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康妮上楼进了自己的卧室,她做了很久以来都没有做的事:脱去衣服,在大镜子前观看自己的裸体。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或看什么,但她还是调着灯光,直至照亮全身。
像平常一样,她想:一个赤裸的人体是多么羸弱,多么易受伤害,多么可怜啊,有点像一件没有完工的作品!
她的身材曾经算得上不错,但现在却过时了,因为它过于女性化,不像个少年郎。她个子不算高,有点像苏格兰人的那种矮身量。但她的身体有流畅优雅的线条,应该说曾经很美。她的皮肤有点泛黄,四肢很是沉稳,整个身体应该说是丰腴的,呈现出下滑的线条美。但这个身体却缺少了点什么。
她的身体那清晰下滑的曲线本该成熟起来的,但现在却变得扁平,皮肤开始有点粗糙起来。似乎是因为缺少阳光和温暖,皮肤有点发灰、苍白。
它谈不上是真正的女性身材,也不像少年郎的身体那样单薄光洁,而是暗淡无华。
她的胸部有点小,呈梨形下垂着。但这一对梨并不成熟,有点青涩,毫无风韵地垂悬着。她的小腹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紧绷,失去了娇嫩的光泽。和德国小伙子在一起的日子里,那人确实爱着她的身体。那时她的小腹细嫩诱人,是其本来的样子。但现在它变松了,平了,也瘦了,瘦得松弛了。她的大腿也是一样,曾经极富有女性美,浑圆、灵动而有光泽,现在则平了,松了,没了风韵。
她的身体正失去风韵,变得枯燥无味,行尸走肉一般,这让她感到极端沮丧无望。还有什么希望?才二十七岁,她就老了,老了,身体没了光泽和风采。老,是因为忽视和拒斥的缘故。是的,是因为拒斥。时髦的女人们把自己的肉体保养得如同娇娆的瓷器,在外表上下足了功夫。虽然那瓷器内部是空的,可她连人家那光鲜的外表都没有。精神生活!突然间她对此生出了激愤,精神生活这个大骗局!
她看看另一面镜子里自己的后背、腰肢和臀部。她正日渐消瘦,但瘦得不好看。她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腰,发现腰上添了不少疲软的皱褶,可她的腰肢当初是多么活泼可爱!倾斜的长胯,还有双臀,也已失去了光泽和丰腴。没了!只有那德国小子曾经爱抚过它们,可是他都死了快十年了!时光流逝得真快啊!可她也才二十七岁。那个健壮的小子死了十年了,那时他的肉体还是那么稚嫩,动作还是那么笨拙,她还曾经那么看不起他!可现在她上哪儿找那样的欲望去呢?男人们早就没这东西了。他们只有可怜的几秒钟颤抖,像米凯利斯那样,却没有健康的、人的欲望来温暖你的血液,更新你整个生命。
她仍然认为她最美的部位是腰线以下斜滑的长胯和浑圆慵懒的双臀。阿拉伯人爱说,那些部位像沙丘,柔软、下滑的长坡。在这个地方,生命犹存,希望犹在。但她这个部位也消瘦了,生涩了,僵硬了。
让她痛苦的是她的前身,这一面已经开始干枯松垮了,几乎是凋谢了的样子,还没有真正焕发出生机就衰老了。她想到自己可能会生孩子的事。她能做个健康的母亲吗?
她套上睡衣上床了,上床后她开始难过地哭泣起来。这痛苦点燃了她的怒火,她恨克利福德和他的写作及谈话,恨所有他这样的男人,是他们欺骗了女人,甚至欺骗了女人的身体。
不公平!不公平!肉体上巨大的不公平感令她的灵魂燃烧起来。
但到了早上,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她七点钟起床,下楼到克利福德屋里。所有贴身伺候的事都得她帮忙做,他没雇男仆,也不让女仆做这些。女管家的丈夫从他童年时期就跟他熟,这个人帮他做所有翻身移动的事,但贴身的私事要康妮来做。康妮也愿意做这些。这是对她的要求,她也愿意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为此她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拉格比府,就是离开也不超过一两天,让管家贝茨太太代为照顾克利福德。日久天长,克利福德自然就把康妮对他的照顾看作理所应当的了。他这样想也是合乎情理的。
但在康妮内心深处,一种不平和受骗感开始翻腾。肉体的不平感,一旦觉醒就是危险的事。它必须要得到宣泄,否则它就会将这肉体的主人消耗掉。可怜的克利福德是不该受到指责的,他更不幸。所有这些都是这场大灾难的一部分。
可是,在某种意义上说,难道他就不应该受指责吗?缺少温暖,缺少简单热情的身体交流,难道他不该因此受到指责吗?他从来就不曾真正热情过,从来没有过。他善良、周到、体贴,但那是出自冷淡的、良好的教养!他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热情,甚至还没有康妮的父亲对康妮热情,一个养尊处优的男人既要生活优裕也能够用自己男性的热情抚慰一个女人。
可是克利福德不是这样,他那一类的人都不是这样。他们都内心僵硬、孤立,热情对他们来说是低下的情调。你得没有热情地活着,要学会收敛。如此这般当然无可厚非,如果你也是那个阶级的那类人。那样的话,你就可以保持冷淡和尊严,保持内敛并且享受这样带来的满足感。可如果你是另一个阶级的另一类人,这就行不通,因为保持内敛并自以为属于统治阶级的感觉毫无乐趣可言。当最时髦的贵族实质上毫无优秀的东西可以守护时,当他们的统治实则是闹剧、形同虚设时,摆出这种架势来到底有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冷淡的胡闹而已。
康妮心中生出了叛逆。这一切都有什么好?她的奉献有什么用?她把生命献给克利福德有什么用?她到底是在为什么奉献自己?一个虚荣冷漠之人,毫无热情的人与人的交流。不管克利福德这个冷漠无情的人是多么自信自己属于统治阶级,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张着大嘴,伸着舌头,喘吁吁地追求着成功母狗女神。反倒是米凯利斯在这方面更有尊严些,而且远比他成功得多。说到底,如果你仔细看看克利福德那种追求成功的气喘吁吁模样,你会发现他是个小丑。一个小丑自然比一个恶棍更无耻。
两个男人中,米凯利斯确实比克利福德于她更有用,他甚至也更需要她,因为照顾下肢瘫痪的人,随便哪个护士都行!说到英勇的行为,米凯利斯是一只英勇的鼠辈,而克利福德则更像一只炫耀自己的鬈毛狗。
家里住着些客人,其中一个是克利福德的姨妈伊娃,她是班纳利夫人。班纳利夫人六十岁,消瘦,长着红鼻头,虽是个寡妇,但依旧有点贵妇人的派头。她出身于最高贵的世家并一心要发扬贵族遗风。康妮喜欢她,因为她十分单纯直率,至少她想单纯直率时她表面上做到了。至于她的内心,她很会妄自尊大,自觉高人一等。她并非一个势利者,因为她过于自信了。在社会的角力场上,她能完美地端着架子,让别人对她俯首称臣。
她对康妮很和气,同时又试图凭自己的敏锐观察进入康妮的内心世界。
“我觉得你真是了不起啊,”她对康妮说,“你在克利福德身上创造了奇迹。我还没有见过他的天才崭露头角呢,他就成功了,风靡一时。”看来伊娃姨妈为克利福德的成功感到骄傲自豪,他是这个家族头上的一根可以炫耀的羽毛!其实她根本不在意他写的书。也是,她为什么要在意呢?
“哦,我不觉得那是我的功劳。”康妮说。
“肯定是!不可能是任何别人的功劳!而且我看出来了,你并没有从中得到你应该得到的。”
“怎么说?”
“看看你如此封闭自己吧。我对克利福德说过,‘如果那孩子哪天跟你闹,那全都怪你。’”
“可是克利福德从来没亏待我什么呀。”康妮说。
“瞧你,我亲爱的孩子,”说着班纳利夫人枯瘦的手搭在康妮胳膊上,“一个女人应该享受她自己的生活,否则就会后悔的。请相信我!”说着她又呷了一口白兰地,或许那就是她表达后悔的方式。
“我不是正在享受自己的生活吗?”
“我可不这么看!克利福德应该带你去伦敦,让你到处转转。他那帮朋友跟他说得来,可对你有什么用?如果我是你,我应该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够好。你会在后悔中空度青春、中年以及老年。”
说着老夫人陷入了沉思,平静了下来,是白兰地让她镇静的。
但是康妮并不热心去伦敦,也不太愿意让班纳利夫人引见给伦敦的时髦圈子。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时髦,对此也不感兴趣。她感到的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内心都特别萎缩、冷漠,就像拉布拉多 [1] 的土地,表层上开着美丽的小花儿,可一英尺下面却是冻土。
汤米·杜克斯也住在拉格比,还有几个人,一个是哈里·温特斯罗,还有杰克·斯特伦治威斯 [2] 与他的妻子奥利芙。与“密友”之间的谈话相比,这些人的谈话要显得有一搭无一搭的。每个人都感到无聊,因为天气不好,只有台球消遣,还有就是伴着自动钢琴跳跳舞。
奥利芙在读一本写未来的书,书上说到那时可以通过试管生育孩子,女人们则可以“绝育”。
“这可是件大好事!”她说,“那样女人就可以独立生活了。”
斯特伦治威斯想要孩子,但她不想要。
“你愿意绝育吗?”温特斯罗做着鬼脸问她。
“我希望我能,当然是自然地绝育,”她说,“反正未来总会更合理,女人就不会被自己的生理分工拖垮了。”
“或许女人还能飞到外空间去呢。”杜克斯说。
“我确实觉得足够的文明手段应该能消除很多身体的残疾。”克利福德说,“像做爱这等事,或许也就用不着了。我想会的,如果能用试管培育婴儿的话。”
“不会的!”奥利芙叫道,“那只会让人们有更多的机会享受快乐。”
“我想啊,”班纳利夫人思忖道,“如果没了做爱这事儿,就会有别的东西来替代它。或许是吗啡吧,空气中洒点吗啡,每个人都能觉得气定神闲。”
“政府每周六都往空气中洒点乙醚,周末会是多么快活呀!”杰克说,“听上去不错。可星期三我们怎么办呀?”
“只要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你就幸福了。”班纳利夫人说,“一旦你意识到自己的肉体,你就痛苦了。所以,如果说文明有什么好,那就是它帮助我们忘记自己的肉体,然后时光就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快乐地流逝。”
“干脆帮助我们全然忘却我们的肉体,”温特斯罗说,“是时候了,男人们要开始改善自己的本性,特别是在肉体这方面。”
“设想我们会像香烟一样缥缈!”康妮说。
“不会的,”杜克斯说,“我们的老把戏会演砸的,我们的文明将要衰落,它正走向深渊。相信我吧,唯一横跨深渊的桥梁将是阳物!”
“哦,你,你就胡说吧你,将军!”奥利芙叫道。
“我相信我们的文明将要崩溃了。”伊娃姨妈说。
“那崩溃之后呢?”克利福德问。
“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总会有个什么吧,我想。”老夫人说道。
“康妮说人像一缕缕香烟,奥利芙说绝育的女人和试管婴儿,而杜克斯则说阳物是通向崩溃后的桥梁。我想知道究竟会像什么样子。”克利福德说。
“嗨,操那心呢!过一天算一天,”奥利芙说,“不过还是快点做出培育婴儿的试管来,好让我们可怜的女人解脱。”
“可能下一个阶段会出现真正的男子汉,”汤米说,“真正智慧又健康的男子汉,还有健康美丽的女人!那不就是变化吗?变得跟我们大不一样了!我们算不上男子汉,女人也算不上女人。我们不过是暂时现象,是机械和精神的实验品罢了。早晚会出现一个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的文明,取代我们这一小撮七岁智商的聪明人。那将会比香烟和试管婴儿还要令人惊叹。”
“谁谈论真正的女人,我就不说话了。”奥利芙说。
“当然只有我们的精神值得拥有。”温特斯罗说。
“精神!”杰克边喝加苏打的威士忌边说。
“你也这么认为吗?让肉体复活吧!”杜克斯说,“会的,假以时日这一天会到来的,那时压迫我们的理性之石 [3] 将会被推开,抛掉金钱什么的东西,然后我们就会建设起人与人接触的民主,而不是金钱的民主。”
康妮感到自己的内心与之发生了共鸣。“让肉体复活吧!要一个人与人接触的民主!”尽管她不太懂这后半句话的意思,但它让她感到了慰藉,就像其他没意义的东西让人感到慰藉一样。
一切都是那么愚蠢,令她感到万般无奈的厌倦:克利福德、伊娃姨妈、奥利芙、杰克、温特斯罗,甚至还有杜克斯。聊,聊,聊!没完没了的都叨叨什么呀!
可这些人离开之后,她感觉还是不甚好。她继续步履沉重地散步,但愤怒和恼火已经占据了她的下身,让她欲罢不能。日子似乎是在奇特的痛苦中熬过去的,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她又消瘦了。甚至管家都这么说,关切地询问她怎么了。甚至连汤米·杜克斯都坚持说她病了。她告诉他们说她没事,但她开始害怕特瓦萧教堂下山坡上那些矗立着的白墓碑了,它们是卡拉拉大理石 [4] 做的,惨白的样子令人恐惧,就像一颗颗招人厌恶的假牙。从邸园这里就能看到那些阴森森的光面的墓碑。山坡上那些耸翘着的假牙般的墓碑是如此可恶,令她毛骨悚然。她感到自己被埋在那里的日子不远了,会加入那恐怖苍白的鬼群中去,埋在这肮脏的英国中部地区的墓碑和纪念碑下。
她需要帮助,她知道。于是她写了一封短信给姐姐希尔达求助:“我最近情况不好,不知何故。”
希尔达马上从苏格兰赶了过来,她住在那里。她是在三月里独自开着一辆双座的轻便小汽车来的。她的车顺着马道开来,响着喇叭驶上斜坡,绕过长着两棵野山毛榉的椭圆草坪,来到拉格比府门前的平地上。
康妮跑到门前的台阶上去迎接,希尔达停了车出来,吻了妹妹。
“康妮,到底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康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她知道,和希尔达比,她是一副苦相儿。姐妹俩的肤色本来都稍稍闪着金黄的光泽,都生着褐色的软发,身体自然都是结实、热情四溢的。可现在,康妮消瘦了,面色土黄,套头衫的领口处露着瘦黄的脖颈。
“你生病了吧,孩子?”希尔达语气柔和、略带颤音地问,姐妹俩的声音都这样。希尔达差不多比康妮大两岁。
“没,没病。或许是有点烦吧。”康妮有点苦涩地说。
希尔达的脸色一变,像是要去打一场仗似的。她是个温柔的女人,但还是有点像古代的亚马逊女斗士,天生与男人不和。
“这个鬼地方!”她轻声说,环顾这陈旧不堪的拉格比府,气不打一处来。她看似温柔热情如一个熟透的梨子,但实际上却是真正的亚马逊传人。
她默默地进屋来到克利福德房里。克利福德觉得她看上去很是英气逼人,但还是防着她。妻子的家人都没有他所具有的举止和礼节,因此他认为她们都是圈外人,一旦她们进入了圈子,就会令他备受折磨。
克利福德正襟危坐,衣着得体,金黄的头发油光可鉴。他脸色红润,眼睛呈淡蓝色,眼球稍稍凸出,脸上露着难以琢磨的表情,但仪态高雅。这副样子在希尔达看来有点阴郁和愚蠢。他是在拭目以待。他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可希尔达却不在乎他是什么神态,她反正是刀枪在握,准备打仗,即使你是教皇或皇帝也不在乎。
“康妮看上去身体状况很差。”她轻柔地说,漂亮的灰色眼睛凝视着他。她看上去是那么纯洁,康妮也是这样的,但克利福德心里很明白,她内心里十分执拗,坚硬如苏格兰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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