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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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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内不行。我想我能在九月份离成婚,然后到三月——” [2]

“可孩子没准在二月底出生呢。”她说。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我真想让克利福德和伯莎之类的人都去死。”

“这话对他们来说可不够客气。”她说。

“对他们客气?对了,你能对他们做的最客气的事或许就是让他们去死。不能再让他们活下去了!因为他们只会阻碍生命。他们内心的灵魂是可怕的,死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件美事。就应该让我来射杀他们。”

“可你是不会干这事的。”她说。

“我会!比射杀一只黄鼠狼还容易。黄鼠狼好歹还好看,还孤僻。可他们却成群结队。哦,我要射杀他们。”

“或许是因为不敢,你才这么说。”

“哼!”

康妮现在要考虑的事很多。很明显他想彻底摆脱伯莎·库茨,她觉得这是对的,最近这次的打击确实太沉重了。这就意味着她要独自一个人等到春天。她会想办法让克利福德跟她离婚,可怎么离呢?如果提梅勒斯的名字,那他的婚就离不成了。真可恶!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走得远远的,走到海角天边,从而摆脱一切?

可就是不能。现如今,地球的最边角离查灵十字路 [3] 也不过才五分钟的路程。无线电广播正活跃着,因此就谈不上什么海角天涯。

忍耐!忍耐!这世界是一台巨大复杂的机器,令人恐怖,如果不想被它撕碎,就得谨小慎微。

康妮对她父亲说出了秘密。

“你明白了吧,父亲,他是克利福德的猎场看守,不过以前在驻印度的军队里是个军官,只是像ce弗洛伦斯上校 [4] 一样,愿意再次当个普通兵而已。”

马尔科姆爵士对那个著名的ce弗洛伦斯上校不切实际的神秘主义一点也不喜欢。他看透了这种谦卑后面的哗众取宠,这种自我贬低实则是傲慢的表现,爵士最痛恨的就是这个。

“你那位猎场看守是打哪儿跑出来的?”马尔科姆爵士恼火地问。

“他是特瓦萧一个矿工的儿子,可绝对是一表人才。”

这话让爵士艺术家更加生气了。

“我倒觉得他像个挖金矿的,”他说,“而你则明显是个容易开采的金矿。”

“不,父亲,不是那么回事。你看到他就知道了。他是个男子汉,克利福德一直因为他桀骜不驯而反感他。”

“很明显,他有不错的本能。”

马尔科姆爵士无法容忍的是,他的女儿和一个猎场看守闹出私通的丑闻来了。他倒是不在意他们私通,他在乎的是丑闻。

“我才不在乎那个家伙呢。一听就明白他能摆布你。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想想那些流言,想想你的继母,她怎么能接受这个!”

“我知道,”康妮说,“流言蜚语是可怕的,特别是当你活在社会里的时候。他特别想离婚。我想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个孩子是某个男人的,但不提梅勒斯的名字。”

“某个男人的!什么样的男人?”

“或许可以说是邓肯·福伯斯的。他一直是我们的朋友,而且是个挺知名的艺术家,他其实是爱我的。”

“真是作孽啊!可怜的邓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可他或许挺高兴呢。”

“他或许挺高兴?会吗?如果他高兴,那才怪。可你为什么从来没跟他有染呢?”

“那不行!再说他也并不真想要那个。他只是喜欢我在他身边,但不接触他。”

“天啊,这是怎样的一代人啊!”

“他最想让我做他的模特,让他画我,可我从来都不想干那个。”

“愿上帝保佑他!可他看上去潦倒得很,什么也干不成。”

“既然如此,你不会很在意有关他的闲言碎语吧。”

“天啊,康妮!这都是什么恶心的计谋呀!”

“我知道,这是恶心,可我还能怎么样呢?”

“计谋,诡计,诡计,计谋!真是活够了。”

“行了,父亲,如果你年轻时没有耍过许多计谋,你就议论别人吧。”

“可我跟你们现在不一样,我保证。”

“总是不一样。”

希尔达来了,听说了事情的新进展后也恼了。她也是无法容忍妹妹和一个猎场看守闹出公开的丑闻来,简直太掉身价了!

“我们为什么不消失到不列颠哥伦比亚去,跟你们分开,省得闹什么丑闻了?”康妮说。

可那没用,丑闻照样会公开。如果康妮和那男人走,她最好能跟他结婚,这是希尔达的主意。马尔科姆爵士对此心里没底,这段私情还是会闹得人尽皆知。

“你想见见他吗,父亲?”

可怜的马尔科姆爵士,他才没这雅兴呢。可怜的梅勒斯则更没兴趣。可他们还是见面了,两个男人单独在俱乐部的一个单间里吃了午餐,两个人都上下把对方打量了一番。

马尔科姆爵士喝了不少威士忌,梅勒斯也喝了酒。他们一直在聊印度的事,梅勒斯在这方面知道得更多些。

整顿饭期间他们都在谈印度。直到上了咖啡,侍者下去了,马尔科姆才点上雪茄,诚恳地说:“年轻人啊,我女儿怎么办?”

梅勒斯莞尔,反问:

“哦,先生,什么怎么办?”

“你已经让她怀了你的孩子。”

“那是我的荣幸!”梅勒斯笑道。

“荣幸,上帝!”马尔科姆爵士“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又变成了一个苏格兰人,露出淫荡的神情来,“荣幸!怎么样,啊?感觉好吧,孩子,是不是?”

“是的!”

“我猜就是!哈——哈——我的女儿,像我!我从来都不放过纵欢的机会。尽管她母亲,哦,上帝!”说着他眼睛朝天看去,“可是你让她热起来了,是你让她热起来的,我看出来了。哈哈!她身上流的是我的血!是你点燃了她这堆干草垛。哈哈哈!我真为这高兴,我实话跟你说吧,她需要这个,哦,她可是个好女子,一个好女子呀。我就知道她会滋润起来,只要有一个男人能点着她!哈哈哈!一个猎场看守,嘿,我的孩子!要我说呀,你是一个偷猎的好手儿。哈哈!现在,说真的,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说真的,你该明白!”

说真的,他们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梅勒斯尽管有点微醉,还是比那老爵士清醒。他让这场谈话尽量有点头绪,就是不怎么说话。

“你是个猎场看守!哦,你做得对!那场狩猎值得一个男人花功夫,对吗?试验一个女人,就得拧她的屁股。摸她的屁股就能知道她行不行,哈哈!我真羡慕你,孩子,你多大?”

“三十九了!”

爵士闻之不禁挑起眉毛来。

“都那么大了!没事,看你这模样,还有二十年的好日子呢。哦,什么猎场看守不看守的,你是只斗鸡,我闭着一只眼都看得出来。你可不像那个该死的克利福德,一条胆儿小的狗,压根儿就没劲,压根儿!我喜欢你,孩子。我敢打赌,你那家伙好使,哦,你是只小斗鸡,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斗士。猎场看守!哈哈!哼,我可不敢把我的猎场托付给你看守!不过,你看,说真的,我们怎么处理这件事?这世界上到处都是些该死的老娘们儿——”

说真的,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男人肉欲的问题上达成了默契。

“听我说,我的孩子,如果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可以相信我。猎场看守!我的天,真有意思!我喜欢这样,哦,我喜欢。这说明我女儿有胆识。什么?你知道的,反正她有自己的收入,不算多,不多,但饿不着。而且我会把我的财产留给她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会的。她应该得到,就冲她在一个老娘儿们的世界里表现出来的胆识,她就该得。我这七十来年就一直在努力摆脱老娘儿们的束缚,可就是摆脱不掉。可你是那种男子汉,我看出来了。”

“您这么想,真让我高兴。别人常旁敲侧击地说我是一只猴子。”

“哦,他们肯定会这么说!我的好伙计,对那些老娘儿们来说,你除了是猴子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他们愉快地分了手,分手后梅勒斯心里乐了一天。

第二天他同康妮和希尔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共进午餐。

“目前这情形真是丑陋,太可惜了。”希尔达说。

“我能从中得到不少乐趣呢。”梅勒斯说。

“我觉得在你们都能自由结婚生子之前应该避免有孩子。”

“可主却让我们过早地有了。”他说。

“我认为这跟主没关系。当然了,康妮有足够的钱养活你们两个,可这情形让人受不了。”

“可您用不着受什么吧?”他问。

“如果你与她同属一个阶级——”

“或者我干脆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

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认为,”希尔达说,“她最好让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当共同被告,而你则完全脱离干系。”

“可我觉得我要敢作敢为——”

“我指的是离婚诉讼过程。”

他不解地盯着她。康妮还没敢对他提让邓肯介入的事。

“我听不大懂。”他说。

“我们有个朋友,他很可能同意当共同被告,这样你的名字就不必出现了。”希尔达说。

“你说的是个男人吗?”

“那当然了!”

“可她没跟其他男人——?”说着他不解地看着康妮。

“不,不!”她赶紧说,“只是一个老朋友,很简单的关系,没有爱情。”

“既然如此,那家伙为什么还要承担罪名?他没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有些男人是有骑士精神的,他们并不只想从女人那里得到什么。”希尔达说。

“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人是谁?”

“是我们在苏格兰孩提时代就结识的朋友,一个艺术家。”

“邓肯·福伯斯!”他脱口而出,因为康妮对他说起过邓肯,“可你们怎么把祸嫁给他呢?”

“他们可以一同住在某个旅馆里,或者康妮甚至可以住在他的公寓里。”

“可我觉得这是小题大做,还得不偿失。”他说。

“你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希尔达说,“如果你的名字被提及,你跟你妻子就离不成婚了,那个人看上去就很难对付。”

“没辙!”他阴郁地说。

大家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说:“我们可以一走了之。”

“可康妮走不成,”希尔达说,“克利福德名气太大了。”

这话让大家都泄了气。

“这世界就这样。你们如果想一起生活但不遭到迫害,就得结婚。要结婚,你们两个人就都得先离婚才行。你们俩打算怎么办呢?”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你能帮我们什么?”

“我们得看邓肯同不同意以共同被告的身份出现,然后我们必须要让克利福德与康妮离婚。你必须着手你离婚的事,而且你们俩得分开,直到都自由了再见面。”

“听上去像个疯人院。”

“也许是吧!还有,世界上的人会把你们当疯子,或许比那还坏。”

“还能坏成什么样?”

“把你们当成罪人,我想。”

“真恨不得给这世界几刀子。”他咬牙道,然后开始一个人生起闷气。

“行!”他终于说,“我全同意。这世界是个胡言乱语的傻子,谁也无法杀了它,不过我还是要尽我最大的努力。你们说得对,咱们是得尽量保全自己。”

他看着康妮,眼神里透着羞愧、愤懑、疲惫和痛苦。

他说:“我的小囡囡!这世界要往你屁股上撒盐了 [5] 。”

“我们不想让他们撒,他们就撒不成。”她说。

她把反抗世界的事想得轻松得多。

联系到邓肯后,他也想见见这个犯罪的猎场看守,于是他们四人一起吃了晚饭,在邓肯的公寓里。邓肯是个矮墩墩、黑皮肤、黑发直硬的人,他像哈姆雷特般沉默,但有着奇特的凯尔特人的傲慢。他画的都是些管状、瓣状和螺旋状的东西,色彩怪异,风格异常现代,但颇具力度,甚至有点纯粹的形式和调调。可梅勒斯就是觉得这东西残酷,令人反感,但他不好说出口,因为邓肯对自己的艺术观点抱着近乎发疯的态度,艺术之于他是一种偶像拜物和宗教。

他们在画室里观摩着画,邓肯棕色的小眼睛一直在盯着另一个男人看。他想听听一个猎场看守会说些什么,此前他已经知道康妮和希尔达的想法了。

“这纯粹是一种谋杀。”梅勒斯终于开口了。这话出自一个猎场看守之口,是邓肯绝然预料不到的。

“那谁被谋杀了呢?”希尔达语调十分冷淡地嘲讽道。

“我!它谋杀了一个男人全部的温情柔肠。”

这话令那艺术家顿生仇恨。他从另一个男人的话里听出了厌恶和蔑视。他对所谓“温情柔肠”这样的字眼是厌恶的。病态的情感!

梅勒斯站在那,身材瘦高,神情疲惫。他凝视着绘画时那若即若离的眼神,就像一只飞蛾在画布上跳动着。

“被谋杀的恐怕是愚昧,伤感的愚昧吧。”那艺术家不屑地说。

“你这么看吗?我倒觉得这些管子和颤动着的铁波纹才是愚不可及的,而且还挺伤感的,在我看来,它们表现了过多的自怜和神经质的自以为是。”

又一阵狂怒,艺术家的脸都发黄了。但他还是傲慢地沉默不语,把那些画都转过去面对墙壁。

“我想咱们还是去饭厅吧。”他说。

于是大家索然无味地鱼贯而出。

用过咖啡之后,邓肯开口道:

“我一点不介意冒充康妮孩子的父亲,但有个条件,那就是她来给我做模特儿。这事我都想了有好几年了,她总是拒绝我。”说这话时,他就像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发出了最后恐怖的宣判。

“啊!”梅勒斯说,“你是有条件的啊?”

“那当然了!我只有那一个条件。”那艺术家话里有话,试图表现出对对方的不屑来,但他做得有点过分了。

“最好同时连我也一起弄来当模特儿,”梅勒斯说,“最好把我们一起画进去,伏尔甘 [6] 和维纳斯罩在艺术之网中。在当猎场看守前,我曾像伏尔甘一样当过铁匠。”

“谢谢你了,”艺术家说,“我不觉得伏尔甘的模样让我感兴趣。”

“把他弄成管子形状,再给他打扮起来也不行吗?”

艺术家没有回答,他太傲慢,不屑再置一词。

这场聚会兴味索然,艺术家不再理会那另一个男人,只对女人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几句话,似乎那是从他阴郁傲慢的内心深处挤出来的。

“你不喜欢他。不过他其实人挺好的,真的。他确实心地善良。”他们离开时康妮解释道。

“他是一只阴沉的小狗,脾气说上来就上来。”梅勒斯说。

“是啊,他今天表现不好。”

“那你去给他当模特吗?”

“哦,我真的不在乎了。他不会对我怎样的。只要能对我们共同生活有所帮助,我才不在乎什么呢。”

“可他只会在画布上糟蹋你。”

“我不在乎。他只是用绘画来表达对我的感情,那有什么?我不会让他碰我,绝不会。如果他用他那猫头鹰般的艺术眼光盯着我,就让他盯好了。他可以把我画成许多空管子和波纹,那是他的事。他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才不喜欢你的,你说人家的管状艺术是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不过你说的也是实话——”

【注释】

[1] 著名的豪华客车,从巴黎通往君士坦丁堡。从1919年开始通过威尼斯。

[2] 劳伦斯1913年曾对他未来的妻姐解释英国当时的离婚法为“中间裁定”,或称“日后生效的裁定”,即离婚裁定要等到六个月后无人提出异议才生效。所以梅勒斯为了保证离婚成功,决定在离婚后六个月内不与康妮相会,以免功亏一篑。

[3] 此处是伦敦的地标,以此为测量伦敦与其他地方的距离。这里还是伦敦的地铁和铁路交通枢纽。

[4] 即te劳伦斯上校(1888——1935),人称“阿拉伯的劳伦斯”,曾在1922——1925年间在英国皇家空军里当一名普通飞行员。

[5] 此句源自成语“drop a pch of salt on the tail of”,是民间一则笑谈,即教孩子在鸟尾巴上撒盐,以此捕鸟,意思是让谁落入圈套,这里可以理解为“这世界要害你了”。

[6] 罗马神话中伏尔甘是火神,同时也是铁匠的保护神,他抓住了妻子维纳斯和情人战神马尔斯,用网把这对情人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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