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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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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瘦了点。”他说。

“你没有想想办法吗?”

“你觉得有必要吗?”他问,声音柔和而不失坚定,在英格兰人身上这两者经常并行不悖。

希尔达不语,只是怒视着他。她并不能言善辩,康妮也不会,所以她只能怒视。这样子比说点什么还令克利福德不舒服。

“我得带她去看医生,”希尔达终于开口说,“你知道这附近有好大夫吗?”

“我不知道。”

“那我就带她去伦敦,那儿有我们信得过的大夫。”

克利福德尽管已经火冒三丈,可还是一言不发。

“我想我得在这里过夜,”说着希尔达脱下了手套,“明天开车带她进城。”

克利福德气得脸色发黄,到晚上连眼白都开始有点发黄了,看上去像得黄疸病了。可希尔达一直表现得很谦卑,像个小女孩。

晚饭后喝咖啡时分,气氛表面上很平静,希尔达说:“你得找个护士什么的贴身看护你,真的应该雇个男护士。”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柔,但这对克利福德来说却如当头一棒。

“你是这么想的吗?”他冷漠地回答。

“是的,我觉得这是必要的。要不然,父亲和我就把康妮带走几个月。反正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什么不能继续下去了?”

“你难道没有看看康妮这孩子吗?”希尔达冲他瞪大了眼睛。此时他看上去很像一只煮过的大虾,或者说她觉得是这样。

“康妮和我会商量这事的。”他说。

“我已经跟她商量过了。”希尔达说。

克利福德让护士们看护的时间太久了,他讨厌她们,因为她们把他的隐私全了解了个透。而一个男护士!他无法忍受一个男人伺候左右,雇任何一个女人都比雇个男的要好。可为什么不能是康妮呢?

姐妹俩第二天一早就驱车上路了,在把着方向盘的姐姐身边,康妮看上去就像一只复活节时的羔羊那么渺小。马尔科姆爵士不在,但肯辛顿的家却开着门。

医生仔细地替康妮做了检查,并询问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时常在画报上看到你和克利福德男爵的照片。你们几乎算声名远播了,对吗?一个文静的女孩就这么长大了。即使是现在,尽管画报上登了那些照片,你也还是个文静的小姑娘。没什么,没事儿,你的器官没什么问题。可这样不行,不行啊!告诉克利福德男爵,他得带你进城来,要么就带你去国外走走,让你有点娱乐。你需要点娱乐,一定要!你的元气太弱了,没底蕴了,没底蕴了。心脏神经已经有点异样了,是的,不是别的,就是神经的问题。我一个月内可以帮你调理好,去戛纳或比亚里茨 [5] 。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了,听我的,否则我无法对你的后果负责。你只是在消耗生命而没有补充元气。你得有娱乐消遣,适当的健康的消遣。你现在是消耗元气而不进行补充。你知道的,不能这样下去了。抑郁!你要避免抑郁!”

希尔达咬紧牙关,那是有什么意思的。

米凯利斯听说她们在城里,忙不迭带着玫瑰来了。“怎么了,哪儿不好了?”他叫道,“你瘦得不行。我怎么没注意到你变成这样了?你怎么不让我知道呢?来,跟我去尼斯 [6] ,去西西里!走吧,跟我去西西里,现在那儿气候正好。你需要晒太阳!你需要活力!你干吗要浪费生命?跟我走吧!去非洲!哦,绞死克利福德男爵!撇下他,跟我走。他一和你离婚我就娶你。来吧,开始生活!天知道,拉格比那个地方能害死任何人的。可恶的地方,肮脏的地方,害死人的地方。跟我走吧,去晒太阳!你需要的是阳光,当然,还有一点点正常的生活。”

可一想到抛弃克利福德,康妮的心就不忍。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不……不,她做不出来。她得回拉格比去。

米凯利斯招人讨厌。希尔达虽然不喜欢米凯利斯,但跟克利福德比她倒宁可选米凯利斯。姐妹俩又回到了中部。

希尔达找克利福德谈话。克利福德的眼球到现在还发黄呢,其实他也是心力交瘁。但他得听希尔达说的一切,听她转述医生的话,当然不是米凯利斯的话。希尔达给了他最后通牒,他则纹丝不动地坐着。

“这是一个男护士的地址,他伺候过那个医生的病人,直到上个月那病人去世。他确实是个好人,应该会来照顾你的。”

“可我不是病人,我也不要男护士。”可怜的克利福德说。

“那好,这里有两个女护士的地址。我见过其中的一个,她会干得很好的。她五十来岁,人挺文静,身体好,善良,而且还挺有教养的——”

克利福德拒绝回答,自己怄着气。

“那好吧,克利福德。如果明天还定不下来什么,我就给父亲发电报,我们会把康妮带走的。”

“康妮会走吗?”克利福德问。

“她倒是不想,可她知道她必须走。我母亲当年得癌症,就是愁的。我们可不想让康妮再冒险。”

第二天克利福德建议雇特瓦萧教区的护士博尔顿太太来。很明显这是管家贝茨太太建议的:博尔顿太太马上就要从教区的岗位上退休了,退休后会做私人看护。克利福德对生人照顾他有一种奇怪的恐惧,可博尔顿太太曾经在他得猩红热时照顾过他,因此他们比较熟悉。

姐妹俩立即去见了博尔顿太太,她住在特瓦萧村里一排比较新的房子里,在那个村算得上是讲究的住房了。她们见到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模样不错,身穿白领配围裙的护士制服,正在拥挤窄小的起居室里沏茶。

博尔顿太太十分殷勤客气,看上去挺和气。她讲话有点口音,但是一字一顿的标准英语。多年来她照看生病的矿工,管着他们,因此自视甚高。总之,虽然是个小女子,她却是村里的统治者之一,深孚众望。

“没错,查泰莱夫人看上去气色儿确实不好!她原先是个多水灵的人儿呀,现在可差多了!整个儿冬天她一直在走下坡路!哦,日子难啊,真难!可怜的克利福德爵爷!唉,打仗,都怨那场仗。”

博尔顿太太说只要沙德罗大夫同意,她马上就能来拉格比府。按说她还得在教区里当两个星期的看护,“不过他们或许能找个人替我。”

希尔达马上就去找了沙德罗医生。星期天博尔顿太太就带着两个箱子,坐着雷沃家的出租马车来了。希尔达同她谈了话,博尔顿太太什么时候都愿意交谈。博尔顿太太看起来是那么年轻,一激动苍白的脸上居然还会泛起红晕。其实她都四十七了。

博尔顿太太的丈夫特德·博尔顿二十二年前死在矿井里,就在二十二年前的圣诞节。大过节的,留下她和两个孩子走了,其中一个还是妈妈怀抱里的婴儿。哦,现在连那婴儿都结婚了,她叫伊迪丝,嫁给了设菲尔德城里布茨连锁药店 [7] 的一个年轻伙计。另一个女儿在附近的切斯特菲尔德当老师,周末没人请出去玩时会回来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可会享受生活了,可不像她艾维·博尔顿年轻时那样安分。

特德·博尔顿二十八岁时死于一次井下爆炸事故。前面的工头冲大家喊话让迅速趴下,他们一伙儿共四个人,其他人都及时趴下了,没出事,只有特德没及时趴下,就给炸死了。调查矿主方面时,人们说博尔顿吓坏了,试图逃跑,就没听工头的口令。听起来像是他自己的过错,因此给他的抚恤金只有三百英镑,而矿上作出的姿态更像是给了一笔赠款而不是法律上的赔偿,因为他是死于自己的过失。不仅如此,他们也不让她一次性把钱拿到手,她本来还想用这笔钱开个小铺子呢。他们说她可能会把钱挥霍掉,没准儿拿这钱喝酒呢。于是她每周只能领三十先令 [8] 。是的,她每星期一都得去办公室排队等着领钱,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是的,她就这样每个星期去一次,几乎去了四年才把那笔钱全拿到手。拉扯着两个小孩子,她能怎么样呢?不过特德的母亲对她很不错。当婴儿还蹒跚学步时,她白天把两个孩子都看着,让艾维·博尔顿去设菲尔德上课学习救护和特护,到第四年她甚至学了护士课程并取得了护士资格。她决心自立,自己抚养孩子。于是她有一段时间在医院里当助手。等到特瓦萧煤矿公司,干脆说是杰弗里男爵看到她能自立了,便对她很好,给了她教区护士的职位并维护她的利益。她也念他们的好儿,从此就一直干那份工作。现在那份工对她来说是有点吃力了,她需要一份轻巧点的活儿做。当教区护士那会儿是过于奔波忙碌了。

“确实,公司待我很好,我总这么说,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是怎么说特德的。自打他一下井,他就一直是个稳健勇敢的人,公司那么说他不就是把他说成胆小鬼了吗?反正他死了,跟他们谁也没法子掰扯了!”

这女人说起话来流露出的是一种奇特的复杂感情。一方面,她喜欢矿工们,她这么些年一直在照顾他们。可她觉得自己比他们优越,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上等人。另一方面,她对有产阶级心怀不满。矿主!一遇上矿主和工人的问题,她总是站在工人一边。可如果没有斗争时,她就自以为优越,把自己当成上等阶级的人。上等阶级令她心仪,激起她心目中英国人对优越所怀有的热情。来拉格比府令她兴奋不已。同查泰莱夫人说话也令她兴奋不已。哎哟,人家和普通矿工的老婆就是不一样么!她不停地这么说。但她明显怨恨查泰莱家的人,怨恨这些主人。

“可不嘛,查泰莱夫人非得给累坏了不可!幸亏她有个姐姐来帮她。男人就不会想到这一点,不管是上等男人还是下等男人,都一样,他们把女人为他们做事当成应当应分的。哼,我对那些矿工们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可跟克利福德爵爷就不好这么说,人家都伤成那样了。他们家一直高不可攀,不待见别人。人家那样也对。可倒那么大的霉,这可真是的!这让查泰莱夫人多为难呀,或许她比谁都难呢。她太亏了!我跟特德只做了三年夫妻,你可不知道,他是个让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丈夫。他是千里挑一的人,老是那么快活。谁能想到他会出事死了呢?到现在我也不信这是真的,从来也不信。我亲手替他擦洗身子送他走,可我就不信他死了,他没死,我就不信——”

这可是拉格比府里的一个新声音,这种说话的方式对康妮来说十分新鲜,令她感到耳目一新。

头一个星期左右,博尔顿太太在拉格比府里显得很安静。对待矿工的那种自信和颐指气使全没了,她感到紧张。在克利福德身边,她还羞涩,几乎是害怕,因此言行都很谨慎。克利福德喜欢她这样并且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自若,指使她时都不拿正眼看她。

“她有用,但一钱不值!”克利福德说。康妮闻之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但没有反驳他。两个人的印象居然如此不同!

克利福德很快就对这女护士颐指气使起来。她也有点希望他这样,所以他耍起态度来竟是毫不自知。人往往容易顺竿爬。当她给矿工们包扎或护理他们时,他们就像孩子一样跟她聊,告诉她他们的伤心事。于是她感到自己特别了不起,简直像超人了。现在克利福德则让她感到渺小,像个用人,而她则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种地位,让自己适应上层阶级。

她总是默默地进屋照顾他。她的脸狭长而漂亮,但眼皮总是低垂着。她会十分谦恭地问:“克利福德爵爷,我能做这个吗?能干那个吗?”

“不用,先留着,等以后叫你干你再干。”

“好的,克利福德爵爷。”

“半个小时以后再进来吧。”

“好的,克利福德爵爷。”

“把这些废报纸拿出去,好吗?”

“好的,克利福德爵爷。”

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半小时以后又轻轻地敲门了。她被使唤着,但她不在意。她是在熟悉上层阶级呢,因此她既不反感也不讨厌克利福德。他不过是一种现象的一部分,是上层阶级的一员。她还不了解他们,但现在必须了解他们。她和查泰莱夫人更处得来,说到底,在这个家里,和女主人处得好坏最重要。

博尔顿太太晚上伺候克利福德入睡,她就在隔着走廊的对面屋里就寝,这样只要他夜里按铃叫她,她就能随时过来。早晨她也伺候他起床。很快她什么都管了起来,甚至以女人的方式给他刮脸,刮得轻柔又细致。她干得不错,很称职,而且很快就懂得怎么控制他了。归根结底,给他的脸打上肥皂沫,轻轻地揉搓他的硬胡楂时,他跟那些矿工们没有多大不同。至于他的高傲和拿腔拿调,她倒不往心里去,这对她来说是在熟悉一种新的生活。

康妮放弃亲自照料他,雇了个陌生女人替她,这让克利福德打心眼里无法原谅她。他心里说,这一招将他们两人之间的亲昵之花彻底掐死了。但康妮对此并不在意,对她来说,那美丽的亲昵之花很像一朵兰花寄生在她的生命之树上,开出的是一朵寒碜的花。

现在她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她可以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轻轻地弹弹钢琴唱唱歌:“荨麻碰不得……爱的束缚松不开。” [9] 以前她不明白这些爱的束缚怎么就不能解开,但谢天谢地,她已经松开了这些束缚。独处让她十分快活,用不着总跟克利福德聊啊聊的了。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就会没完没了地、“噼里啪啦”地在打字机上打字。他不“干活”而她又在身边时,他就会说个没完,详细地分析人们的动机、结果、性格和人格什么的,现在康妮算是听够了。过去几年中,她一直喜欢听,听够了以后,突然就觉得烦了。能独处真好,谢天谢地。

似乎他和她思想中成千上万的枝蔓盘根错节交织一团,到了实在无法纠缠的地步时,这植物就只有萎死了。现在她就在悄然将他们的思想剥离开来,悄然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线索一根根斩断,耐心或不耐心地将它们理清。可那爱的束缚比大多数别的束缚更难解开。当然,博尔顿太太的到来帮了大忙。

但是克利福德仍然想让康妮和往常一样,在晚上同他亲密地聊天或谈话或一起朗读点什么。现在康妮可以安排博尔顿太太到十点就进来打搅他们,然后她就可以上楼去独处,把他留给博尔顿太太照料。

博尔顿太太和贝茨太太一起在管家房里用餐,她们两人很合得来。奇怪的是,现在仆人们待得离主人越来越近了,都到了克利福德书房的门边上,而以前则离得很远。有时贝茨太太会坐在博尔顿太太房里,康妮能听到她们在低声嘀咕什么。当她和克利福德各自独处时,她能感到这些干活的人的动静儿几乎要闹到客厅里了。拉格比府仅仅因为博尔顿太太的到来就改变了许多。

但康妮感到她自己是自由了,有了自己的世界。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与以前不一样了。但她仍然感到害怕,因为她的无数条根,或许是最致命的根仍与克利福德的根盘缠在一起。即便如此她还是呼吸得自由多了。她生命中的一个新阶段就要开始了。

【注释】

[1] 加拿大东部的一个半岛。

[2] 这两个人的名字都很有意思。温特斯罗的英文意思是“缓慢的冬季”,斯特伦治威斯的英文意思是“行为怪异”。估计劳伦斯给他们取这样的名字是别有用心。

[3] 暗指《路加福音》第二十四章第二节,耶稣下葬七日后人们发现他坟墓上的石头被搬动了,有人说:耶稣复活了。

[4] 一种意大利大理石,雪白色,经常被用来做石雕和纪念碑。

[5] 法国南部比斯开湾的著名度假区。

[6] 法国南部地中海岸戛纳附近的一个疗养胜地。

[7] 布茨药店是英国药业大王布特创办的布茨药厂开办的连锁店,遍布英国各地。

[8] 当时一镑等于二十先令,三十先令即是一镑半。

[9] 1840年间的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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