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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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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经过那个人工水池,发现矿工们竟把报纸扔进了池子里。车上了私家车道,开到了温特家门口。这座十八世纪中叶的房子矗立在高处的路边上,拉毛泥灰墙面,很是赏心悦目。房子边上有一条美丽的紫杉树夹道的小路,通往一座更古老的房子。大宅子默然铺展开来,满墙的乔治式窗格,一格格的玻璃在闪光,似乎是在快乐地眨着眼睛。房后则是一座美丽至极的花园。

比起拉格比来,康妮觉得这里的内部装饰要好得多。它更亮堂,更有生气,更讲究并且更高雅。墙壁包了奶油色的镶板,天花板涂了金色,每样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家具用品精美绝伦,当然是不惜重金的。甚至连走廊都造得宽敞漂亮,略带曲折,营造出活泼的氛围。

可是莱斯利·温特却是孤独的。他热爱自己的宅子,可他的邸园却和自己的三座煤矿连着。他这人很慷慨大方,几乎是欢迎矿工们到他的邸园中来。让他阔起来的不就是矿工吗?所以,当他看到一群群衣衫不整的矿工们在他的水池旁逗留——当然不是在他的私人园子里,他的私人花园与这边是界限分明的——他会说:“矿工们在园子里或许不像鹿一样给园子增辉,但他们比鹿带来的好处要多得多呢。”

但那是在维多利亚女王 [4] 统治的后半段,矿工们能挣大钱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矿工们都是“好工人”。

温特曾经略带歉意地对他的客人威尔士亲王这么说。亲王用他那带着浓重喉音的英语说:

“你说得对。如果桑德灵厄姆下面有煤,我就会在草坪上开个矿,那将是一流的园艺。哦,我很愿意不惜代价把狍子换成矿工。我听说你的矿工都是好人呢。”

亲王脑子里或许对金钱带来的美德和工业带来的好处有不切实际的概念。

后来这亲王就当了国王 [5] ,他死后又上来一个新国王 [6] ,这个新国王的主要任务似乎就是给穷人开免费粥厂。

那些“好工人”们却包围了希普利。新的村落在邸园里形成了,这位乡绅老爷感到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了。他曾经善良慷慨地认为自己是自己领地的主子,是他的矿工们的主子。而现在,在新的观念的影响下,他有点被排挤出来了。是他自己找不到归属了。这没错。这些矿,还有这里的工业自有其意志,这种意志与其绅士所有者是背道而驰的。所有的矿工都是这种意志的一部分,它是难以抗拒的。它要么将你赶出这个地方,要么干脆将你的生活全部毁灭。

当过兵的温特老爷挺住了,但他晚饭后再也不愿意到邸园中去散步了,他几乎是躲在屋里不出门。一次陪康妮散步,他没戴帽子,穿着漆皮鞋和紫色的丝袜,操一口贵族腔和康妮聊着天走到了园门口。经过一群矿工时,矿工们盯着他看,并不向他行礼,也没有任何别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康妮感到那教养良好的消瘦老人在退缩,就像一头高贵的羚羊被关在笼子里,在粗俗的目光下退缩着。矿工们的敌视并不是冲他个人来的,绝不是。但他们的神情是冷漠的,是在驱赶他。在他们内心深处充满了怨恨。他们是“为他干活”的。他们以自己的丑陋抵制他的高雅、斯文和教养。“他算老几?”他们嫌温特各色。

作为一个在行伍里混过多年的英国人,他内心深处懂得这些人对他的与众不同表示反感是对的。他自己也觉得占有这么多好处有点不大对。可他代表的是一个制度,他绝不愿意被排挤出局。

除非是死才能将他驱赶。康妮造访他后不久,他猝然故去。他在遗嘱里给克利福德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财产。

他的继承人立即下令拆除希普利庄园,因为维持这个大庄园花费太高。谁都不想住在这里。这座庄园就这么分崩离析了。那条紫杉树林荫道两边的树全砍了,邸园的树木也砍光了,分割成了一块块的小园子给人们耕种。这里离伍斯威特相当近。于是,在这块新的无主荒地上,盖起了一座座双户联排房,进而形成了一条条的街道,这类房子还供不应求呢!于是这里成了希普利庄园住宅区!

康妮造访一年以后,这里就变了样。希普利庄园住宅区起来了,那是新街道上的一排排红砖双户联排“别墅”。人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十二个月前,这里曾经矗立着一座拉毛泥灰墙面的大府邸。

不过这已经是爱德华国王后期的园林风景了:花园草坪上开了一座装饰性的煤矿。

一个英国将另一个英国消灭了。那个温特老爷和拉格比府的英国消失了,死了。只是老英国被消灭得还不那么彻底而已。

那以后会怎么样呢?康妮想象不出来。她能看到的就是布满新砖房的街道向田野里伸延,新的建筑在矿区拔地而起,新派女子穿上了长筒丝袜,新派矿工青年到舞厅和俱乐部里去闲晃。新的一代人心里根本没有老英国,他们是思想的断层,几乎像美国人一样,绝对是工业化的一代。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康妮一直觉得没有下一步。她只想把头扎进沙堆中去,或者至少是扎进某个有活力的男人怀中。

这世界太复杂,太古怪,太可憎!普通人太多,真的太可怕。她在回家的路上这么想着,正好看到矿工们从井下陆续上来,一个个蓬头垢面,没了人形,一肩高一肩低,穿着打了铁掌的沉重靴子踢踢踏踏地走着。他们在井下弄得一脸黢黑,只有眼白在翻动着。因为巷道顶低矮,他们整天要低着头,从井下上来后依旧缩着脖子,肩膀也早就走了形。男人!男人!天啊,可以说他们是有耐心的好人,也可以说他们压根不存在。男人应该有的东西在他们身上被消灭了,可他们是男人,他们传宗接代。不定谁会为他们生孩子。想想这事该有多么可怕!他们是些好人,善良的人。可他们只是半个人,半个阴暗的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好人”。但那也只是好人的一半,猜想一下他们那死了的一半什么时候会还阳吧!不,那是个可怕的想法。康妮绝对害怕这些工业化的乌合之众,他们在她眼里是怪物,因为他们的生命毫无美感,他们没有直觉,总是“在井下”。

这样的男人的孩子!上帝啊!上帝!

梅勒斯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男人,当然并非如出一辙。四十年使人性变了,变得令人瞠目结舌。铁和煤深深地浸透了男人们的肉体和灵魂。

丑陋的肉体,但是活着!他们会怎么样呢?或许随着煤资源的消失,他们也会从地球上消失。煤矿的出现,把成千上万的他们从天知道什么地方吸引过来。或许他们就是煤层里奇怪的动物吧,是另一种现实的动物。他们是些元素,为碳元素服务,就像金属制造工人也是金属元素,为铁元素服务一样。人非人,而是些有精神的煤、铁和泥土。碳动物、铁动物、硅动物,是元素。他们或许有矿物质奇特的非人之美,有煤的光泽,有铁的重量、蓝色和抵抗力,有玻璃的透明度。元素的动物,奇特、变形,属于矿物质的世界!他们属于煤、铁、泥土,就像鱼属于大海、虫子属于枯木一样。他们是矿物质蜕变而成的灵魂!

康妮很高兴回家了,可以把头埋在沙堆里躲起来了。她甚至很高兴能跟克利福德念叨念叨,因为她太怕煤和铁的英国中部。这种害怕影响着她,让她浑身上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就像得了流感一样。

“我当然要在本特利小姐的店里喝茶了。”她说。

“真的吗?温特其实也会请你喝茶的。”

“嗯,是的!可我不敢让本特利小姐失望。”本特利小姐是个脸色蜡黄的老姑娘,鼻子挺大,但生性浪漫,她招待人用茶点时细心、认真,简直和举办圣典差不多。

“她问起我没有?”克利福德问道。

“当然了。她说:‘请问夫人,克利福德男爵可好?’我相信她把你看得比卡维尔护士 [7] 地位都高。”

“我估计你对她说我现在很发达。”

“是的!她高兴极了,好像我说你飞黄腾达了一样。我说如果她什么时候来特瓦萧,让她一定来看你。”

“我?为什么要看我呀?”

“要看,克利福德。你不能让人家空崇拜,一点回报的表示都没有哇。在她眼里,卡帕多细亚的圣乔治 [8] 都无法与你媲美。”

“你认为她会来吗?”

“哦,她羞红了脸,那一刻看上去很美,可怜的人儿!为什么男人不娶那些真正崇拜他们的人呢?”

“等她们崇拜为时已晚了。她说了她要来吗?”

“哦!”康妮模仿着本特利小姐呼吸急促的样子说,“夫人,我怎么敢这么想呢!”

“不敢想?太荒唐了!不过我求上帝别让她出现。她的茶点好吃吗?”

“哦,是立顿茶,很浓!说真的,克利福德,你不觉得在本特利小姐这类人眼里,你就是一部《玫瑰传奇》 [9] 么?”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当真的。”

“他们把画报上你的每张照片都珍藏着,或许每天晚上还为你祈祷呢。这挺好的呀。”

说完她上楼去换衣服了。

那天晚上他对她说:

“你真的认为婚姻有某种永久的含义,是不是?”

她看看他,说:

“克利福德,你把永久说得像个盖子,能盖住一切,或者像条长长的链子,一环接一环,不管走多远,都会接下去。”

他不高兴地看着她说: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去威尼斯,你不会是想去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吧?”

“在威尼斯谈一场认真的恋爱?不会的,你就放心吧!不会,我在威尼斯连最不认真的恋爱都不会谈的。”

她说话的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轻蔑,令他皱起眉头来。

翌日早上下楼来时,她发现那猎场看守的狗弗洛西正蹲在克利福德房间外的走廊上,在轻声咕噜着。

“弗洛西!”她轻声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轻轻地推开克利福德房间的门,看见他正坐在床上,床桌和打字机都推到了一边,那猎场看守正在他床脚边伺候着。弗洛西顺势进了屋。但梅勒斯只轻轻地摇摇头使个眼色,就让那狗退到门口,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早上好,克利福德!”康妮问候道,“不知道你们正忙着呢。”随后她看看梅勒斯并问他早上好。他低声回答着,似看非看地瞟了她一眼。可仅仅看到他就让她感到一股激情涌了上来。

“对不起,克利福德,但愿我没打扰你。”

“没有,我们没忙什么。”

她悄然退出屋去,回到楼上她自己那间墙壁涂成蓝色的化妆间去。她坐在窗台上,看着他走上车道,十分安静地消失了。这个人天生文静清高,看上去有点瘦弱。一个雇工!克利福德的一个下人!“亲爱的布鲁特斯,我们错并不是错在我们的星座,而是错在自身,错在我们低人一等。” [10]

他低人一等吗?是吗?那他又怎么看她呢?

这是个艳阳天儿,康妮在整理花园,博尔顿太太给她当帮手。出于某种原因,这两个女人的关系变亲密了,这是人与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同情心所致。她们一起把康乃馨拴在木杆上,腾出地方来种上些夏天的花草。这个活儿她们俩都喜欢做。康妮特别喜欢把柔软的幼苗根插进松软的黑土坑儿里,再添上土。在这个春日的早晨,她感到自己的子宫也在颤动,似乎阳光照到了那里,让它感到快乐。

“你男人没了好多年了吧?”她一边拿起一株苗往土坑里插着,一边问博尔顿太太。

“都二十三年了!”博尔顿太太边说着,边细心地把一束耧斗菜苗分成单株,“从他们把他抬回家到现在,都二十三年了呀!”

听到她这么断然的一句,康妮感到心头一颤。“抬回家!”

“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她问,“他跟你在一起快乐吗?”

这是一个女人问另一个女人的问题。博尔顿太太用手背撩开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说:“我说不上,我的夫人!他有点倔,骨子里不合群儿。他痛恨为什么事低头。就是倔害了他。您不知道啊,他真是个无所谓的人。我觉得是矿井闹的。他压根儿就不该下井挖煤。可当他还小时,他爹就逼他下井去。等到了二十多岁,想出来就难了。”

“他说过他痛恨下井吗?”

“哦,才没有呢!他才不说呢!他从来也没说过他痛恨什么。他就会做个鬼脸儿。他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就像大战一开始欢蹦乱跳上战场的那些孩子,一上战场就送了命。他倒不是没心眼儿,就是满不在乎。我曾经对他说过:‘你什么都不当回事,也不在乎谁!’可其实他在乎!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旁边。孩子生完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儿是凄惨的!我生得很费劲,可我还得给他宽心,说:‘没什么,没什么!’他看着我,奇怪地笑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可我相信,从那以后,他没有一夜真快活过,因为他从来没有放开过。我对他说过:‘爷们儿,你放开你自个儿!’有的时候我还得跟他说大粗话儿呢。他什么也不说,可就是放不开,也说不定是不能吧。他再也不想让我要孩子了。我总是怪罪他母亲,是她非让他待在我房间里看我生孩子的。他就不该在那儿。男人啊,一动脑筋,就把问题给弄大了。”

“他很在意吗?”康妮问。

“是,他就是不能平心静气地看我受那份罪。就那个,害得他找不到两口子在一块儿的乐趣了。我跟他说:‘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那是我的事!’可他就只说一句话:‘这不公平!’”

“也许他是过于敏感了。”康妮说。

“没错!你一旦认识了男人,就会发现他们太敏感,可敏感的不是地方儿。我相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恨矿井,恨透了。他死了以后,那模样儿多平静啊,好像是解脱了似的。他可是个俊小伙子,看他那么安静,那么干净,像是自己愿意死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呀。哦,心真的碎了。就怨那矿井——”

说着她擦去几滴伤心的泪水,而康妮掉的眼泪比她还多。那是个温暖的春日,园子里散发着泥土的芳香,黄色的花朵也芬芳一片,各种花都长出花骨朵来了,花园静静地沐浴在阳光里。

“那肯定让你不好过!”康妮说。

“哦,我的夫人啊!一开始我没觉得。我只会说:‘哦,我的小伙子,你干吗要离开我呢?’我就会那么哭叫。我其实还觉得他能回来……”

“可他不想离开你。”康妮说。

“哦,不,我的夫人!那只是我哭的时候犯傻说的话。我一直盼着他回来呢,特别是在夜里。我大睁着眼想啊,他怎么没跟我一起在床上呢!我觉得他好像没离开我似的。我只想感到他跟我在一起,热热乎乎地在一起。不知道经过多少回惊吓,我才明白他回不来了。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这个。”

“他不会贴着你了。”康妮说。

“是啊,我的夫人!他不会贴着我了!我至今都忘不了,永远也不会忘。如果说有一个天堂,他就会在那儿,他会贴着我躺着,那样我才睡得着。”

康妮瞟了一眼那张沉思中健美的脸庞,感到害怕。这是特瓦萧村又一个充满激情的人!让他贴着!爱的束缚松不开啊!

“一旦你让哪个男人进入你的骨血中,那是可怕的事!”她说,“哦,我的夫人!那会让你感到特别苦。你会感到人们都想让他死。你感到那矿井想害死他。哦,我就觉得呀,要是没有这矿井,没有那些管矿井的人们,他就不会离开我。可他们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就要把他们分开……”

“只要他们的肉体在一起。”康妮说。

“说得对,我的夫人!这世界上有很多铁石心肠的人。每天早上他起来去下井,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不对劲儿。可他又能做什么别的呢?一个男人能干什么?”

说着那女人火冒三丈。

“可是,那种肌肤之亲能持久吗?”康妮突然问,“能让你这么久都感到他贴着你?”

“哦,我的夫人,还有什么别的能长久呢?孩子长大了就离开你了,可你的男人——算了!可就连这人们也要从你心里抹去,不让你想他的身体怎么贴着你。就连这也不让你想!连你的孩子都这样!唉,算了!我们或许会分开,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可感觉就不一样了。或许从来就不在乎最好。我看到有的女人从来没让男人焐过,我呀,就觉得她们像可怜虫,不管她们打扮得多好看,日子过得多美。不行,我有自己的活法儿,才不羡慕别人呢——”

【注释】

[1] 埃德温·兰西尔(1802——1873),通俗动物画画家。

[2] 威廉·亨利·亨特(1790——1864),以静物和鸟巢画著名。

[3] 安妮女王(1665——1714),1702——1714年间在位。汤姆·琼斯,见亨利·菲尔丁的同名小说(1749)。

[4] 维多利亚(1819——1901),1837——1901年间在位。

[5] 指爱德华亲王,1901——1910年间的爱德华七世国王。他于1863年买下桑德灵厄姆作为皇室驻地。

[6] 指乔治五世国王(1865——1936),爱德华之子,1910——1936年间在位。

[7] 伊迪丝·卡维尔(1865——1915),英国护士,曾帮助协约国的士兵逃出比利时纳粹占领区到荷兰边界,1915年被德军处死。

[8] 康妮将亚历山大主教与英国的守护神圣乔治混为一谈了。

[9] 十二世纪法国最早的爱情寓言。

[10] 见《裘利斯·恺撒》第一场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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