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2)
还没到园门口,就听到门闩响了。原来他守在那儿,在黑暗中看到了她!
“这么早就来啦,你真好。”他在黑暗中说,“还顺利吧?”
“太顺了。”
他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了园门,打着手电筒为她照路。微弱的灯光照在黑暗的车道上,借着灯光能看到那些白花在夜间还绽放着。他们分开走着,沉默不语。
“你肯定上午推轮椅时没伤着自己吗?”她问。
“没有的事儿。”
“患了肺炎有什么后遗症吗?”
“哦,没什么!就是心力不够足,肺活量不够大。得了肺炎的人大都这样儿。”
“就是说你不应该使猛劲儿了?”
“不能经常那么卖力气。”
她沉默着,气哼哼地走着路。
“你恨克利福德吗?”她终于说。
“恨他,才不呢!他那样的人我见多了,我才不自己找气生呢。我事先就明白不能跟他这种人较劲,所以就随他去了。”
“他那种人是什么人?”
“嗨,你比我清楚啊。就是那种年轻的绅士,有点女气,没蛋子儿。”
“什么蛋子?”
“蛋子儿,男人的蛋子儿!”
她在琢磨这个词。
“是那个原因吗?”她有点恼怒地问。
“你说一个男人傻时,就说他没脑子。说他毒时,就说他没心肝。说他尸怂时,就说他没胆量。要说他没有男人的野性勇气,就说他没蛋子儿,也就是说他驯服了。”
她思忖片刻问:“克利福德也驯服了吗?”
“驯服了,而且令人厌恶,你一反抗他,他就那样,像大多数他那类人一样。”
“你以为你就没被驯服吗?”
“或许还没那么严重!”
这时她发现远处有暗黄的灯光,便停住了脚步。
“有灯光。”她说。
“我出来后屋里没熄灯。”他说。
她又走在他身边了,但没挨上他,说不上为什么要跟他一起走。
他开了锁,他们进了屋,他随后插上门。她觉得这儿像监狱似的!炉子上的水壶“嘎啦嘎啦”地响着,桌子上摆着杯子。
她在炉火边的木头扶手椅上坐下,从寒冷的外面进来这里,她感到十分温暖。
“我得脱了我的鞋,都湿了。”她说。
她坐在椅子里,穿着长筒袜的脚跷在亮晶晶的炉前铁栅栏上烤火。他到食品间去取来吃的,有面包、黄油和牛舌干。她热得脱了外套,他接过去挂在门上。
“你是要喝可可、茶,还是咖啡?”他问道。
“我什么也不要,”她看着桌子说,“不过你吃你的呀。”
“算了,我倒不想吃什么。我该喂狗了。”
他不声不响地在砖墁地上踱着步,把狗食放进一只棕色的碗里。那长毛狗朝上看看他,显得神情焦虑。
“来,这是你的晚饭,不要那副鬼样子!”他说。
他把碗放在楼梯口的垫子上,自己坐在墙根下的椅子上松护腿,脱靴子。那狗不吃东西,又来到他身边蹲下,抬头看着他,露出迷惑不解的眼神。
梅勒斯慢慢揭开护腿,那狗向前凑凑。
“你怎么了呀?是因为屋里有个生人不习惯吧?真是个姑娘,姑娘!去吃你的晚饭。”
他的手放在狗的头上,那狗就势把头靠在他身上,他则慢慢地揪起它柔滑的长耳朵。
“去吧!”他说,“去吃你的饭,去呀!”
说着他抬起下颌,朝毯子上的碗示意一下,那狗就老老实实地过去,蹲下吃起来。
“你喜欢狗吗?”康妮问。
“不,不太喜欢。狗太驯服,太缠人。”
他脱了护腿,又开始脱沉重的靴子。康妮转过身背对着火炉看着房子,觉得它太空旷了!可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却挂着一幅放大的年轻夫妇的照片,很明显,照片上是他和一个面相蛮横的年轻女人,毫无疑问是他老婆。康妮讨厌这照片。
“那是你吗?”康妮问。
他转过身去看头顶上方那张放大的照片。
“对呀!就在结婚前照的,那会儿我二十一岁。”他毫无表情地看着那照片说。
“喜欢这照片吗?”
“喜欢?不!从来就没喜欢过这玩意儿。是她张罗着照的,就那么把事儿办了,就像——”
说着他又接着脱靴子。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让它挂在那儿?或许你妻子想要带走它呢。”
他看看她,突然咧嘴笑了,说:
“她把值钱的东西都装上马车拉走了,就留下了这东西没拿。”
“那你为什么留着它,是因为伤感吗?”
“不,我从来都不看它,几乎都意识不到它挂在那儿,我们一来到这座房子时就挂上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烧了它?”她问。
他又转过头去看看那大照片。照片镶在一个涂了金粉的棕色框里,模样颇为不雅。照片上的梅勒斯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目光敏锐,还是个稚嫩的小青年儿,穿着一件高领衫。他身边那个刚毅的年轻女人身材有点臃肿,卷发蓬松,身穿一件宽松的缎面外套。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对吗?”他说。
他脱了靴子,换上拖鞋,站到椅子上,摘下了那幅照片,淡绿色的墙纸上露出一大块浅色印子来。
“没必要掸上面的土了。”说着他把相框靠在墙上。
随后他到洗涤间去拿来锤子和钳子。他坐回原地,撕掉相框背面的纸,拔去固定背面衬板的秋皮钉儿。他干起活来总是立即投入,专心致志。
他很快就把钉子都拔了出来,取出背面的衬板,然后又取出贴在硬白纸板上的放大照片。他发噱地看着那照片说:
“我那时就这样,像个小牧师,她也是这样,像个悍妇。一个学究儿,一个悍妇!”
“给我看看!”康妮说。
他看上去真是面容整洁,整个儿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是二十年前那种脸面修得干干净净的小伙子。但即使在照片上,他的目光也是机警不驯的。而那女人也并非那么蛮横,尽管她下颚很重,但容貌还算有动人之处的。
“这种东西可留不得,”康妮说,“就不该留!压根不该照!”
他在膝盖上把照片撕开,弄碎后扔进火里。
“弄不好会把火给闷灭了。”他说。
然后他小心地收拾起玻璃和衬板,把它们拿上楼。那镜框让他几锤子就砸碎了,弄得石膏粉末乱溅。砸完了,他把垃圾收拾起来端进了洗涤间。
“明天再烧那些东西,”他说,“上面有太多的石膏。”
扫干净了地面,他坐了下来。
“你爱过你妻子吗?”她问。
“爱?”他问,“你爱过克利福德男爵吗?”
但康妮不理会他的话,坚持问他:
“可是你关心她?”
“关心?”他笑笑。
“也许你现在都关心她呢。”她说。
“我?”他睁大了眼睛,“哦,不,一想到她我就无法忍受。”他沉静地说。
“为什么?”
他只是摇摇头,不作答。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否则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康妮说。
他目光敏锐地看看她,说:
“她不会跟我同在一英里以内的。她恨我比我恨她还厉害呢。”
“她会回来找你的,不信拉倒。”
“她绝不会的。我们之间早完了!看见她我就恶心。”
“可你还会看见她的。你们的分居是没有法律依据的,对吗?”
“是的。”
“那不得了,她会回来,你得接受她。”
他凝视着康妮,然后奇怪地使劲儿摇头,道:
“你说得也许对。我回这地方来就够愚蠢的。可我那时正没出路,总得找个地方。一个男人四处漂泊,简直就像个败家子儿。不过你说得对,我得离婚,离了就算了了。我恨透了那些当官的、法庭和法官什么的,可我得硬着头皮对付他们。我是得离婚。”
她发现他咬紧了牙关,心里不禁暗自得意。“我想喝杯淡茶。”她说。他站起身去沏茶,但脸还阴沉着。他们在桌边坐下,她问他:
“你为什么要娶她?她不如你,博尔顿太太跟我讲起过她,博尔顿太太就说她怎么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娶她。”
他盯着她,说:
“我跟你说了吧,我是在十六岁时交往了第一个女孩子。她是个校长的女儿,学校在奥勒顿那边。那女孩子长得俊俏,是真漂亮。而我也算得上设菲尔德中学毕业的聪明孩子了,会点儿法文和德文,十分清高。她是个浪漫的姑娘,痛恨平庸。是她鼓励我学诗读书的,可以说是她让我成熟了。我玩命地读啊读,苦思冥想,都是为了她。那时我在巴特莱事务所当职员,苍白瘦弱,读那些东西令我七窍生烟。我跟她无所不谈,什么都说。我们谈波斯波利斯 [1] ,还谈廷巴克图 [2] 。我们算是周围十里八乡最有文学修养的一对儿了。我狂热地大谈特谈,真的算是狂热,简直是忘我。而她则崇拜我。可坏事的就是性。她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至少是感觉错位了。我为此消瘦了,疯狂了。我终于对她说咱们非当情人不可了。像往常一样,我说服了她,她顺从了。我挺兴奋,可她从来就不想要这个,就是不想。她崇拜我,喜欢我跟她聊天,亲她,如果说她爱我,仅仅如此。可别的,她根本就不想。不少女人都像她那样。可我偏偏想的是那个‘别的’。于是我们分手了。我挺残酷,离开了她。然后我又和另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她是个教师,曾跟一个有妇之夫闹出丑闻,几乎把那人逼疯。她温柔,皮肤白皙,属于柔弱型的那类女人,比我岁数大,会拉小提琴。她可真是个魔鬼。对爱情,她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性。她对你缠绵、爱抚、讨好,可如果你强迫她做那事,她就咬牙切齿,仇视你。我强迫她做,为这事她恨透了我。于是我又失望了。我讨厌了那一切。我想找一个既要我又要‘那个’的女人。
“下一个女人是伯莎·库茨。小时候她家就住我家隔壁,我对她家很了解,是个普通人家儿。后来伯莎去了伯明翰的什么地方,据她自己说是去陪伴一个贵夫人,可别人都说她是在一家旅馆当招待。反正就在那个时候,我正烦了那个女孩子。我二十一岁时,伯莎回来了,神气活现,举止优雅,衣着入时,浑身魅力四射。那是一种身体的魅力,有时你从女人身上能看出来,有时妓女身上也有这种魅力。我正处在半疯状态中,一气之下就辞了巴特莱事务所的活儿,因为我觉得在那儿当职员形同草芥。就这样我回到了特瓦萧,在矿井口的马厩里干上了铁匠,主要是给马打铁掌儿。我父亲就是干这个的,我一直跟着他干。我喜欢这活儿,跟马打交道,所以很自然就干上了这一行。从此我的言谈就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斯文’了,就是不说标准的英语,而是回到了土话上去。我还读书,但是在家里读。靠打铁,我自己挣了一辆双轮马车,神气活现起来。我爹死后给我留下了三百镑。我就这么跟伯莎好上了,我很高兴她是个普通人儿,我就是要她是个普通人,我自己也要当个普通人儿。我娶了她,她不错。别的‘纯洁’女人让我没了蛋子儿,可她在那方面就挺好的。她要我,一点都不忸怩,这让我很得意。那正是我想要的,一个让我疼的女人。我和她一起特来劲。我觉得她为此有点看不起我,因为我太满足了,有时还伺候她在床上吃早饭。她是个混日子的人,我下了班回来她连像样的晚饭都不做,要是我说句什么,她就冲我发火。我也还击她,唇枪舌剑。她冲我扔茶杯,我就按住她的脖子,掐得她喘不过气来。这叫什么事呀!可是她对我傲慢无理起来,后来干脆我一要她她就不干,再也不了。她总是粗野地拒绝我,要多粗野有多粗野。她把我轰开了。我不想要她了吧,她又会情意绵绵地来缠我,引我上钩。我总是顺着她。可一干起来,她从来也不和我一起达到高潮,从来不!她故意拖着。如果我拖半个钟点,她就拖得更长。可等我达到高潮,彻底结束了,她就开始自己动,我得待在她里面,等她又扭又叫地宣泄自己,直到满意为止。她会在下面收紧,收紧,再收紧,然后自己达到高潮。她会异常兴奋,还说:‘太妙了!’渐渐地,我厌倦了这个,她却越发恶劣起来。她越来越不容易达到高潮,所以就在下面撕扯我,像鸟儿的尖嘴一样撕扯我。天啊,你别以为那是一个女人像无花果一样柔软地躺在你身下。告诉你吧,那些老疯子两腿之间都有尖嘴,她们撕扯你,直到你厌恶为止。自己!自己!自己!只有自己!撕扯!呼号!自己!自己!人们总说男人在性事上是自私的,可我怀疑男人的自私怎么也比不过女人这种盲目的撕扯。一旦她变成这样,那模样就像一个老妓女!她无法控制自己。我对她说过,说我恨透了她这样。她甚至试过安静地躺着让我做。她想试着那样,可不行。我做,她就没有感觉,她一定得自己做,磨她自己的咖啡。这一来,她又得开始那一套了。她非得放纵自己,撕扯,撕扯,撕扯,似乎她除了尖嘴,别处就没了感觉,也只是在最尖端的地方,摩擦和撕扯才有感觉。人们都说老妓女们都是这样的。这是一种低级的自我意志,疯狂的自我意志,就像酗酒一样。算了,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我们分开睡了。是她先这么做的,她发起火来,说我压制她,就跟我两清了。她开始单住一间屋。后来我干脆就拒绝她进我的屋。我不干了!
“我讨厌这个。她也讨厌我。天啊,孩子出生前,她简直恨死我了!我常想,这孩子是在恨中得的。孩子出生后,我就不理她了。后来战争爆发了,我参了军。回来后才知道她跟了斯戴克斯门那家伙。”
他不说了,脸色煞白。
“斯戴克斯门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康妮问。
“一个大男孩,谈吐十分粗俗,她欺负他,两人都喝酒。”
“要是她回来可怎么办呢?”
“上帝!那我就走,再次消失呗。”
他们又沉默了,火中的纸板已经化成了灰烬。
“所以,当你得到了一个爱你的女人,”康妮说,“不久你就觉得腻了。”
“对!似乎是这样!但我宁愿要这个女人,也不要那些总说‘不’的女人,一个是年轻时苍白的女人,一个是有毒的百合,还有其他那些女人。”
“其他的女人怎么了?”
“其他?没有其他。凭我的经验,大多数女人往往都这样:她们要一个男人,但不要性,可她们又忍耐着,因为那是交易的一部分。更老派的女人干脆就毫无感知地躺着,任凭你一往直前。过后她们也不介意,照样喜欢你。可这东西本身对她们来说无所谓,还有点无聊。而且大多数男人也喜欢这样。可我讨厌这个。狡猾点的女人则表面上装作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她们假装有激情,假装受用,其实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们在装假。还有什么都爱的那种人,喜爱抚摸、拥抱、宣泄,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自然的那一种。她们总是让你在不该享受的地方享受。还有就是最麻烦的那一类人,伴着她们简直是伴魔鬼,她们就像我老婆那样自己宣泄。她们想成为主动的一方。再有一类人,她们体内简直就像死了似的,她们自己都知道这一点。另一类人则是在你还没高潮时就把你挤出来,然后自己扭动腰臀,贴着你的腿宣泄——”
“你厌恶她们,是吗?”康妮问。
“我恨不得杀了她们。如果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我的灵魂会嚎叫,想杀了她。”
“你采取行动了吗?”
“赶紧抱头鼠窜。”
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我来了,你后悔吗?”她问。
“后悔,但我高兴。”
“现在呢?”
“一想到外界的事,我就悔不当初。早晚会招来麻烦,闹出丑闻,让人们辱骂。一想到这个,我就心寒、丧气。可我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开心,甚至扬扬得意。我是越来越失望了。我觉得这世上压根就没剩下什么真正的性了,没有女人能和男人一起自然地达到高潮。”
“那现在你有了我,高兴吗?”
“当然!有你我就能忘记一切别的。无法忘记时,我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死了算了。”
“为什么要钻到桌子下面?”
“为什么?”他笑了,“藏起来呗,像个孩子。”
“你似乎确实和女人处得很差。”她说。
“你看,我骗不了自己。大多数男人都自欺欺人。他们抱定一种观念,然后就对谎言听之任之。我就不能骗自己。我知道我想和女人一起做什么,没有得到我绝不会说得到了。”
“那你现在得到了吗?”
“看上去我或许能。”
“那你还那么苍白阴郁。”
“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儿,还有,或许是害怕自己吧。”
她默默地坐着,夜深了。
“你真的认为这很重要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问他。
“反正我觉得是。在我,和一个女人处得好,那是我生活里的主心骨儿。”
“要是处不好呢?”
“那我就自己活呗。”
她又思忖片刻才问:“你觉得你一直都做得对吗,对女人?”
“天啊,不!我老婆变成那样,都怨我,我的过错大了去了。是我惯的她。而且,我是个特别多疑的人。你等着瞧吧。让我从心里相信某个人可不容易。因此,或许我也是个骗子。我多疑。而温柔是无法装出来的。”
她看着他。
“当你热血沸腾的时候,你并不怀疑你的肉体,”她说,“你没怀疑,对吗?”
“没有!正因此,我才惹了这么多麻烦。也正因此,我的心才疑神疑鬼的。”
“让你的心疑去吧,那有什么关系?”
那狗在垫子上发出不舒服的叹息声。炉子里的火让灰盖着,火苗弱了下去。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