可我不喜欢军队,尽管我能控制男人们,他们喜欢我,而且当我发起脾气来时他们很怕我。可不行,我不喜欢军队,因为那些愚蠢死脑筋的当官的把军队整死了,弄得它愚昧、僵死。我喜欢男人,男人也喜欢我,可我不能忍受让那些满口胡言、傲慢无耻的人们统治这个世界。就因为这个,我才无法升迁。我恨金钱的无耻,也恨阶级的无耻。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能给一个女人什么呢?”
“为什么要给予什么呢?这不是在讨价还价。我们各自爱着对方,就这么简单。”她说。
“哦,不!比那要复杂得多。活着就意味着向前进,一直向前进。我的生命决不要走进那种阴沟里去,决不。所以我就成了一摊废水。我无法让一个女人进入我的生活,除非我做点什么事,有点什么功名,至少心里想这样,这才能让我们两个人都有新鲜感。一个男人必须把自己生命中的某种意义给予女人,如果他的生命能独立,如果那女人是个真正的女人的话。我不能当一个依附你的男人。”
“为什么不能?”她问。
“不能,因为我不能。那样很快就会招你讨厌的。”
“你好像不信任我。”她说。
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苦笑来。
“钱是你的,地位是你的,主意由你拿。我不能只是夫人欢爱的工具啊。”
“那你还是什么?”
“你尽可以这么问。是什么,不在表面上。我,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是挺重要的。我懂得我生存的意义,尽管我知道其他人不懂这个道理。”
“如果同我一起生活,你生存的意义就被削弱了吗?”
他停顿了很久终于说:
“或许吧。”
她也思忖片刻才说:
“你生存的意义到底何在?”
“我跟你说吧,那是看不见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不相信金钱,不相信升迁,也不相信我们文明的未来。如果人类必须要有未来的话,就得有一个巨大的变革才行。”
“那真正的未来得是什么样才行呢?”
“天知道!我能感到我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混杂在一腔的愤懑里。可那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吗?”她凝视着他的脸道,“要我告诉你,你具备的那些别的男人没有的东西,那将创造一个未来,要我告诉你吗?”
“那就说吧。”他说。
“那就是你有勇气表现你的温存。这么说吧,就像你把手放在我的臀部,说我长着一个好看的臀。”
他的脸上闪烁起笑意来。
“就那个呀!”他说。
他坐着想了一想说:“欸!你说得对。真是那么回事,完全是那么回事。我知道男人之间有这东西。我得跟他们有身体上的接触,不能没这个。我得在肉体上意识到他们,而且要对他们表现出点温情来,即使要把他们投入地狱。这是个悟性的问题,就像佛陀说的那样。可即使是佛陀,也对肉体上的觉悟表现得暧昧,对自然的肉体温情语焉不详。其实那才是最美的东西,甚至男人之间,以恰当的男人的方式表现出来,也是如此。它让人们像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猿猴。欸,温情,真的,确实是性的觉悟。性确实就是接触,最亲密的接触。可人们怕的也正是接触。我们只有一半觉悟,只是半死不活。我们得活起来,觉悟起来。特别是英国人,必须得相互接触了,细腻点,温柔点,这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她看着他问:
“那你为什么要怕我呢?”
他看了她好一阵子才说:
“那是因为金钱,真的,还有地位。那是你心中的世界。”
“可我就没有一点温情吗?”她急切地问。
他看她的眼神开始暗淡迷离起来。
“有啊!时有时无,跟我一样。”
“可是你能不能信赖我们之间的温情?”她问,眼神焦虑地凝视着他。
她发现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解除了戒备。“或许能吧!”他说。
沉默一会儿后,她说:“我想让你搂着我,想听你告诉我说你为我们要有孩子了感到开心。”
她看上去是那么可爱,那么温热,又是那么充满渴望,这模样令他的五脏六腑都为之躁动。
“要我说咱们到我的房间去吧,”他说,“不过那又将是个丑闻了。”
她看到他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又上来了,他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的激情。
他们沿着偏僻的小路朝科堡广场走去,他在一个住家顶层上租了个房间,是个阁楼,有个煤气炉自己做饭。房间不大,但整洁像样。
她脱了自己的衣服,也让他脱了衣服。初孕的她温柔光鲜。
“我不该打扰你。”他说。
“不!”她说,“爱我!爱我,告诉我你要收留我!说呀,你要收留我!说你永远也不会让我离开,不会让我去外面的世界,不会让我去任何别人那里。”
她爬近他,抱紧他消瘦但强壮的裸体,那是她唯一的家。
他双臂环绕着搂紧她,说:“那我就留着你,只要你愿意,我就留你。”
“说你为孩子高兴,”她重复着,“亲他,亲我的子宫,说他在那儿你很开心。”
这让他挺为难的。
“我很怕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说,“我真替他们的未来担心。”
“可你把这孩子放进了我的身体里。对他温柔点儿,那就是他的未来了。亲他,亲他呀!”
他颤抖着,因为这话说得真。“对他温柔点儿,那就是他的未来了。”那一刻他感到了对这女人纯粹的爱。他亲了她的小腹,又亲了她的私处,还要去亲她的子宫和子宫里的胎儿。
“哦,你爱我!你爱我!”她轻声叫着,那叫声恰似欢爱时那盲目含混的叫喊。他轻柔地进到她里面去时,她感到那一股温柔的溪水从他的柔肠流淌而出,流进她的肠中,两个人的热情在柔肠中点燃了。
他进到她身体里去时,他明白他必须要这样做,就是要温柔地与她接触,同时不失作为男人的骄傲和自我完美。说到底,她有钱有财而他一无所有,他不为此对她滥施温情,是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的。“我要捍卫人与人之间肉体意识的接触和温情的接触,”他对自己说,“她是我的伴儿,我们是在与金钱、机器和世界上麻木的理念化兽性作斗争。她在帮助我。谢天谢地,我有个女人支持我!感谢上帝,这女人伴随着我,对我一腔柔情,心里有我。感谢上帝,她不是无赖,不是傻瓜。感谢上帝,她是个温柔、清醒的女人。”
他在她体内播种时,他的灵魂也奔向了她,这是在创造,而不是简单的繁殖。
现在她决不要再跟他分开了,可具体怎么办还是个问题。
“你恨伯莎·库茨吗?”她问。
“别跟我提她。”
“要提,你必须让我提她,因为你曾经喜欢过她,你跟她曾经像跟我一样亲昵。所以你得告诉我,你跟她亲昵过,现在又这么恨她,这是不是很可怕呀?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她似乎一直在跟我作对,一直。她那可怕的女人的意志,她的自由,在跟我作对。一个女人可怕的自由会导致最野蛮的霸道!哦,她总是用她的自由来跟我作对,像往我脸上泼硫酸一样。”
“可她现在还是离不开你,她还爱着你吗?”
“不,没有!如果说她还离不开我,那是因为她那股邪火,她非想法子害我不可。”
“但她一定爱过你。”
“没有!不过,偶尔她也爱过。她是被我吸引了。我想,就连那个她都悔恨。她偶尔爱我一下,但总要把那点爱收回去,然后开始欺压我。她最大的欲望就是欺压我,这毛病改不了。从一开始她的用心就错了。”
“或许她觉得你并不真爱她,她想迫使你爱她呢。”
“天啊,那也太恐怖了。”
“你并不真爱她,对吗?你那样对她。”
“我怎么会呢?开始是,我开始是爱她的,可她总是撕毁我。算了,别说这个了。这是命,的确是。她命中注定要这样。这次,如果能杀人,我会像杀一只白鼬一样杀了她,这个披着女人皮的该死的疯子!我恨不得杀了她,省得痛苦了!就应该允许杀她这样的人。一个女人变得一根筋了,就会跟所有东西作对,那才叫可怕,她就该杀。”
“可如果男人也变成了一根筋,是不是也该杀?”
“对,一样该杀!可我必须摆脱她,否则她就会再来缠我。我想告诉你,如果可能,我一定得离婚。所以咱们必须要小心,不能让人看见咱们在一起。如果她来折腾你和我,我可无法忍受。”
康妮在思考他的话。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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