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博尔顿太太对康妮也挺关心,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专业护士,必须对康妮也施加保护。她总是催促夫人出去走走,开车去伍斯威特,去呼吸新鲜空气。这是因为康妮习惯于安静地坐在壁炉前,要么心不在焉地阅读,要么有气无力地做点针线,几乎不怎么出去。
希尔达刚走就开始刮大风。博尔顿太太对康妮说:“干吗不到林子里去散散步,到那个看守的房子后面看看仙花儿?那儿的景致儿最好看了。您还可以采一些来放在你屋里。仙花儿看上去总是那么喜庆,不是吗?”
康妮听懂了她话中的好意,尽管她把水仙花给简化说成了“仙花儿”。野水仙!再怎么着也不能老这样自寻烦恼不是?春天回来了。“四季轮回,但春天并没回到我身边……” [1]
还有那个猎场看守,他消瘦白皙的身体就像一朵花中半隐半现的孤独的花蕊!在难言的压抑中她把他给忘了。可现在她心里又有什么被唤醒了。“门廊与大门后面一片苍白。” [2] 要做的就是穿过这门廊和大门。
她比以前壮实了,更能走了。树林子里的风不会像邸园里的风那样横扫一切,令她疲于应付。她想忘却,忘却这世界和所有那些可怕的行尸走肉!“你们必须再生!我相信肉体的复活!——一粒小麦种子掉进土里,除非死了才会发芽。——当藏红花绽放时,我也会出来见太阳!” [3] 在三月的风中,她脑子里涌现出无休无止的句子和段落。
一阵风吹过,天上洒下一片奇亮的阳光,照亮了林边榛树下的地黄连,亮晶晶、黄灿灿的。树林里一片寂静,静得不能再静了,但一有风刮过,就会透进一缕缕阳光来。第一茬银莲花已经开了,那无边的白银莲花撒满了林地,令这林子都看似苍白了些。“世界因你的呼吸而苍白。” [4] 但此时是冥后珀耳塞福涅 [5] 的呼吸,她是在一个料峭的早上出了地府。寒风吹拂,头顶上愤怒的风在纠缠着的树梢间呼啸。它被树梢所缚,要挣脱自己,这风跟押沙龙 [6] 一样。银莲花看上去是那么冰冷,赤裸的白肩在绿色的裙边上抖动着,但它顶住了风的摧残。小径边上第一茬报春花绽放出小小的花朵,尚有黄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
头上方狂风呼啸,树林摇动,下面感到的也只有寒风阵阵。但康妮在林子里居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她的脸色红润起来,眼睛更加湛蓝。她缓慢地走着,不时掐几朵报春花和第一茬紫罗兰,那花儿散发着冷香,阵阵扑鼻。她就这么游荡着,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来到林子尽头的空地上,看见了那座青石村舍。那房子看上去发红,就像蘑菇伞下的菇肉,村舍石头的色调在阳光下显得温暖。房门口开着一蓬黄色的茉莉花,但门关着。四下里鸦雀无声,烟囱里没冒炊烟,园子里也没有犬吠。
她悄悄地走到房子后面的斜坡下,她来这里是有借口的,那就是看水仙花。
在那里,那些短梗的花朵在风中摇曳飘舞着,是那么生气勃勃。因为它们的脸无处躲藏,所以都背风开放着。
水仙花在郁闷中抖动着它们那鲜亮明媚的小花瓣儿。不过它们或许是喜欢这样的,真的。或许它们就喜欢这么抖动。
康斯坦丝背靠着一棵小松树坐了下来,那松树摇晃着,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生命在冲撞着自己,富有弹性和力度,在向上挺着身子。这挺直的活生生的东西,树梢沐浴在阳光中!看着水仙花在阳光下光鲜夺目,她的手和腿都感到温暖。她甚至闻到了略带柏油味的花香。她是那么孤寂,似乎陷入了自己命运的湍流中。她一直都被一根绳子束缚着,像一条被拴住的船颠簸着,但逃不出绳子的圈套。现在她解了套,开始自由漂流了。
阳光还是抵不过寒气,水仙花又被笼罩在了阴影中,默默地垂下头。它们会这样垂着头待上一天一夜。别看它们那么柔弱,其实它们很有生命力!
她站起来,身子有点僵直,掐了几朵水仙花后才离开。她不喜欢掐花,可她又特别想带上一两朵走。她得回拉格比,进到大墙里去。她开始恨拉格比府,特别恨它那厚重的大墙。墙壁!总是这些墙壁!可人需要墙,在这样起风的日子里。
进家后克利福德问她:“去哪儿了?”
“穿过了整个林子!看,这些水仙花儿多可爱呀!简直无法想象它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没空气和阳光它们也长不出来的。”克利福德说。
“反正是先在土里成形的。”她立即反驳说,出口之快令她自己都有点惊讶了。
第二天她又到林子里去了。这次她走的是一条蜿蜒而上的宽阔马道,穿过落叶松林,来到一口被称为“约翰井”的泉眼。这边山坡上挺冷,落叶松林中一朵花也没有。可是冰冷的泉水却在轻柔地向上涌着,泉眼周围铺着白里透红的鹅卵石。多么清冽的泉水!真好啊!毫无疑问这些新的鹅卵石是那个新来的猎场看守铺的。康妮能听到这涓涓细流顺山而下时发出的微弱叮咚声。山坡上的落叶松虽然无叶,但松枝翘耸,还是黑压压一片,发出阵阵嘶鸣。可松涛盖不住泉声,她还是能听到泉水的叮咚声,如同水做的铃铛一样清脆。
这地方又冷又潮,有点阴森。这口泉井一定是几百年来人们饮水的地方,不过现在人们不来这里汲水了。这小小的空地绿草茵茵,但也阴森可怕。
她站起身慢慢朝家走去。走着走着,她听到右边不远处有敲打声,就站住谛听。是锤子的声音还是啄木鸟在啄木?肯定是锤子在敲打什么。
她继续走着,听着。然后她发现冷杉幼苗之间有一条窄径,不知通向什么地方。但她感到这路一直有人在走。于是她冒险走上了这条路。开始路边是厚厚的冷杉幼苗,很快就是老橡树林了。她沿着路越往前走,那锤子的敲打声就越近。在这寂静的林子里,风声遮不住锤子的声音,因为即使有风树林里也是安静的。
她看到了一片秘密的小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用没加工的木头搭起的小木屋。她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她意识到这个安静的地方是用来养山鸡的。那猎场看守穿着衬衣,跪在地上敲打着什么。狗见来了人就狂叫着跑过来。看守猛然抬起头,看到了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他直起身向她行礼,默默地看着她脚步无力地走过来。他不喜欢别人侵犯他的领地,因为他把孤独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自由。
“我是想知道这敲打声是怎么回事。”她边说边喘着,显得力不从心,而且由于他的眼睛直视着她,她觉得有点害怕。
“我正给小雏鸡儿们准备笼子。”他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
她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到虚弱。
“我想坐会儿。”她说。
“来,屋里坐呗。”说着他在前面带她进屋,扒开一些木头什么的物件,拉出一把粗榛木做的椅子。
“要生上点儿火不?”他问,奇怪的是他讲方言时显得挺天真。
“哦,不必麻烦了!”她说。
但是他看看她的手,发现它们都冻得发青了。于是他马上找了些落叶松的枝条,放进墙角里砖砌的小壁炉里,不一会儿黄黄的火苗儿就开始升起来。然后他又在炉前腾出一块地方来。
“上这儿坐会儿,暖和暖和吧。”他说。
她顺从着,他的言谈举止里有一种奇怪的保护者的威严,令她马上就服从了。她就这么坐下,在火边烤着自己的双手,不时往火里添几根树枝,而他则在外面继续敲打着。她其实并不想固定地坐在墙角的火炉边上,而是更想在门边看他干活,可既然是受到了照顾,也就只好服从了。
这小木屋里很舒服,墙壁是没有上油的松木板,她的椅子边有张粗陋的小桌子和一个凳子,还有一条木匠用的条凳和一个大箱子。屋里还摆列着工具,堆着新做的板子,散落着钉子,钩子上挂着很多东西:斧子、短柄小斧、捕兽夹子,还有装着东西的袋子和他的外衣。屋子没窗户,光线是通过敞开的门透进来的。这里杂乱无章,但也是个小小的避难所。
她倾听着那个男人用锤子敲打的声音,从锤声中听得出来他并不快活,他有些压抑,因为有人侵入了他的私人地盘,而且是个危险的人,一个女人!他已经到了一种极其需要孤独的地步,可又没有能力保住自己的孤独。他是个雇工,雇他的人都是他的主子。
他是个不想再和女人接触的人。他惧怕接触,因为过去的接触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他感到如果他不能独处,如果别人不让他独处,他会死掉。他已经彻底避开了这个世界,他最后的藏身之处就是这林子,把自己隐在林子里!
康妮让炉火烤暖和了,柴加得太多了,火烧得过旺,所以她身上都感到燥热了。于是她坐到门道里的凳子上去,看着那男人干活儿。他似乎没注意到她,但知道她在边上看着。可他还是继续干活,似乎是全神贯注。他那条棕毛狗就蹲在他旁边,监视着这可疑的周边世界。
这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沉默寡言,但干起活来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鸡笼子做好了,试试下滑的门没问题,就把笼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站起身,去拿一个旧笼子,把它放到木墩子上。他蹲下,试试木条行不行,有几根就在他手中折了。他又开始拔钉子。拔完了,把笼子掉过来,开始想着怎么办。他一直没有表现出自己意识到有个女人在旁边。
康妮于是盯着他看起来。她曾经看到过如此孤独的他,那次他裸着身子,而这次的孤独则是穿着衣服的。孤独,聚精会神,就像一个忙着干什么的动物那样,躲避着人与人的接触,独自思考着。即便是现在,他也在沉默耐心地躲避着她。男人本是缺乏耐心、激情澎湃的,可这个人竟是这样沉静,有着无限的耐心,这一点触动了她的内心深处。她看出来了,从他低垂的头颅、灵活但沉稳的手臂、弯曲着的瘦弱而敏感的腰肢,看出了他的耐心和内敛。她能感觉出来,这个人过去的经历一定比自己的要复杂,复杂得多,或许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这让她松了口气,几乎觉得自己用不着为今天冒犯他而负疚。
她就这么如梦如幻地坐在小屋的门道里,全然忘却了时间和自己所处的环境。她走神走得很厉害,他抬头迅速地瞟她一眼,看到了她脸上那宁静、期待的表情。在他看来,那就是期待的表情。于是,一道微弱的火舌突然间舐起他的腰臀,就在后背的根部,他的精神为之呻吟起来。他害怕任何人与人之间进一步的接触,怕得要死。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赶快离开,让他一个人独享自己的私人空间。他害怕她的那股劲儿,那种女人的劲头,还有她那现代女性的坚韧。而最重要的,他害怕她那上等人的冷静的头脑,以及我行我素的傲慢态度。因为说到底他只是个雇工。他烦她待在这里。
康妮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感到一阵不安。她站起身,意识到下午已经过去,快到黄昏时分了。可是她不能就这么走。她朝那个男人走过去。他站起身准备听她说什么,憔悴的脸上表情僵硬麻木,但他的眼睛在看着她。
“这儿太好了,真悠闲,”她说,“我以前没来过这儿。”
“是吗?”
“我想我以后还要时不时来这儿坐坐。”
“那好啊!”
“你不在时屋子锁门吗?”
“锁,夫人。”
“你觉得我也能有把钥匙吗?那样我就能时不时来坐坐了!有多余的钥匙吗?”
“说不上,估摸着是莫有。”
他不知不觉地说起土话来。康妮犹豫着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这是在跟她作对,难道这小木屋是他的不成?
“我们能再有一把钥匙吗?”她问,语气柔顺但透着一个女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
“再有一把!”他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既有愠怒也有不屑。
“是的!另一把。”说着她脸红了。
“备不住克利福德男爵知道在哪儿吧。”他以此堵她的嘴。
“对!”她说,“他或许有另一把。或者我们可以用你这把再配一把。用不上一天就行,我想。能把你的钥匙借我一下吗?”
“这我可不敢保证,夫人!据我所知,这地界儿没有配钥匙的人。”
这话让康妮突然大为光火。
“那好吧!”她说,“我来弄。”
“那就随你,夫人。”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目光冷漠而恶毒,充满厌恶和蔑视,也透着对后果满不在乎的态度。而她的眼神里则是愤怒和斥责。
但她的心却为之一沉。她看出来了,她不顺着他他就恨她。她还看出了他心中的压抑。
“再见!”
“回头见,夫人!”他行个礼,立即转身而去。这女人激起了他心中已经沉睡许久的强烈怒火,那是对任性的女人所怀的怒火。可他又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他知道这一点!
康妮也为这个任性的男人生气,而且他还是个仆人!她一路生气一路走回了家。
在山坡上那棵大山毛榉树下,她看到了博尔顿太太,她也正在找康妮呢。
“我正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夫人。”那女人快活地说。
“我晚了吗?”康妮问。
“哦!克利福德男爵在等着用茶点呢。”
“那你怎么不准备呢?”
“哦,我觉得我干那个不行。克利福德男爵怕是不喜欢这样吧,夫人。”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行。”康妮说。
她进了屋,到了克利福德的书房里,看到那把旧铜壶放在茶盘里,壶里已经灌了开水。
“我回来晚了,克利福德!”说着她放下手中的花,拿起茶叶罐,连帽子和围巾都没有摘,“抱歉!你怎么不让博尔顿太太给你沏茶呢?”
“我可没想到让她干这个,”他略带讽刺地说,“我不愿意让她操持茶点。”
“哦,银茶壶并没那么神圣。”康妮说。
他闻之不解地瞟了她一眼。
“整个下午都在干什么呀?”他问。
“散步啊,还在一个棚子里坐了会儿。你知道吗,大冬青树上还有浆果呢。”
说着她摘下围巾,但没摘帽子,就坐下来沏茶了。烤面包肯定都不脆了。她给茶壶套上壶套,就起身去找个玻璃杯子来插她的紫罗兰花。可怜的花朵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它们会缓过来的!”说着她把装花的玻璃杯放到他面前让他闻闻花香。
“比朱诺的眼睑还漂亮。”他引用莎士比亚的话说。
“我没觉得紫罗兰与朱诺的眼睑有什么关系,”康妮说,“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真是玩弄辞藻。”
她给他倒上茶,问:
“离‘约翰井’不远的那个木屋还有另一把钥匙吗?哦,就是养小雏鸡的地方。”
“或许有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今天碰巧发现了那个地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我觉得那地方好可爱呀。我可以常去那儿坐坐,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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