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康妮正在收拾家里的一个杂物间。家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杂物间。这个家简直就是个仓库,从来没有卖过任何旧东西。杰弗里男爵的父亲爱好收藏油画,母亲则喜欢收藏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家具。杰弗里男爵自己喜欢收藏橡木雕花老箱子和教堂的圣衣柜。这些收藏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积累了下来。克利福德收藏的是特别现代的油画,但出价却很低。
因此,杂物间里有埃德温·兰西尔 [1] 爵士的劣质作品,也有威廉·亨利·亨特 [2] 画的惨兮兮的鸟巢,还有一些学院派的作品,这些东西足以将一个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女儿吓倒。她打定主意要把这些东西整理一遍后彻底清理掉,不过她对那些奇形怪状的家具倒是挺感兴趣。
那件家传的旧青龙木摇篮被悉心地包裹着,为的是防止磨损和干裂。她得拆开包装才能看到它的真相。这东西自有其迷人之处,她看了很久。
“真是可惜了儿的,这东西用不上,”帮忙拆包装的博尔顿太太叹息道,“不过这样的摇篮现在不时兴了。”
“说不定就用得上呢,我或许会有孩子的。”康妮不经意地说,就像说她要有一顶新帽子似的。
“您是说,如果克利福德男爵万一好了?”博尔顿太太结结巴巴地说。名。
“不!我是说他没问题。克利福德爵士只是肌肉萎缩,这并不影响生育。”康妮神态自若地撒着谎。
是克利福德向她灌输这种理念的,他说:“我当然有可能生个孩子,我并不是被肢解了,我的生育能力很容易就能恢复。就算是臀部和腿的肌肉都萎缩了也无伤大局,影响不了种子的传递。”
他精力充沛地忙于矿务时,真的感到自己的性力开始恢复了。康妮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感到害怕。但她很聪明,利用他的建议为自己打掩护。如果她能,她一定要一个孩子,但那不是克利福德的孩子。
听她这样说,博尔顿太太惊得一时语塞。她才不信呢,她看出了这话里的诡计。不过现在的医生倒是能干这类事,他们会人工移植精种。
“好啊,夫人。我盼着呢,替您祈祷着呢。有个孩子,对您,对大家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说实在的,如果拉格比府添了丁儿,就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可不是嘛!”康妮说。
她挑了三幅皇家艺术学会会员六十年前的绘画,打算送给肖特兰兹公爵夫人下次的慈善义卖会用。公爵夫人被称为“义卖公爵夫人”,因为她总是向全郡士绅征求义卖品供她举办义卖会。三幅镶了镜框的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画会让她满意的,她或许还会为这几幅画登门致谢呢。她一来,克利福德就怒不可遏!
天啊!博尔顿太太自忖。你怀的就是奥利弗·梅勒斯的孩子吗?我的乖,那就是特瓦萧的孩子进了拉格比的摇篮了呀,嘿!那也不会辱没拉格比的门楣!
这杂物间里还有一件怪物,是一个大黑漆盒子,做工精细,独具匠心,是六七十年前的东西,里面装满了各种物件儿。最上面是一套梳妆用品,有刷子、瓶子、镜子、梳子、小盒子,甚至还有三片套在保护套中的精美小剃刀、刀柄等一应刮脸用品。下面是一套写字台用品,有吸墨水纸、钢笔、墨水瓶、纸、信封和记事簿。再下面则是一全套缝纫工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顶针、针、丝线、棉线、球形织补架什么的,全都做工精细,质地优良。此外还有个药品柜,瓶子上标着名种药名,如“鸦片酊”、“松香水”、“丁香油”等,但瓶子都是空的。每件东西都还是崭新的。这盒子一旦关上,就像一个内容丰富的周末度假用品袋。盒子里面的东西排列紧凑,如同迷宫。小瓶子里的液体绝无可能溢出,因为盒子里的东西紧密地挤在一起,根本没有空当儿。
这东西设计精细,做工考究,体现了维多利亚时期最精美的技艺。但它确实有点又大又怪,查家一定也有人觉得别扭,因为这盒子从来没用过,因此看上去很是没有灵气。
博尔顿太太被这盒子镇住了。
“看看这漂亮的刷子,多值钱,连刮脸用的刷子都那么好看!看看那些牙刷吧,个个儿精致!嚯,瞧这些剪刀!钱能买到的东西里这可是最好的。真是太美了!”
“真的吗?”康妮说,“那这些就归你了。”
“哦,这怎么好意思呢,夫人!”
“拿去吧!搁在这儿一辈子也没用。你不要的话,我就把它和那些画儿一起送给公爵夫人。她才不值得我送这么些东西呢,你就拿着吧!”
“哎哟,夫人,我可该怎么谢您呢——”
“谢什么呀。”康妮笑道。
于是博尔顿太太腋下夹着那个大黑盒子迈着方步儿下楼了,激动得满脸放红光。
贝茨先生赶着双轮轻便马车送她和那个大盒子回村里的家。她得请上几个朋友来家里,给她们展示那个盒子,有学校女教师、药铺的老板娘和出纳助理的女人威登太太。她们都觉得这东西妙不可言,随后就议论起查泰莱夫人的孩子。
“奇怪的事层出不穷啊!”威登太太说。
可博尔顿太太却坚信,如果查泰莱夫人生孩子,那必是克利福德男爵的孩子,绝无问题!
不久后教区长来拉格比府造访,他温文尔雅地对克利福德说:
“拉格比真有希望有个子嗣了?那真是上苍有眼啊!”
“对呀!希望总是有的。”克利福德有点自嘲但又相当自信地说,他开始相信自己或许真的能有孩子。
一天下午乡绅莱斯利·温特来了,人们都叫他温特老爷。清瘦雅洁的古稀老人,“从头到脚都是个十足的绅士。”博尔顿太太这样对贝茨太太说。确实是不差毫分!他言谈老派,胜过戴假发的十八世纪绅士。飞逝的时光已经把这类精致的老古董甩在了身后。
他们讨论起矿上的问题。克利福德的意思是,他矿上的煤,即使是质量差的那种,也可以制成坚硬的浓缩燃料,这种燃料在含酸的潮湿空气中若施以适度的强压,便能发出巨大的热量。因为人们多年来就观察到,在某种强湿的空气中,矿井台上的煤烧得很透彻,几乎不冒烟,燃烧后留下的是精细的煤粉,而不是粉红的粗沙砾。
“可你上哪儿找那种合适的机器烧你的燃料呢?”温特问道。
“我自己生产,而且是烧我自己的燃料,然后我会卖电。我相信我能干这个。”
“如果你能做到,那可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好孩子。嗯,好啊!如果我能帮上你,我会很高兴这么做的。不过我怕是有点跟不上潮流了,我的矿井也跟我一样。不过也难说,等我撒手离开了,可能会出现你这样的人。好!那我的矿就能再次雇用上原来所有的人。那样就没有卖不卖煤的问题了。好主意,我希望这能成真。要是我有自己的儿子,他们会为希普利矿想出时髦的招数来,肯定会的!对了,小伙子,有人道听途说,说拉格比府有希望有继承人了,此话当真?”
“有这种谣传吗?”克利福德问。
“哦,我的好孩子,是菲林伍德的马歇尔这么向我打听的,我就是这么听到风声的。当然,如果没有依据,我是不会跟外界重复这些话的。”
“嗯,温特先生,”克利福德局促地支吾着,但眼睛却放出奇亮的光来,“是有点希望,有点希望。”
温特闻之一步上前,握住克利福德的手。
“我的好孩子,好孩子呀,你知道这消息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有希望得子,工作起来就大不一样了。你或许能再次让特瓦萧的每个人都有工作。哦,我的孩子!保持住竞争的势头,给每个想工作的人都准备一份工作!”
这老人确实是激动了。
第二天,康妮正在玻璃花瓶里插高大的黄郁金香时,克利福德问她:
“康妮,你知道有个谣言吗,说你要为拉格比府生个继承人了?”
康妮感到恐惧,眼前发黑,但仍然静立着摆弄着花。
“没有的事!”她说,“是开玩笑的还是恶意中伤?”
他迟疑一下说:“希望都不是。我希望是个预言。”
康妮一边继续整理她的花一边说:“今天早上我接到了父亲的信,他说他替我接受了亚历山大·库珀男爵的邀请,七月和八月份去威尼斯的埃斯梅拉达别墅度假。”
“七月和八月?”克利福德问。
“哦,我不会待那么久。你肯定不去吗?”
“我才不去国外旅行。”克利福德脱口说。
康妮把花放到窗台上,问:“我去你介意吗?不过你知道,去那里度夏天,这是答应了人家的事。”
“那你要去多久呢?”
“大概三个星期吧。”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好吧!”克利福德缓慢又有点阴郁地说,“我想我能坚持三个星期,只要你让我相信你想回来。”
“我应该想回来。”康妮很是质朴地说,心里确信自己一定会回来的。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男人。
克利福德感到她的话是真的,而且挺相信她。他相信她这样是为他好,于是感到极大的安慰。
“那就好,”他说,“你说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
“换换环境你挺开心的吧?”
她抬头看看他,蓝眼睛里露出奇特的神色。
“我想再去看看威尼斯,”她说,“再去环礁湖那边的鹅卵石岛上去沐浴。你知道的,我讨厌威尼斯的海滨浴场!我也不喜欢亚历山大·库珀男爵和他太太。不过,如果希尔达在那里,我们自己会有一条船,嗯,那就太好了。我真希望你也能去。”
她这话说得诚恳,她很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开开心。
“嗨,你就想想我坐火车从伦敦到巴黎北站的样子吧,还有在加莱轮渡码头上的样子。多尴尬呀!”
“那有什么!我见过战争中的伤员让人用轮椅抬着走。再说,咱们不一样,咱们一直开汽车过去。”
“那我们得带上两个男仆。”
“哦,不用!带上菲尔德就行了,那边总会有个仆人的。”
但克利福德还是摇着头说:“今年不行!今年不行!或许明年我可以试试。”
康妮郁闷地走了。明年!明年能怎么样?她自己并不真想去威尼斯,不是现在,因为她现在有另一个男人了。但她得去,似乎是服从纪律。她要去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如果她怀上了孩子,克利福德就会认为她是在威尼斯有了个情人。
已经是五月了,六月份他们就该动身了。总是这些安排!一个人的生活总是被安排好了!像轮子带着你转,逼着你转,可你对此无能为力!
时值五月,可天又转凉了,开始下雨。潮冷的五月有利于谷物和干草的生长!现如今,谷物和干草最要紧!康妮得去趟伍斯威特,那是他们附近的小城。在那座小城里,查泰莱家仍然是至高无上的家族。她是单独去的,菲尔德给她开车。
尽管是五月,到处一片新绿,可乡村却是一片晦暗。天很冷,雨中飘着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衰竭的味道。人必须抗争才能生活,难怪这些人看上去那么丑陋粗鲁。
汽车艰难地爬上山坡,在特瓦萧那狭长肮脏的街区里穿过。黑乎乎的砖房散落在山坡上,房顶是黑石板铺就,尖尖的房檐黑得发亮,路上的泥里掺杂着煤灰,也黑乎乎的,便道也是黑乎乎、潮乎乎的。这地方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让凄凉晦暗浸透了。这情景将自然美彻底泯灭,把生命的快乐彻底消灭,连鸟兽皆有的外表美的本能在这里都消失殆尽,人类直觉功能的死亡在这里真是触目惊心。杂货店里堆着一堆一堆的肥皂,蔬菜店里堆着大黄和柠檬,女帽店里挂着难看的帽子,一个店接一个店,丑陋,丑陋,还是丑陋。接下来是那个模样吓死人的电影院,外墙装饰着石膏和镀金,一幅伤感的广告画上写着片名《一个女人的爱情》。还有那个新建的原始卫理会礼拜堂,样子确实挺原始的,外墙是裸露的砖,窗格里的玻璃红绿相间。较高的地势处是美以美会的礼拜堂,由发黑的红砖砌成,外面架着铁栅栏,栏杆外的灌木上浮着一层黑煤灰。公理会礼拜堂自视清高,是由粗红砂岩石砌成的,还竖着一个尖顶,但并不高。边上是新建的学校,用昂贵的粉红色砖砌成,有砂石铺成的操场,外面围着铁栅栏。这些看上去十分堂皇,但让人觉得既像教堂又像监狱。五年级的女孩子们正在上音乐课,刚练完“拉咪哆拉”,开始唱一首“甜美的儿童歌曲”。但那根本不像歌曲,不像自然的歌儿,简直无法想象,就是顺着曲子扯着嗓子发出奇怪的吼叫。这声音不似野蛮人,因为野蛮人还是有其微妙的音乐节奏的。也不像兽语,当动物吼叫时它们的叫声是有意思在里边的。这些女孩发出的声音与地球上的任何声音都不同,那被称为唱歌。菲尔德在给汽车加油,康妮在听这歌声,听得心里绝望。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救?她们内心里活生生的直觉器官已经死了,变得如同指甲,只会机械地发出叫声,只有莫名其妙的意志还残存着。
一辆运煤车在雨中咣咣当当地驶下山坡。菲尔德开始朝坡上行驶,一路经过那间大但看着乏味的布店和成衣铺,经过邮局,来到那个凄凉的小集市上。萨姆·布莱克从“太阳”客栈的门里朝外看着,向查泰莱夫人的汽车鞠了个躬。这个地方自称是客栈而不是酒馆,因为常有商人在这里住宿。
教堂就在客栈左边不远处,四周是黑乎乎的树丛。汽车朝坡下滑行,经过“矿工酒馆”。前面已经经过了几家酒馆和客栈:“威灵登”、“纳尔逊”、“三桶”和“太阳”。现在车开过了“矿工酒馆”,然后是机械馆,然后是新建的那座华而不实的矿工福利大楼,一路上还过了几座新建的“别墅”,这才出了城来到通往斯戴克斯门矿的大路上,大路的一边是黑乎乎的篱笆,另一边是煤灰覆盖着的绿色田野。
特瓦萧!那就是特瓦萧!快活的英格兰!莎士比亚的英格兰!不,那是今日的英格兰,康妮从一住到这里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今日的英格兰正培育出一类新人,他们在金钱、社会和政治方面过于用心,而他们的自然本能和直觉却死了。半死不活的人,大家都是,可另一半却活得执着,令人恐惧的执着。这真是匪夷所思,难以言表。这是个莫测的地下世界。我们怎么能理解那半具尸体的反应呢?康妮看到从设菲尔德开来的卡车上装满了钢铁工人,这些矮小的怪模怪样的男人们是去马特洛克风景区游玩的。此情此景让康妮心肝俱颤,她想:上帝啊,人对人都做了些什么?人中豪杰对他们的同胞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把别人糟蹋得没了人样,他们之间不再有友爱了!这简直是噩梦。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她再次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幻灭。如此众多的工业人群,还有她认识的那些上流阶级,这些人是没希望的,再也没什么希望了。但她想要生个孩子,一个拉格比府的继承人!拉格比的继承人!想到此,她怕得浑身发抖。
可是梅勒斯就出身于此。不过像她一样,他与这一切都没什么关系。甚至在他内心里也没什么友爱可言,早就死了,友爱早就死了。与这一切有关的只有隔阂与幻灭。而这就是英国,英国的主体,康妮懂得英国,因为她正乘车行驶在英国的中心。
汽车向坡上的斯戴克斯门开去。雨停了,天空露出少有的五月的明媚来。乡村绵延逶迤,南面是达比郡的丘陵地带,东部通向曼斯菲尔德和诺丁汉。康妮的车在朝南行驶。
她的车上了高地,她看到左边开阔的田野里一个高冈上矗立着的沃索普城堡,那灰暗的巨大城堡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城堡下方散落着淡红色的矿工住宅,是新盖的。再下方则弥漫着从巨大的煤矿里冒出的黑烟和白蒸气。这个矿每年都把千百万的金钱添进公爵和其他股东的腰包。那雄伟的老城堡只是一座废墟了,但它还是巍峨矗立在天际线上,俯视着下面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的黑烟和白蒸气。
拐个弯,车子上了更高的地带,向斯戴克斯门驶去。斯戴克斯门,从大路上看过去简直就是一座庞大华丽的新饭店。红砖白窗、金碧辉煌的“科宁斯比酒店”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的荒野中。不过,如果你细看,会发现左手边有一排排好看的“摩登”住宅,排列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房与房之间留出空地和花园,这是某些荒诞不经的“主子”在地球上玩的一种奇特的多米诺骨牌游戏。而在这些住宅条块后面,则矗立着现代煤矿骇人的高大建筑,那些化学工厂和长廊,其形状之庞大,模样之古怪,是前所未有的。在这些新的设备中,原先的矿井架和井台都显得渺小了。而这些建筑前面的那副永久的多米诺骨牌,则等待着人们去玩出惊喜来。
这就是斯戴克斯门,战后在地球上出现的新景象。其实连康妮都不知道的是,在山下离“酒馆”半英里的地方就是老斯戴克斯门。那里有一座小型的老矿井,散落着黑乎乎的旧红砖住房,还有一两座礼拜堂、一两家店铺和一两家小酒肆。
可这些东西无足轻重了。上面那些新工厂里冒出的浓烟和蒸气才是现在的斯戴克斯门,没有礼拜堂,没有酒馆,甚至没有商店。只有那巨大的工厂,那是现代的奥林匹亚,里面有供奉所有神的神庙。还有那些模范住宅和那家饭店。其实那饭店不过是一家矿工酒馆而已,尽管外表看上去很讲究。
这个新地方在康妮来拉格比的时候才在地球上崛起,那些模范住宅里住着些来路不明的流氓无赖,他们所从事的行当之一就是偷猎克利福德狩猎用的野兔。
汽车在高地上行驶着,康妮望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个郡!它曾经是个令人骄傲、贵族气十足的地方。前方天际线上巍峨耸立着的是庞大的查德威克府邸,墙壁上布满了窗户,是伊丽莎白时期最负盛名的府邸建筑之一。这座高贵的府邸孤零零地俯瞰着一座宽大的邸园,它已经陈旧、过时了。之所以还保存着,仅仅是因为要把它当作一个文物展览,告诉人们:“看,我们的祖先是多么威风凛凛!”
那就是过去。现今在那大府邸下方。天知道未来在何方。汽车又转了个弯,在又旧又小的黑乎乎的矿工住宅间下行朝伍斯威特方向驶去。伍斯威特,在潮湿的天气里,遍地冒着一柱一柱的烟雾,像是为什么神仙烧着香。谷地里的伍斯威特,通往设菲尔德的铁路穿行其间,煤矿和钢铁厂高大的烟囱吐着烟火,教堂顶上那可怜的小塔尖快要倒塌了,但依旧在烟雾中挺立着。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却一直影响着康妮,委实令她匪夷所思。这是一座商业小镇,是这片山谷的中心,其中最重要的客栈叫“查泰莱酒店”。在伍斯威特,拉格比府被称作拉格比,对外人来说那似乎是个地名而不是一座府邸的雅号。特瓦萧附近的拉格比府。拉格比,一座“大宅子”。
黑乎乎的矿工住宅区紧贴着人行道,看上去和一百年前建的矿工住宅一样密集窄小。这些房子一路铺展开,房子之间的小路就变成了马路。走进这些街道中,你马上就会忘记那开阔无垠的田野,那里仍然高耸着城堡和大府邸,尽管像鬼影一般。现在你正好俯视着那交错的铁路线,四周矗立着铸造厂和其他工厂。这些工厂是那么高大,让你感到四周只有那些高墙。钢铁铸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大货车隆隆驶过,汽笛声声鸣响。
可一旦你走进那弯弯曲曲的镇中心街道里,来到教堂后面,你就来到了两个世纪前的世界了。“查泰莱酒店”和老药店就在这弯弯曲曲的街上,这些街道曾经通向由城堡和庄严的府邸组成的开阔世界。
街角上的一个警察抬起胳膊来指挥三辆装着钢铁的货车隆隆驶过,那可怜的老教堂被震得直颤。等货车开过去了,那警察才顾得上向男爵夫人行礼。
这小镇就是这个样子。古老的曲折的街道两旁挤满了黑乎乎的矿工住宅。紧挨着这些老屋建起了较新较大的粉红色房子,布满了谷地,这些是比较现代的工人住宅。更远处,在城堡所在的广阔地带,烟雾弥漫着,一片一片的新红砖房是新的矿工住宅,有的在洼地里,有的在坡顶上,模样丑陋无比。这些新住宅之间,还残存着马车和村舍组成的老英国,甚至是罗宾汉时期的英国。矿工们工休的时候会在那里活动,以释放自己被压抑的好动本能。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可哪个才是我的英格兰呢?英国大地上那些豪宅能拍出美好的照片来,让人恍惚觉得与伊丽莎白时期的人有什么关联。那些漂亮的老府邸从好女王安妮和汤姆·琼斯时代 [3] 就矗立于斯。但是煤灰落在灰褐色的拉毛泥灰墙上,把墙染得越来越黑,原来的金黄色早就消失殆尽。于是,同那些豪宅一样,这些老府邸也一个接一个地被荒废了。现在则正一个接一个地被拆除着。至于那些英国的村舍,它们还在,那些红砖房像膏药似的贴在希望渺茫的田野上。
人们正在拆除那些豪宅,乔治时期的府邸正在消失。那座名为弗里奇雷的完美的乔治风格大宅子则正在拆除中,康妮坐在车里经过此地,眼看着它被拆除。大战之前它整修得很好,韦瑟雷家在里面过着讲究的生活。可现在,它显得太大,花费太高,还有乡间也变得过于不适宜居住。于是乡绅们就离开这里去了更惬意的地方,从而可以只花钱而不必看到钱是怎么挣到手的了。
这就是历史。一个英国抹去另一个英国。煤矿曾经使这些府邸兴盛,现在则把它们消除,就像它们消除了那些村舍一样。工业的英国取代了农业的英国,一种意义消灭了另一种意义。新英国替代了旧英国。但它们之间的传承不是有机的,而是机械的。
康妮属于有闲阶层,因此她依恋老英国的遗风。这么多年过去,她才意识到老英国被这个可怕的、骇人的新英国消灭了,这个过程还会继续下去,直到老英国被彻底消灭为止。弗里奇雷销声匿迹了,伊斯特伍德没了,希普利正在消失,那可是温特老爷心爱的希普利呀。
康妮在希普利庄园逗留了一会儿。邸园后门就开在煤矿铁路的道口旁,希普利矿就在树林那边。邸园的门敞开着,因为一条公用的路就从园中穿过,矿工们就走这条路,穿过园子时他们会在园子里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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