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2)
星期天,克利福德要到林子里去转转。这是个可爱的早上,梨花和李花忽然竞放,奇异的白花满世界开遍。
当这世界欣欣向荣的时候,克利福德却得让人从一个轮椅抬到另一个轮椅,这对他来说是够残酷的。但他忘了这一点,他甚至为自己的残疾感到些骄傲。康妮一帮他搬动僵硬的腿就感到受罪,所以现在是博尔顿太太或菲尔德干这事了。
她在车道坡顶上的一排山毛榉旁等他。他的轮椅“突突”地开着,因为小心,开得慢,但架势很是威严。见到妻子时,他说:“克利福德男爵骑着冒气泡的骏马呢!”
“至少鼻子在喷气!”她笑道。
他停下来,回头看那座狭长低矮的褐色老房子。
“拉格比岿然不动!”他说,“凭什么呀!我是骑在人的智慧创造的成就上,比骑马强多了。”
“是啊。柏拉图灵魂升天时坐的是双轮马车,如果是现在,就得坐福特轿车了。”康妮说。
“或者是劳斯莱斯。柏拉图可是个贵族!”
“没错!再也用不着抽打虐待什么黑骏马了。柏拉图怎么也想不到咱们坐的这东西比他的黑马和白马 [1] 跑得都快,我们骑的不是马,只是一个马达而已!”
“不只一个马达,还有汽油!”克利福德说,“我希望明年能把老屋修缮一下。为此我得花上一千镑,可是矿上花费太大了!”
“哦,好啊!”康妮说,“只要不再闹罢工就行!”
“他们再闹一回罢工有什么用?只会破坏企业,结果怎么样,那些自欺欺人的家伙该看出来了吧!”
“也许他们不在乎企业垮了呢。”康妮说。
“妇人之见!企业至少填饱了他们的肚皮,即使不能让他们的腰包鼓起来。”他说这话时用的是博尔顿太太那种奇特的土语。
“可是前几天你不是说你是个保守的无政府主义者吗?”康妮天真地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反驳道,“我的意思只是说,人想当什么样的人就可以当,有什么感受随他的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条件是他们得使自己的生活形态完整,还有生命器官完整。”
康妮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固执地说:
“听起来像是说鸡蛋可以随意变质,只要蛋壳完整就行。但是变质的鸡蛋会自行破碎的。”
“人不是鸡蛋,”他说,“连天使的蛋都不是,我的小福音传道士。”
这个明媚的早上他情绪极佳。一溜云雀掠过园子,远处静悄悄的低谷里矿井上烟雾缭绕。这情景几乎像是大战前的日子。康妮并不想争论,但她实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德一起去林子里,所以才在他的轮椅边上悻悻地走路。
“不会的,”他说,“不会再闹罢工了,只要事情处理得当就行。”
“怎么不会?”
“因为事情已经运作好了,不可能再发生罢工。”
“可那些人会依你吗?”
“我们用不着问他们。我们要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事情办了。我是为他们好,为了拯救企业。”
“也是为你自己好。”她说。
“那当然!大家都好,但更多的是为他们好。没有矿井我可以生存,可他们就不行。没了矿井他们就得饿肚子,而我有别的活路。”
他们眺望着浅谷中的矿场和远处特瓦萧村像蛇一样沿山坡而上的黑顶住房。那座褐色的老教堂里传出钟声:礼拜天,礼拜天,礼拜天!
“可那些人会服从你提出的条件吗?”她问。
“亲爱的,他们不从也得从,只要把事情办得巧妙。”
“会达成共识吗?”
“肯定会的,只要他们认识到企业重于个人就行。”
“你非得拥有这企业不可吗?”她问。
“那倒不是。可我掌握它到了这个程度,就已经算拥有了,绝对是。财产的所有权现在成了一个宗教问题了,从基督和圣芳济开始一直如此。关键在于,不是将你的全部所有给予穷人 [2] ,而是应当利用你的所有促进产业,从而给穷人活儿干,这是让所有人果腹遮体的唯一办法。把我们的所有赠予穷人,这对穷人和我们来说都意味着饥饿。全世界的饥饿可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一般的贫困也不是好事。贫穷是丑陋的。”
“那贫富不均呢?”
“那是命。为什么木星比海王星大?你无法改变造化!”
“可一旦人们开始嫉妒和不满——”
“尽力去消除。总得有人当龙头。”
“那谁是呢?”她问。
“产业的所有者和经营者呀!”
两人半晌不语。
“可我觉得他们是些坏的龙头。”
“那你说他们该怎么办才算不坏?”
“他们没有很认真地对待他们的领导地位。”她说。
“他们很认真,比你对待你男爵夫人的地位要认真多了。”他说。
“那是强加给我的,我并不真想要那个地位。”她脱口而出。
他停下轮椅看着她,问道:“现在是谁在逃避责任?是谁在这个时候试图摆脱他们的领导地位,正如你说的那样?”
“可我根本不想要什么领导地位。”她抗辩道。
“好啊!可那是逃避。你获得了这个地位,命中注定要当这个男爵夫人,你就得名副其实才行。是谁给了矿工们那些好东西?他们享有政治自由,享受教育,有卫生条件和健康的环境,有书读,有音乐听,所有这一切都是谁给的?是矿工自己给的吗?不是!是英国的拉格比和希普利这样的企业在作出自己的贡献,而且要继续奉献下去。那就是你的责任。”
康妮听着,脸涨得通红。
“我也想奉献点什么,”她说,“可谁允许我呀?什么都是为了买和卖。你说的那些东西,拉格比和希普利是卖给人们的,是赚了钱的。什么都是卖出的,你并不给予别人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同情。再说了,是谁剥夺了人们自然的生活和人性,而给了他们这种工业的恐怖?这是谁干的?”
“那你让我怎么办?”他脸气得铁青,“请他们来掠夺我吗?”
“特瓦萧怎么这么丑陋,这么可恨?人们的生活怎么这么无望?”
“特瓦萧是他们自己建的,那就部分地展示了他们的自由了。他们建起了自己漂亮的特瓦萧,日子过得不错。我又不能替他们过日子,每只甲壳虫都必须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你迫使他们为你干活的,他们过的是你矿上的生活呀。”
“不是那么回事。甲壳虫是自己找食吃的,这里没有一个人是被迫为我干活的。”
“他们的生活被工业化了,没有希望,我们的也一样。”康妮喊道。
“我不这么认为。你那只是个浪漫的修辞手法罢了,让人听了犯晕的浪漫主义废话。你站在那儿,一点也不像个无望的人儿,康妮,我亲爱的。”
他说得对。因为此时她那深蓝的眼睛里目光明亮,脸颊红扑扑的,看上去充满反叛的激情,毫无失望的沮丧。她注意到,杂草丛生的地方,毛茸茸的嫩立金花微绽,花瓣形状尚不明显。她气鼓鼓的,心里纳闷:为什么她感到克利福德大错特错,可就是无法跟他讲清楚?她就是说不上来他到底哪儿不对。
“怪不得这里的人们都恨你呢。”她说。
“才不呢!”他反驳道,“别弄错了,按你对人这个词的理解,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你无法理解的动物,你永远也弄不懂他们。不要把你的幻想附丽在别人身上。群氓们从来都是一样的,将来还是如此。尼禄 [3] 的奴隶和我们的矿工之间的区别是微乎其微的,还有福特公司的汽车工人也是一样。他们是尼禄井下和地上干活的奴隶。群氓们是不会改变的。某个人或许会从群氓中脱颖而出,但他的脱颖而出并不能改变这些群氓,群氓是改变不了的。这是社会科学要研究的重大课题之一。吃喝玩乐呗! [4] 可是今天的教育代替了马戏,这是个错误,错就错在我们把马戏场搞得一团糟,却用一点点教育毒害了群众。”
一旦克利福德真的一时兴起大谈普通大众,康妮就觉得害怕。他的话里有某种毁灭性的真理,但那是一种要命的真理。
看到康妮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克利福德又发动了轮椅的马达。一直到他话。把轮椅停在园子的门口,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康妮为他打开门。
“我们现在需要拿起的,”他说,“是鞭子,而不是剑戟。有史以来群氓们就是被统治的,直到人类的末日为止,他们一直要被统治。说他们能自治,那简直是虚伪,是笑话。”
“可你能统治他们吗?”康妮问。
“我?哦,能!我的头脑和意志并没有伤残,我统治靠的不是我的腿。我可以为统治尽我的一份责任,绝对尽我的一份责任。给我一个儿子,他会在我之后统治他该统治的那一部分。”
“可他不会是你的儿子,不属于你们统治阶级,或许不会——”康妮口吃起来。
“我不在乎他的父亲是谁,只要他是个健康的人,智力不低于一般水准。给我一个身体健康、智力正常的男人的孩子,我就能把他培养成一个能力十足的查家人。问题不在于孩子的出身,而在于他命中注定的位置怎样。把任何一个孩子放在统治阶级里,他都会成长为一个相当的统治者。把公子王孙们抛到群氓中去,他们就会成为一介庶民,成为群氓中的一个。关键是环境的巨大压力造就人。”
“那就是说,普通老百姓不是一个种族,贵族也不是血统决定的了?”她说。
“是的,我的孩子!那都是浪漫的幻想。贵族是一种职责,是命运的一部分。群氓们则是另一部分命运在运行。个人没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是你被培养去行使哪一部分职责,适应哪一种职责。并非是个人造就了贵族,贵族是一个行使责任的整体。同样,是整个群氓的作用使庶民成为庶民的。”
“那就是说,人们之间没有共通的人性了!”
“随你怎么说吧。我们都要填饱肚子。可提到表述功能和决策功能,我相信,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是有一条鸿沟的,绝对有。他们的功能是相对立的。不同的功能决定了个人之间的不同。”
康妮看他的眼神变得惊恐起来。
“你不继续走吗?”她问。
他发动了轮椅。他说出了自己的主张,现在陷入了他特有的空虚冷漠之中,这一点让康妮很受不了,但她下决心在这林子里不跟他争什么。
他们前方是那条马道,夹道的是榛子树墙和生机勃勃的灰白叶树。轮椅“突突”地缓慢前行,渐渐开进了榛子树影下马道上如奶沫一样的野生勿忘我花丛中。克利福德驾驶着轮椅在马道中间行驶,那是过往行人的脚步在花丛中踏出的一条路。但走在后面的康妮却注视着车轮在车叶草和筋骨草上摇摇晃晃驶过,碾烂了黄色的小喇叭花。他们就这样在勿忘我花丛中留下了一溜痕迹。
那片地方盛开着各色花朵,绿水池里初绽的风铃草,恰似悬着的水潭。
“你说得对,这林子里就是美,”克利福德说,“简直美得惊人,还有什么能比英国的春天更美呢?”
康妮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就连春天的花也是由议会作出决议让它开它才开的。英国的春天!为什么不是爱尔兰的春天,或者犹太人的春天?轮椅缓缓地向前开着,从壮实得如同麦苗一样的风铃草和灰色的牛蒡草上轧过去。他们来到那片树木被砍伐光了的空地上,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着这片空地。风铃草在阳光下蓝得发亮,这里一片蓝,那里一片蓝,那蓝色已经开始向淡紫和深紫转变了。一片片的风铃草之间,蕨草挺立着草叶曲卷着的棕色头颅,像是密密麻麻的幼蛇在对夏娃耳语着什么新的秘密。
克利福德把轮椅一直开到山顶上,康妮则缓缓地跟在后面。橡树发芽儿了,褐色的嫩芽很是柔软,冬天里僵硬了的万物化作一派柔和景象。就连那疙疙瘩瘩的橡树身上也酿出了柔软的嫩叶儿,在阳光下伸展出褐色的小羽翼,就像蝙蝠的翅膀一样。为什么人就没有新的东西、鲜嫩的东西酿出来?腐水一样的人啊!
克利福德把轮椅停在山顶上向下看去。蓝色的风铃花儿像潮水一样,把宽阔的马道洗得一路幽蓝,下面的小山也是一片温暖的蓝色。
“这颜色本身很好看,”克利福德说,“可是不能用来绘画。”
“没错!”康妮心不在焉地说。
“我能不能冒险到泉眼那儿去?”
“这椅子还能再往上开吗?”她问。
“我试试!不冒险,就没收获!”
轮椅开始缓缓地向前行驶,颠簸着朝山下而去。宽阔的车道两边开满了蓝色的风信子,煞是美丽。哦,最后一条船驶过开满风信子的浅滩!哦,最后一片苍凉水域上的舢板,进行着我们文明的最后一班航程!哦,舵轮古怪的船儿,你缓慢地驶向何方? [5] 克利福德神态平静又自得地坐在冒险的轮椅上,头戴老式帽子,身穿花呢外套,纹丝不动,谨小慎微。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辉煌的航程已走完! [6] 可还没呢!在下山的路上,身着灰衣的康斯坦丝紧跟在他后面,注视着轮椅颠簸着下山。
他们路过通向林中小屋的那条小径。谢天谢地这路太窄,轮椅无法通过,几乎连一个人都难以通过。轮椅到了斜坡下面,掉了一个头就消失了。这时康妮听到身后响起轻微的口哨声,她机警地四下张望一下,发现那猎场看守正大步从上面下来,他的狗紧随其后。
“克利福德男爵要去村舍吗?”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不,只到井边去。”
“啊,那好!那我就不用露面了。不过今儿晚上我得会会你,我就在园门口等你吧,十点左右。”
说着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嗯。”她迟疑着。
这时他们听到克利福德在“嘟——嘟——”地按喇叭叫康妮,她则“呜——呜——”地回答他。那看守闻之做个小鬼脸儿,手轻柔地从下到上捋着她的胸。康妮惊恐地看着他,迈开脚步朝山下跑去,嘴里冲克利福德发出“呜——呜——”声。山上的男人看着她,然后转过身,微微笑了一下,回到小路上去。
康妮发现克利福德正缓缓地朝上面的泉眼开去,那口泉眼在长满墨绿色落叶松的半山腰上。她赶上他时他已经到了。
“这还行。”他指的是轮椅。
康妮看着落叶松林边上宽大的灰色牛蒡叶子,觉得像鬼影一般。人们称之为“罗宾汉大黄”。这东西长在井边,模样是那么安静阴郁!可是泉水涌着,那么清凉,那么美好!井边还生着小米草和肥大的蓝色喇叭花。井台下的黄土在翕动。是一只鼹鼠!它露面了,粉红的爪子扒拉着,晃着钻子一样的小脸儿,粉色小细鼻子朝上翘着。
“它好像是用鼻子尖看世界。”康妮说。
“比眼睛看得更清楚!”克利福德说,“喝水吗?”
“你呢?”
她从树枝上取下一只搪瓷杯子,弯下腰去舀水。他抿了几口。随后她弯下腰去,自己也喝了几口。
“真是冰凉!”她吸着气说。
“好喝,不是吗?你许愿了吗?”
“你呢?”
“许了,不过不告诉你。”
她听到啄木鸟锛木头的声音,然后听到了风轻柔但怪异地从阔叶松林中掠过。她抬头看去,片片白云正在蓝天上飘浮着。
“云彩!”她说。
“不过是些白羊。”他说。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这片空地。那只鼹鼠已经蹿到了柔软的黄土上去。
“这讨人嫌的小动物,我们该杀死它。”克利福德说。
“可你看,它看上去像个圣坛上的牧师呢。”康妮说。
她采了几枝香车叶草递给他。
“新割下来的草!”他说,“这香味像不像发自上个世纪的浪漫贵妇?她们可是一个比一个精明。”
她不理会他的话,自顾看天上的云彩。
“怕是要下雨了。”她说。
“下雨?何以见得?你希望下雨吗?”
他们开始往家走了。克利福德小心翼翼地开着轮椅车在路上颠簸着前行。他们来到幽暗的谷底,向右转,前行一百码左右,然后转弯在那面狭长的山坡上爬行。灿烂的阳光下,山坡上盛开着蓝风铃花儿。
“走啊,老伴儿!”说着克利福德把轮椅开上了坡。
这坡又陡又颠。轮椅在泥土中挣扎着前行,速度缓慢,像是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摇摇晃晃地向上走着。来到一片风信子盛开的地方时,车子举步不前,颤颤巍巍地挣扎着开出了花丛就戛然停住了。
“咱们还是按喇叭,看那个看守会不会来帮忙,”康妮说,“他能推一把。我也可以推。推推能管用。”
“让车子喘喘气吧,”克利福德说,“在车子下面垫块东西好吗?”
康妮找到一块石头。他们等了一会儿,克利福德又发动了机器,车子终于动了,但颤抖着像个病人,还发出奇怪的杂音来。
“让我推吧!”康妮从后面上来说。
“你别!别推!”克利福德恼火地说,“要是靠推才行,我还要这没用的马达干什么?把那块石头垫轮子下面!”
车子停顿了一下,又发动一遍,但还不如刚才动得欢。
“还是让我推吧,”她说,“要不就按喇叭叫看守来吧。”
“等等!”
她等了等。他又试了一次,但越弄越糟。
“你要是不让我推,就按喇叭吧。”康妮说。
“行了,你安静会儿吧!”
康妮半晌没说话,这工夫他又疯狂地发动着那小马达。
“你非把这东西给毁了不可,克利福德,”她劝道,“再说你也是白费劲。”
“我下不去呀,否则就能看看这该死的东西是怎么回事了!”他边恼火地说着边按响了喇叭,声音很刺耳,“或许梅勒斯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碾碎的花丛中等待着,天空中的云彩在缓缓聚集着。沉静中,一只斑尾林鸽开始咕咕叫起来。克利福德立即按响了喇叭,吓得鸽子不再叫唤。
那看守说话间就出现了,带着疑问的神情大步走来,在角落里行个礼。
“马达的事你明白吗?”克利福德尖刻地问。
“我怕是不懂。出毛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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